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通河畔的芝麻花|左珊丹·早茶夜读638

638| 读城记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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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通河畔的芝麻花

文/ 左珊丹

60后,教师

在长春郊区伊通河畔的小屯里度过的美好童年时光(插画:蒋悦,黑龙江美术出版社社长,广东美术馆副馆长)

小时候,姥爷总是喜欢问我许多奇奇怪怪的问题。

姥爷下班后,吃了饭,挑完水,扫过院子,往炕头的被垛上一倚,我就知道,他又要问我什么问题了。

“大闺女,”果然,姥爷一边用旧报纸卷着烟,一边摇着脑袋开口了。他总是叫我“大闺女”,从我刚能听懂大人的话时便是如此。

“大闺女,”姥爷早年曾票过说书,现在说起话来声音也还是抑扬顿挫地好听,“你说这世上,什么东西最香啊?”

我想了一会儿,说:“芝麻。”

“噢,芝麻……”姥爷把头摇晃得更厉害了,“好,那你再说说,是什么东西最臭啊?”

这回我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大粪!”

姥爷笑了。一边笑,一边跟姥姥夸我:“咱们丹丹哪,将来准是个聪明绝顶的大丫头!”

我听了,心里很得意,脸上却微微有些臊,便跑到炕里边,趴在窗台上向外看。

斜对门,那个新来的小潘正在太阳下脱土坯。

小潘是一个多月前才到我们屯的。听屯里人说,他千里迢迢从山东来投奔他叔叔,没想到他叔叔去年已得急病死了。经他叔叔的好朋友介绍,他在我姥爷菜社所在的这个长春郊区小屯落了户。

我的姥爷姥姥在三年大灾之后、背着仅存的一网兜叮当作响的锅碗瓢盆从南方来到东北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那时候城里的大人们都在忙着闹革命,根本无人也无心盖楼,所以住房就出奇地紧张。爸爸妈妈四处奔走,终于无奈,而他们栖身的那间狭长的7平方米小屋,又实在没法再塞进一张双人床去,最后只好借钱在郊区的一个小屯子里买下两间旧土房,为姥爷姥姥安了家。

那是个不足40户人家的小屯儿。屯子在南岭,紧邻伊通河(现在这里已经是长春人最爱买房居住一个地段了,河畔许多豪宅,落地大窗可观河景),两旁全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和菜地。七八月份,小屯儿的土黄色房屋便被淹没在苞米高粱那酽酽的浓绿之中。偶有谁家新起的房子在那绿色之上露出一抹红色的屋背,远远望去,仿佛上足了农家肥的高粱抽出的硕大而鲜亮的穗子。只有傍晚时分,伴着落霞从那浓绿深处升起的乳白色轻烟,飘散着丝丝缕缕的人间温暖,证明着小屯儿的存在。

我的童年,就是在那个小屯子里度过的。

于是,才有了这些乡村故事。

童年时的我和梳长辫子的妈妈

小潘进屯的那天,样子有些凄惨。

他肩上扛着个旧铺盖卷,孤零零地站在秋风中,目光茫然地望着眼前的那一片荒地。

正好斜对着姥爷家院子的那片荒地,原来曾是大队的马厩。几年前,马厩迁走了。现在,那儿除了还竖着几根已经东倒西歪的拴马桩外,到处都长满了高高低低的野草。秋风吹过来,野草发出一阵阵单调的沙沙声响,既而便随了风,一棵压一棵、一片连一片地倒伏下去。风过去了,草们却依然胆怯怯、害怕似的久久不敢直立起来,仿佛静止在了那一个姿态。远远望去,恍如一大片暗绿色凝固了的海浪。

小潘慢慢地向前走,一直走进野草的深处。绿色一点一点地淹没了他的小腿和双脚。接着,那个露着红花被面的旧铺盖卷从他的肩头轻轻地滑落下来,在他身后的地上跳了几下,便也淹没在了那片绿色之中。

