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党寺观壁画沉思录
是的,一个唯一可以对付时间的物种——手艺。
佛的脸上照着黄昏的夕阳,周遭被咄咄逼人的神秘包围着,佛关切地俯瞰着,四下里缄默无言,一切又显得那么生动,不加装饰。庙外,牛羊永远悠闲着一种姿态,庄稼轮回着节气,物质的世界醒着。庙内,手艺人把佛国恒永的快乐定格在墙壁上,任岁月风云变了又换,任人生来了又去,一概不惊,拈花微笑。
▲平顺县实会村大云院壁画(五代)
许多人先于我来到过平顺大云院,最出名的那一方五代壁画少到令人触目惊心。难道传统的手艺在社会发展过程中都必然会面临冲突、震荡、裂变的命运吗?五代,此时的画匠因袭了唐风,尽管他们不能摆脱宗教施主的命题,但对社会生活的感受和顿悟反映到了他们的作品中。在灰暗的天光下,时间充满动感,充满快感,时间向世界显示着未来的光芒。此时,时间中人类的精神轨迹被一方墙框住了。
▲道教神祇图
壁画《维摩经变》又名《文殊问疾》,是一段佛典,主角便是维摩诘。一个深达佛法,辩才无碍的富人。这位“居士菩萨”,在家如同出家,入世即是出世。相比释迦摩尼抛弃人间权力、财富和荣耀,超越现实人生之外,将有限卑微的个体生命融入崇高无限之中的渴望,后来的社会大众阶层似乎更喜欢维摩诘式的修行。
维摩诘的形象,在东晋顾恺之笔下是“清羸示病之容,凭几忘言之状”。而到盛唐,敦煌壁画显其辩才而隐其病态,改为“凝神聚眉之态,倾身思虑之状”。
▲彩塑
眼前的五代壁画,维摩诘面容漫漶难辨。
这里的画面强调“听”,最微弱的声音和最多的可能交汇在听者清净的心里,才可能是听;画面上的听众也做到了,几乎没有人放弃当下真正的聆听。似乎那些细微的声音穿透历史的壁垒将辩论提高到更重要的普世价值中来,并且制造出了悦耳、智慧和富有冥想气质的氛围,听觉的空间变得深邃和开阔,它让所有驻足者安静、内省、敏感。
大云院弥陀殿的五代壁画残存约20平米,除去扇墙上的观世音、大势至二菩萨像和几不可辨的“西方净土变”,佛殿东面山墙上的此幅《维摩经变》也只剩10余平米,世俗的青睐最终落到了此处,不违逆岁月,失去的走失了,在现代性美好生活的共建中,残存的壁画在懂得佛理的人心中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依旧是顶礼膜拜的对象。世俗大地上,有多少人明白这方丈之数!
……
壁画是立体的电影,站在这样的一幅幅历史巨片跟前,人的浮躁,人的狂妄是否可以立马灰飞烟灭?
▲长治县大峪村壁画(明代)
当我看到头戴镂金的尖顶宝冠,面部造型近似笈多佛像,表情宁静、悲悯而温柔,右手优雅的手势轻捻着一朵莲花。他佩戴着宝石项链,珍珠圣线和臂钏手镯,丝绸腰布纹饰简朴、呈现女性优美的三屈式。周围的爱侣,孔雀、猴子、棕榈、山石,五彩斑斓,构建出繁密幽深的背景,衬托得菩萨的形象格外丰满明丽时,我第一时间想到了手艺人的迁想妙得,接着那些花明月朗的愿望就诞生了。超凡出尘的灵性、德行、韵致和姿容之美,常叫我对悲凉的世道,凋敝的人心,增加暖意,且光华曦曦。
这是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但这些历经千年的壁画却仿佛在诉说着什么。那是连接眼前的神界与未来的俗世之间的桥梁,寻着桥梁,我们都将回到那个红尘纷扰的民间。
绘画是艺术创造过程,但是,艺术从来就是极具个性的劳动。寺庙墙壁上的时间是稳定的,光明永在,时间的味觉,时间的停滞,时间作为第四度空间,让你在那个切近的空间中,告诉你万物有灵论,因为,世界是活着的,活着的万物,风和雾,雨和雪,所有东西都具有生命力。
民间手艺人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文人”或“画家”,他们只是当地以绘画为生的“画匠”,有些时候,庙宇建设资金多寡不一,僻于乡村难以引来高水平的画家。进庙里画画只是他们的谋生之道。文人画是一个应道时尚的标尺,它无形地影响着画匠们的绘画风格。绘画是艺术创造过程,但是,艺术从来就是极具个性的劳动。
▲郊区石桥村二仙庙壁画(清代)
有什么样的时代,便有什么样的艺术。
曾经的时代,人民不仅信仰众多的神祗,也认同具有超自然的力量存在,使得民间始终生活于一个相互依赖的多重社会关系之中。
当下社会,文化发展远远落后于经济的飞速,业已富裕起来的人们到底缺失了什么?
生命充满了生与死、爱与恨,充满感知又处在未知,在精神底蕴无比深刻的荒芜之上,生存之外,循迹攀升,我能够找到声音的旋律,找到白天与夜晚交替的节奏和韵律,找到解救、释放、安稳,然后进入神奇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