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TO 1923：杨早写给陈二妹的一封信

文/ 杨早

陈二妹你好。

我知道你不认识字。所以我估计这封信是请你隔壁那位先生在帮你读，是吧？没关系，让他继续读下去。

你也不用细想我是谁。这封信来自2019年，如果你要是能活到现在，你就113岁了，也不要想这封信是怎么穿越时空到你手中的。你只要记住我的一个结论，那就是看着正在读信的这位先生，听我说：

不要爱上他！不要爱上他！不要爱上他！

重要的事说三遍。

为什么呢？你不觉得他身上充满着神秘的气息吗？或许这种神秘，是他会对你产生吸引力的一个原因？

但是我告诉你，他这种人不是你可以去碰的。包括你觉得他正在做的正事，他翻译的那些德国的英国的小说。你觉得中国真的有人看吗？即使在这个时代有人看，其实都是同样被毒害的这样一些人。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作家叫鲁迅？鲁迅这个时候还在北京，没有来阿拉上海，但鲁迅说过一句话很好，很有意思，他说：中国的古代就是有人学了文言文来做文言文，然后另外的人学了文言文，再来读文言文。正在读信这位先生干的事就是这样，他游学外国，学了好多你听不懂的英文德文日文，然后他来翻译书，而那些自己不想去看英文德文日文的人就会买他的书来看。

但是这样的人有多少，我非常的怀疑。所以你想指望他时不时的做这么一个五块钱的工作，我看是很难的。你看他在你隔壁住了这么久，不也就中过一回彩吗？

或者你会觉得我是因为他将贫穷，所以劝阻你。不是的。恰恰我要告诉你，他正站在风口上，他很快就要富贵了。

他怎么富贵？他会把你和他的故事写成小说，来给别人看。跟前面这些英德日文的翻译不一样，看你们俩的故事的人可多了。

为什么呢？你小的时候跟着你父亲还在农村的时候，有没有看过一些戏？里面最喜欢演的故事之一，是“落难公子中状元，私订终身后花园”，看过吧？对，在那些戏里面，每一个小姐都能够选到会中状元的公子。可是请问，状元三年才一个，哪有那么多好运气的小姐？退一步说，即使公子中了状元，或者他中了进士当了官，他还会回来娶小姐吗？他当然会像陈世美一样，在都城里面碰到更好的姻缘，就把小姐放弃了，对不对？但是我们都愿意相信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听的人相信，读的人相信，写的人更相信。

所以可能正在读信这位先生，就想把他和你的故事，写成这么一出悲喜剧，会饱受欢迎。而受了欢迎以后，他会怎么样呢？他会娶你吗？不，他不会。他会去找懂他的英文德文日文的那些伴侣，然后跟她们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

你别不相信，我可以告诉你。你身边这位正在读信的先生，将来在杭州是有别墅的！你看到过那些西湖边上一栋一栋的别墅吗？对，你没去过杭州。好，没关系，你可以看得到，上海也有那些独栋的别墅。他会有那样的房子，他会追求一个非常有名的有才华的女人，两人会打得一塌糊涂，最后离婚。

但是这些生活是不是都与你无关？我再讲另外一个人的故事。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位也是作家，跟你看到的这位先生一样，一开始穷的什么都没有。他从小就漂泊，曾经在杂货店打工的时候爱上过杂货店老板的女儿。但是他没办法得到老板女儿，因为她已经许配了人家。后来小姐忧伤致死，学徒就特别伤心。再后来，学徒把他从小到大的经历都写成了一部小说，而这部小说卖得非常好。

他卖的什么？他卖的是他的惨，但是一旦他卖成功以后，他就不惨了。

这位作家就跟正在读信的这位先生一样，等到他有钱了，版税收入高了，他会嫌你们现在住的沪东的工业区人口太多，空气也不清新，他会搬到法租界和英租界里去住，而他的月租加上伙食，你猜猜一个月有多少钱？一个月要一百二十元。差不多相当于十个你在烟厂做工的收入。而他的伙食是什么样的呢？我念给你听听：

一般早餐是牛奶、鸡蛋、面包。中餐是洋葱牛肉饼，牛肉青菜汤、烧鸡或者烤鸭、油炸排骨、煎鱼等，外加番茄、土豆、生菜等蔬菜。用完餐，还有一只水果，和一杯糖。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他们过着资产阶级的享乐生活，写着无产阶级的受苦受难。你们的苦难，正如后世有位作家王小波说的一样，“别人的苦难是你的财富”，而最后他们的作品的结论，你觉得会让大家同情你吗？也会。可是大家同情对你有用吗？没用。而这种同情倒是对他有用。因为他会在营造一种情绪的气氛，让自己沉浸在其中。然后他会产生一种自怜、自恋的情感。非常同情他自己，非常可怜他自己。最后他会得到这种心理的满足，也让读者得到心理的满足。而这些满足跟你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