小潘弯下腰,开始拔草。

那天的太阳是白色的,很高。好像被风吹到了天空外,隔了一个淡灰色的天空,若有若无地照下来。

小潘就在那若有若无的阳光下使劲地拔着。

风吹着,他的衣服全紧紧地贴在了身上,他那向前用力弓着的后背便显得有了几分单薄。

屯里的人全站在荒地的外面,看小潘一把一把地拔草。

那一刻,大家的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有了一个想法:小潘要在这里住下了。

那天的傍晚,在那一大片除去了野草而愈显旷阔的空地上,立起了一间茅草小屋。

屯里人有些奇怪,那间小屋竟是南北走向的,而且搭在了荒地的西边边上。

第二天,小潘从田里弄回了好些人家丢弃的长长的秫秸,在荒地上扎起了一个大院子。

小潘有了个“家”。

有了家以后,小潘似乎并不急于出去找事做。他借了辆板车,从远处的河边一车一车地往他的秫秸大院里拉黄土。

“姥爷,他拉那么多黄土干啥?”

“小潘心高,要盖大屋呢!”姥爷抽着烟,慢慢地说。

果然,又过了几天,小潘便开始在院子里脱土坯了。

我爬上窗台,这样,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

小潘正在院子里满头大汗地干着。天已很凉,他却只穿了件单褂儿。一堆和好的泥堆在他旁边,泥里拌着金黄色细碎的稻草。只见他把一个四四方方宽木板条钉成的框子往地上一搁,回身用板锹撮了一下泥放入框内,填满,拍平,然后把框子往上一提,地上便只剩下一大块深黄色四四方方的湿土坯。小潘一气不歇地干着。脱好的土坯一块挨一块,已经排满了大半个院子,仿佛为院子铺上了厚厚的方格地毯。

我想把自己的新发现告诉姥爷。

一回头,炕上却已经响起了一起一落的轻轻的鼾声——姥爷睡着了。

其实,这时并不是晚上,而是阳光明媚的上午。

因为,我姥爷下的是夜班。

半年前,姥爷在为屯里(也是菜社的小队)筛沙子时,沙堆突然倒塌,压伤了他的腰。从那儿,姥爷坐下了腰疼病。屯里为了照顾他,不叫他种地了,让他改上夜班,而且,是到城里去上夜班。

“姥爷,他们怎么这么欺负人?”我一听,眼泪就快下来了。

姥爷拍着我的头,忍不住地乐着:“傻丫头,人家这是照顾咱哪!”

这是哪家的照顾?

我不懂,鼻子依然酸酸的,恨不得跑到屯长张麻子那儿去为姥爷打抱不平。

姥爷却丝毫不理会我酸酸的鼻子,乐呵呵地上起了夜班。

怪了!自从姥爷上了夜班,屯里人对姥爷的称呼也变了。

以前,人们总是叫他“王大爷”或“老王大哥”,可现在,大家见了他,一律地叫开了“王所长”。

“王所长,回来啦?”

“哟,王所长,带外孙女出去呀?”

姥爷牵着我的手,笑呵呵地挨个朝人家点头。

我扭过身子,边走边回过头去冲他们嚷:“我姥爷不是派出所的!”

屯里人便一齐看着我笑,笑声怪怪的。

惟独只有那个新来的小潘,见了姥爷反而总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大爷。姥爷便牵了我,走到小潘的大院门口,夸他的土坯脱得好,土坯里草掺得匀,盖了屋不怕雨淋。

小潘不说什么,在一旁憨憨地笑着。有时拉拉我的手,问我吃没吃过山东的芝麻大烧饼。我不好意思地抽回手,心里却痒痒的,想那芝麻烧饼的味道。因了那芝麻烧饼,便无缘由地对小潘有了一份好感。

白天无事,我总是爬到窗台上,看小潘脱土坯。

就在小潘的土坯已经脱了满满一院子的时候,那年的最后一场秋雨,以其凌厉之势,在一个深夜猝然降临。

雨下了整整一夜。

那天夜里的那场雨一定下得很大很大。夜里我几次被冷风刮醒,都听见窗户上如炒豆子一般急促的雨声。

早上起来,我爬上窗台。

外面天色迷濛。天空中依然飘洒着细细的雨丝。院外那棵老槐树粗粗细细的枝上全都空荡荡的,显得十分干净和简洁。而老槐树下,却落满了一地的黄叶,一张一张,随着微风,轻轻地掀动着。

