山西笔记:出人意料的常家庄园
梁东方
由于平原上甚至山区中乃至整个大地上,旧有的建筑大部分都已经被毁,所以初见山西各种大院,还是觉着非常新鲜的。乔家大院、王家大院、曹家大院、渠家大院、皇城相府,过去的人们曾经生活在这样一进一进极尽庞大与繁复的居所里,算是用现实的空间格局给人补了一课,补上了只是听说过但是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深宅大院这个词的具体空间感受。
传统上挣了钱买地盖房的观念深入人心,只有将金钱化作凝固的土地和建筑才最保险,才能历乱世而不凋的设想,已经被历史反复证明不靠谱,但是后来的人们依旧会延续前人的老路。只因为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代,还没有因为自己的财产、仅仅因为自己的财产而遭受过致命的打击。那样的打击不来自战争和匪患,就只是来自和平时期社会主流话语的覆盖。这也就是后世不可能再有“大院”的原因之一。如今将一切富贵繁华和历史意义上的正畸都略过以后,只剩下建筑本身的硕果仅存却在无意之中为本地赢得了源源不断的经济收入和名誉象征。这也是任原来的大院主人还是历届的社会管理者所不能预料的。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些当初竭尽财力努力要给自己造一个理想主义的家园的人们,也可以无憾于后代与家乡了。
不过看得多了,大致上也都相似,都是青灰的砖瓦木石建筑,牌坊和石街连接着的一进进院落之间,都是大家族的各个家庭皆有妥当甚至奢华的安身之所的基本格局。虽然也有很多是依着地势修建,不过大多都是以防卫为主的考虑,对于将自然引入家园的观念,明显不彰;甚至连树木也不是很多,尽管其间偶尔有之都已经是百年老树。这大约是受了故宫无树的上行下效的影响。
仅仅为了防火、防刺客,就将园林植被隔绝于家居之外,这实际上是高官显宦巨富之家的一种挥之不去的隐忧的表现。其代价是牺牲了人与自然在更高的人居层次上的再度融合。
不过,就这一点来说,来了常家庄园之后还是有出人意料的观感的。与家族祠堂相通的杏园和与杏园相通的几乎占据了整个庄园一半以上面积的静园,都让人大开眼界。
传统文化里,杏花盛开是春天的最大象征;而杏园则不仅美,还有治愈系的效果,与保证健康的杏林、重视教育的杏坛联系紧密。这样一园杏林老树,花开时节整个家族的人都可以不出大院就能直接观赏最典型的春天盛景,花开之后又可以沐浴精致的砖雕影壁内外的森林气息。于间,对文化的倾心也就成了潜移默化水到渠成的事情。
从杏园和静园的角度看常家庄园,大树与古建筑互相掩映,树冠要努力超过建筑的高界以获取阳光,所以长得颀长高大,加以百年以上的年轮就愈发粗而直,呈现着一种平原上很难见到的大树森林的景象。而湖水边的观稼楼,除了可以瞭望整个庄园的浩大规模之外,真的是还可以俯瞰大院外面庄稼地里人们耕种收获的四时景象的。这一带置景设计显然是模仿了颐和园的人造山水的大格局,不过比颐和园更能给人以冲击力,让人讶异不已的是其完全在人们意料之外的惊喜。颐和园建成什么样,人们在心理上都是不会有超出预期的惊喜效果的,因为皇帝可以集天下之力而为之,其彰显的不仅仅是财富,更主要的还是权力。而常家庄园这样隐在左手太行右手吕梁中间一条汾河的山西谷地高原上的乡野之地,却能有如此的建设雄心与审美实现,实在是超乎想象。
这样庞大的家族庄园,拥有植被的家族庄园,实际上已经是北方的传统园林,它可能也有南方的小桥流水,但是更多的还是场景宏大的高耸与广袤。那些森林之中只及树脚的古老的翘角飞檐的灰色古代建筑,那些与庄园高大的后墙相互厮守的同样高大的古树巨冠,都将人类在这片土地上的居住生活与俯仰天地的各种可能性发挥到了最大的可能。比起在庄园中的建筑内部,大院内部大致雷同的家居格局之中去看建筑细节,这样在植被与建筑边缘的协同关系里进行愈是时间久远就愈神奇的审美,似乎更有吸引力。
联系到现在所见到的常家庄园实际上在1947年已经被毁大部,以后的几十年里又陆续被毁很多地方,如今所余只有半条街(因为被某单位占用而幸存),不及原来面积的四分之一,也就可想而知旧有的规模与气势了。在非工业化的手工时代里,这样一处天宫落地般的神奇庄园,堪称本地乃至全国的奇迹。尤其是它将林木与建筑结合的宏伟构思与天人合一的绵远享受,是故宫里也没有能直接在围墙之内实现的。
站到耸立在湖边的观稼楼上,的确是可以看到墙外的田地以及田地里耕作的农人的,这楼的意思是让大院里的人们不必出门就可以观望田畴大地上的农事,也是园林建筑中必备的制高点。不过它在客观上还有一个功能,就是让大院里的人们意识到,大院内外有别,外面的世界远没有大院里这么美好。
一墙之隔,此家之外,便是迥然不同的世界。这和欧洲现代文明兴起之后的那种无边界的园林,将整个大地都作为审美的生活的园林来建设和对待、家家户户生息其间的真正人类理想家园,还是有巨大的距离的。这里实现的只是一个点,与绝大多数人无关;现在貌似有关,可以走进来看看,但是已经是作为一种标本来审视,当然依旧不是作为家园来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