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慢车穿过关中平原
从西安出发,要去关中平原,地理上讲只要向北下了坡,到了渭河河谷,跨过河去也就到了;不过40公里的路程而已。但是坐火车的话,就不是直达了。需要先向西到咸阳,然后再折向东北方向,进入到关中平原上去,然后才到三原,再到阎良。这种绕着圈子的走法是历史形成的,也是想借此多看看沿途风景的异地游客们一个绝妙的机会。只是,抱有这样的想法并付诸实践的人少之又少。
我们坐在火车上,看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是有目的的,至少是有明确的目的地的。他们知道火车的缓慢是火车的便宜的代价,明白要钱越少坐的时间越长的铁路规则。所以心安理得,不急不躁。他们大致上是两种人,一种是到城里来的老人和要回家去的学生;周五下午的车上,这两种人都更多些。
他们不急,我们也不急。慢车旅行,要的就是有一个大致的目标,然后随意走、慢慢走就可以了。这种旅行方式本来就是没有目的地的,路途本身就已经是目的。所以,不会因为车慢而急,也不会因为晚点而焦虑,一切随遇而安,看见不看见什么都无所谓,形式上的旅行不过是在给内心的旅行助兴。
以这样的心态,几个小时很快也就过去了。车到了终点站,下去马上又买了一趟二十分钟以后的慢车,去向更遥远的关中平原的最边缘的黄河边,继续在车上,在慢车的旅行状态中。
这种状态是有一定的物质条件的,比如人不太多,可以凭窗,甚至是一个人坐一个空间,也就是身边没有人,对面椅子上也没有人的状态。在这样的宽松格局里,人完全放松,至少是在到达终点前的四个小时里,就不必再考虑什么行程,只需要坐在车窗前享受即可。
刚开车的时候车上还是有些人的,不过随着一站一站频繁地停靠,下去的多上来的少,甚至只下不上,车厢很快就空了。
车厢里没有多少人,却是有好几个穿着打扮与铁路制服类似的推销员轮番上阵,卖力地推销他们手里的某一种小商品。保健品、火车模型、邮票甚至小玩具。这几个销售员都是年轻人,刚刚开始自己的职业之路,需要把事先写好的推销的话、油滑的话背诵出来。背得磕磕巴巴了,就重来一遍。听得周围的人都在笑。在慢车上,在没有什么乘客的慢车上搞推销,大约不是为了卖出去多少东西,就是为了锻炼。
好在这终究算是点动静,是个话题。身后的俩老头,就和一个卖腰带的女推销员开始热烈地拌嘴。说的是皮带打眼儿的利弊,最后说到火葬场烧人排队,换上了18岁的狗心脏,咸阳坐飞机到上海两个小时——开飞机跟开车一样,有的司机开得快,有的司机开得慢,舍不得烧油就跑不动。老头到上海给女儿看孩子去了,说女婿钱多得花不了。说这话的老头满头白发,戴着一个红蓝色的旅游帽。不是去旅游也戴着旅游帽,好像是对某一次旅游的纪念,也可能根本就没有去旅游过,只是白得的一个帽子而已。
女推销员在老头这样意识流式的话题里始终都不占下风,一直掌控着居高临下的有利位置,可是老头根本不把占不占上风当回事,他的全部目的就是把脑子里想到的话都说出来,说出来了就痛快了。
火车停停走走,偶尔抬头,又下去了不少人。车厢里真正近于空了。列车员抱了一个小狗,刚刚满月的灵提,和乘客们就小狗说说道道,神情生动地描述着这种长大以后跑得飞快的狗追兔子的时候的神采。
车到陈庄站,没有人上车,只有下车的。在暮色中,那些下了车以后背着包沿着暮色中的小公路走着的年轻人,急急的脚步里有一种就快到家了的兴奋。一位爷爷来接孙子,孙子拖着拉杆箱跑过来,爷爷拉了孙子的手。孙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向站外走,好像孙子还是小时候,蹒跚学步的时候。这一老一小的见面和出站的过程中,似乎一直都没有说什么,但是幸福却已经是满满的了。
列车一次次重新启动,一次次重新停靠。“为十九大点赞,为新时代打CALL”,南永宁车站的电子显示屏正对着停靠的火车,不断地滑动显示着这句口号。而蒲石、大荔北、坞坭这些站名字,很有南方意象,尤其是“蒲”和“荔”,与眼前这干旱地区的气氛已经显得格格不入了。
远古的时候,这里是出大象的所在。现在还有湖底状的沼泽地,叫做卤阳湖。湖上虽然已经没有水了,但是火车开过去很久都不会有村庄。广袤的夜风在黑魆魆的大地上吹过,马上就要离开关中平原,马上就要进入黄土高原的地貌中去了。
这些貌似全无意义的模糊物象,在这样夜行的慢车上突然拥有了全新的意象:在异地的环境气氛与味道气息中,才更能意识到在自己的长期居住地的习以为常的一切,才能从这个角度上意识到,自己之为自己的事实。
夜行的火车已经成了自己流动的书桌,思索的头绪自由地在随着车轮颠簸。这样的生活,这样度过生命中的时间的方式,彻底打破了在家里几点几点干什么的固定性,从窠臼中解脱了出来。这样的无用的、无目的的生活片段,是那种全部的包括旅游在内的生活都被社会的商业话语固定在套子里的人生状态,所不可理解的。很庆幸自己能有这样返顾真实自我的机会。
我们坐着慢车穿过关中平原的这一天,是12月22日,冬至;是一年里黑夜最长的一天,却也是幸福的一天:在我们的大地上,还有多少大地是可以让我们这样从容地穿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