那场雨,把秋的意味深深地刻在天地之间的每一个角落。它把秋的萧冷肃杀渲染到了极致,同时,也为秋天划上了一个句号。

我把目光缓缓地投向斜对面的那个秫秸大院。大院子里,已看不到一块土坯的痕迹,只有一院子烂摊在地上的黄泥巴。

小潘正站在那座茅草小屋的门口,把两道茫然的目光投向秫秸大院外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了,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往下流淌着一道道的雨水。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站着……

姥爷下班了。他推着自行车沿泥泞小路从远处慢慢地走过来。走到秫秸大院的门口,姥爷轻轻立住,注视着雨中的小潘,许久,许久……

小潘在他的小屋门口默默地坐了两天,然后,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每天,汗流浃背地在院子里继续脱土坯。

可是,有一天,我忽然惊异地发现,小潘不是在脱土坯,而是在院子里挖坑。

那时已是初冬了,天上时不常地飘着淡到仿佛透明无色的白雪花,小潘穿了一件红色的绒衣,手握一把大镐,在雾茫茫的天空下,起劲地挥舞着。那时地下的土想必已经很硬,小潘的大镐每一次落地都发出沉闷的声响,一声一声,敲得人的心都有些沉重。

小潘在我的视线里,一天一天地低矮下去。

渐渐地,隔着秫秸栅栏,我只能看见他一次次向上挥舞起来的镐头了。

又过了几日,我终于用非常肯定的口气对姥爷说,小潘在他的院子里,挖了一个两米宽、四五米长的好大好深的坑。

姥爷听了后,就微微有些愣。

我又问姥爷,小潘干啥把好好的院子挖成坑。

姥爷摇摇头,用充满疑惑的目光久久地朝小潘的院子望着。

天越来越冷了。

每天早上,我总是早早地醒来,趴在被窝里盼姥爷快点儿回来。因为,在姥爷那个冻得硬梆梆、冷冰冰的旧黑皮兜子里,准会有一两块花纸包着的水果糖,或者一根儿3分钱的小豆冰棍。

趴在被窝里等姥爷的时候,时间好像过得特别特别地慢。外面的天黑魆魆的,半天也不见亮一点儿。半睡半醒之中,我总觉得那天似乎永远也不会亮了。隔着窗户,能听见外面北风的呼呼声响。谁家的公鸡先叫了头遍,紧接着,一家一家的鸡都叫了起来。

我看看姥姥,姥姥在炕里头睡得正沉。我躺不住了。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爬到窗台上向外看。外面一片沉寂。我在窗台上耐心地守候着。

屯里的景物终于一点一点地显示出了它们的轮廓,并且渐渐地分明起来。透过曚昽的曙色,我隐约看见屯口的大道上有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是姥爷?

人影慢慢地近了,却不是骑着自行车的姥爷,而是一个拉车的人——拉车的是小潘。小潘很快地进了大院,似乎把车里的东西倒入了那个大坑,然后,便又拉着车走了。

小潘再回来时,太阳已经很高很红了——这回,小潘没拉什么车,一个人在大道上精神抖擞地走着。他好像刚刚洗过澡,穿着新换的干净衣裳,头发黑黑,脸色红红的。见了人,愉快而和气地点头打着招呼。

我爬下窗台,姥爷正在我的身后,也在看小潘。这回,却是用了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

那一阵子,姥爷也变得挺怪,他到处大张旗鼓地收集人家用过的旧一号电池。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个一下要装六节一号电池的大手电筒。大手电筒装在一个黑布套儿里,往身上一背,就像背了一支小冲锋枪,十分威风。姥爷隔一两天就要背一次那支“枪”去上班。

他头一回背着大手电去上班儿那天,在小潘家院子门口,被屯里一群孩子给围住了。大手电被孩子们抢了下来,在一双双小黑手中争夺着、传看着。“王大爷,你干啥带这么大一个手电啊?” “二马路那儿没路灯,夜里可黑啦。”我有点儿纳闷儿,夜里姥爷干啥不在屋里呆着,非要到马路上去?小潘听见闹嚷声,也从院子里走出来,客气地喊了声“王大爷走啦!”,一边把孩子们拉开,看姥爷把手电重新背好,骑上车走远了,才慢慢转身回院子里去。以后差不多每天姥爷走时,小潘都要出来送送他。

我爬在窗台上,望着姥爷的背影渐渐地消失于屯口的大道,心中会忽然地涌上一种淡淡的、无可名状的失落与忧伤。已是黄昏时分,一轮红红的只属于冬天的夕阳,正慢慢地、一寸一寸地下落,最后竟停在了小潘那座被白雪覆盖着的茅草小屋的屋顶。白雪红日,成了一幅美得让人流泪的画。也许就从那一刻,人生的忙碌、无奈与辛酸,便也随着夕阳一点一点地落入了我小小的心灵。

那一年的冬天,令我终生难忘。

11月下旬,妈妈肝病复发住进了医院,姥姥被爸爸接去护理妈妈了,家中,只剩下我和姥爷两个人。姥爷想叫邻居家的春香姐过来陪我住,我死活不干,非闹着要和他一块儿去上夜班。姥爷拗不过我,终于答应了,但说好了只能带我去一次。

我神气十足地坐在姥爷那辆破车的前大梁上,身上挎着姥爷的大手电筒,身后跟着一双双屯里孩子羡慕的眼睛。

姥爷推着车走到小潘家院门口儿,小潘正站在那儿,笑着用手拍了拍我的头。姥爷也笑笑,骑车上了路。

乡下的土路,全是大车轮子碾出的印痕,一坑一洼的,颠得很。直到进了城,路才变得平坦笔直起来。姥爷一直骑到一个大十字路口才停下。

长春那个城市给道路命名的方式很独特,南北走向的均称为街,东西走向的均称为路。最著名的是那条堪比长安街的“斯大林大街”,最亲切的是我家住过的“通化路”和“桂林路”。因此在长春一看街牌儿,便也知道了方向。从那个十字路口往北去是三道街,往东去是二马路,在三道街与二马路的交汇处,有一个加工皮革帆布制品的小厂子,姥爷推着我就进了那个小厂子。

厂里尽是些老头老太太,他们显然都和姥爷熟得很,见了姥爷便老兄长老弟短地互相打着招呼,又都跑过来瞧我,眉眼儿长相地夸赞了一番,听说我已能读《水浒》,嘴里啧啧地惊叹不已,说姥爷好福气。我心里有些纳闷儿,我读《水浒》和姥爷的福气有什么关系呢?

姥爷拉着我挨个儿的喊他们,什么许爷爷、刘大伯、王奶奶什么的。后来,许爷爷领我们进了一个小车间,车间里有好多台缝纫机,好多老太太们正在灯下做活儿,车间的里面靠墙角有一张小床,大概是供人休息用的。姥爷把我抱上床,让我在那儿睡觉,等他回来。许爷爷说他就在我旁边儿不远的地方干活儿,有事儿叫他。

“姥爷,你去哪儿啊?”

“姥爷去上班儿喽。”

“今天去二马路呀?”许爷爷拍了拍姥爷的大手电问。

“哎,去二马路。”

姥爷到底是上什么班儿呢?他为什么不能带我去他的单位呢?

姥爷走了以后,我躺在那儿翻来覆去地想着,怎么也睡不着。车间里很安静,只有十几台缝纫机发出的好听的嗒嗒声。

九点多钟,上夜班儿的工人接班儿来了。

“哟,这是谁家的小闺女呀?”

“老王头儿的外孙女儿。”许爷爷答应着。

“王所长的宝贝外孙女儿啊,还没上学吧?”

“别看人家小,都能看《水浒》了。”

“是吗?”大家又啧啧起来。

我忍不住地问:“你们干啥管我姥爷叫王所长呀?”

大家笑起来。半天,一个小年轻的才说:“你还不知道啊,你姥爷是看厕所的呗!”

我一听就急了:“你才是看厕所的呢!”

大家便笑得更厉害了。

“你怎么不给人家孩子说清楚啊?”一个胖胖的婶子责怪着那个小年轻儿的,又转过身来对我说:“你姥爷不是看厕所,是给你们屯儿里看粪段儿。”

粪段儿?我更糊涂了。

大伙儿一边笑,一边你一句他一句地向我解释着。

原来,郊区的各个屯儿为了积肥,把城里的公共厕所全分片儿包干儿了,每天派人来清理。各屯儿分到的那一片儿,便叫做粪段儿。

“那,干啥还用人看呢?”我还有些疑惑。

“夜里有人偷呗!”许爷爷笑着说。

“谁偷大粪呢?那么臭!”

“谁偷?傻丫头!一车卖好几块钱呢!”

大伙儿又忍不住纷纷议论起姥爷来。姥爷替我们屯儿看的粪段儿有两片儿,一片儿在二马路上,一片儿在三道街上。从前别人看的时候,总是一天去一个地方,隔天再去另一个地方。可姥爷不,他有时一天换一个地方,有时却连着几天都去一个地方,没人能摸准,他到底哪天去哪儿。姥爷抓偷粪的手段也十分巧妙,他的鼻子似乎特别灵,离得很远就能嗅出哪儿有偷粪的,如果偷粪的正在厕所里,姥爷便把他的粪车悄悄地拉到一个地方藏起来。如果偷粪的看见姥爷躲起来了,姥爷便把他偷粪用的长粪勺儿拿走。然后根本不找偷粪的人,只管继续往前巡视。等到了早上,不论丢了粪车的还是丢了粪勺儿的,全要主动来找姥爷讨东西呢!更绝的是,姥爷并不让他们把粪倒回厕所里去,而是让他们继续掏,把粪车都装满。然后,姥爷带着他们一块儿把粪拉回屯子的田里去。有时,姥爷在前面走,身后一溜儿能跟着十几辆大大小小的粪车,这么一来,偷粪的没有不说姥爷厉害的,全都躲着我姥爷,以至于几乎没什么人敢再到二马路、三道街一带来偷粪了,所以偷粪的才送了姥爷一个绰号儿叫王所长。

大伙儿说笑着散开,去干活儿了。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默默地想着姥爷。每天夜里,当我在热被窝儿里熟睡的时候,姥爷却正骑着车,行在寒冷空旷的长街上。北风很大很冷,他弓着身子吃力的蹬着那辆老车,一处又一处地查看着。难怪这一冬天姥爷的手和脚都被冻得又红又肿,天天用茄子秧熬水洗也消不下去。

想着想着,一个念头倏地闪入了我的脑海。这个念头一经闪入,便挥之不去,并异常坚决地占据了我的全部身心。它使我一下子激动不已,充满了勇气和力量,并且为我后面的行为平添了一种悲壮的氛围。

我说要去上厕所,穿好衣服走出了温暖的车间。院子里没有人,我轻轻推开大门,悄悄地溜上了大街。

我要帮助姥爷去看粪段儿!

姥爷去二马路了,我便沿着三道街默默地向前走去。

街上没有一个人,安静极了。昏黄的街灯倾洒下细碎而柔和的光,如同天空中飘动着无数根新鲜的蚕丝。

北风吹过路面,扬起一些积雪来。路中间是两条泛着光亮的黑色汽车道。

风真的很大,也很冷。我袖起双手,不停地跺着脚,朝前跑着。

一个厕所。

又一个厕所。

暗黑色的树影摇曳着,忽长忽短地在雪地上晃动,给寒冷的夜晚又增添了几分恐怖。然而,我被自己的行为所鼓舞,并不觉得害怕。

到了第四个厕所,我突然发现在厕所背后的墙根儿下,停放着一辆样子有点儿像个大木箱子、木箱上面还有一个四方盖儿的两轮车。

有人在偷粪?!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一时间慌了手脚,不知该怎么做,便无声地躲到了离厕所不远的一棵老树背后。

老树的树干很粗,树皮又硬又干,裂开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口子,就像姥爷的那双大手。

我趴在树干上,一动也不敢动。时间仿佛也停在了那棵老树的梢头,和我一起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过了许久,或者,只有一分钟。我甚至开始期盼,盼望那即将发生的什么快点儿发生。

天上,有很好的月亮。月光映出远近高低错落的屋脊,像层层叠叠的山峦。天地间忽然变得一片洁白,空气凉凉的,干净得让人几乎不忍去呼吸。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远处传来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可怜兮兮的叫声。

仿佛又过了很久很久,我从老树背后小心地探出头去。

有一个人影,正从厕所里走出来。他倾着瘦高的身子,吃力地提一只大桶,向厕所后面走去。走了几步,他忽然又回过头来,往街上张望着。月光很亮地照着他的脸。我几乎要叫出声来:那个人,竟然是小潘!

我把身体紧紧地贴在老树上。过了一会儿,身边响起了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小潘拉着车,从老树的旁边走过,踏着一地的积雪,慢慢地向远处去了。

那一夜,我没有继续“巡视”下去,悄悄回到了加工厂那张温暖的小床上,在十几台缝纫机好听的嗒嗒声里,沉沉地入了梦乡。

在梦里,我又看见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站在秫秸大院儿的门口,向着我和姥爷,憨憨地笑着……

不知为什么,第二天醒来见到姥爷,我却什么也没说。

十一

春天到了。

一场小雨之后,斜对门那座茅草小屋的屋顶上,竟摇摇摆摆地长出了几棵嫩绿的小草,在早春明艳的阳光下,鲜亮亮地抖动,向蓝成了一汪湖水的天空张扬着勃勃的生机。

我爬到窗台上,看小潘在他的大院子里,正用从地里挑来的黑土填他去年冬天挖出的那个大坑。

听屯里人说,这天的凌晨,天刚蒙蒙亮,小潘家院子里来了两辆大卡车,把什么东西给拉走了。

我回家讲给刚下班儿的姥爷听,姥爷没说话,令人觉察不到地笑了笑,便又低头看他的《参考消息》去了。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姥爷那么厉害,为什么竟然连一次也没抓住过小潘。

小潘填平了那个大坑之后,又把坑上及坑旁的空地全打上了垅儿,洒下了种子。

又过了些日子,小潘用车拉回好多的红砖红瓦白灰,请了泥工瓦匠,在他的院子里,盖起了两间砖坯结构、坐北朝南的正房。墙是白的,窗是绿的,瓦是红的,虽够不上气派,也实在耀眼得很。

这年的夏末,小潘的院子里开出了一院子的白花儿。那花儿并不大,但一小朵一小朵密密匝匝地缀满在细长而笔直的茎上,远远看去,仿佛一根根花鞭。花的颜色是一种纯正而干净的乳白,花根部还略带一丝淡淡的绿色。那花儿开得一点儿也不张扬,但一朵一朵却都透着一分神气、一分让人不能小觑的劲头儿。姥爷说,小潘儿种的全是芝麻。

到了这年的秋天,小潘儿领回个细眉细眼、白白净净的本地姑娘来,挨家挨户羞答答地给屯里人送糖,还有一小碗颗粒饱满、炒成了金黄色的喷喷香的芝麻。屯里人都说,小潘的芝麻之所以长得这么好,是因为他在种芝麻之前,往黑土里掺足了底肥。

后来,他们两口子把那间茅草小屋翻修了一下,开了一个山东芝麻烧饼铺。小潘说,凡是本屯的人来买,每只烧饼一律少收二分钱。

第二年夏天,小潘的儿子潘小小出世了。

我也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那天是礼拜日,我从城里下乡来看姥爷姥姥。姥爷说正好,去小潘家吃席,小潘给他儿子做满月。

于是,我第一次走进了小潘的秫秸大院。我下意识地朝那块曾经有过一个大坑的地方走去。

扑面而来的,满眼都是洁白的芝麻花。空气中,飘散着芝麻烧饼那微糊的香味儿。

望着一片一片的芝麻花,我忽然地想起了姥爷曾经问过我的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忍不住低了头,在花丛里痴痴地笑了起来。

2020年6月9-11日,修订旧稿

于云南昆钢医院住院部一号楼九层骨内科病房

今晚二条

学渣汪曾祺,从来不抢图书馆

联大大图书馆,汪曾祺只进去过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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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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