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瑞易行杯”我和我的美域蓝田征文55号作品】 辋口庄人:谁是最知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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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水美文》
︱第638期
中国 ● 西部文学微刊
Chinese Western literary journal
谁是最知足的人
文/辋口庄人
转眼间,已退休三载,过去忙忙碌碌工作过的单位,已渐淡出视野,呕心工作时的喜悦与懊恼,收获的成绩与失误,统统变成了人生阅历,写进履历表中那“曾经”一栏。一晃几十年在外闯荡,把家从农村迁到城里,也把老家变成了故乡。其实,在一生的记忆中,那最割舍不断,魂牵梦绕的地方,还是生我养我的故乡。
前几天,我从媒体上看到,家乡蓝田遭遇大水灾,不由使我揪心和牵挂。十几天连阴雨,阴晦的天气,终于迎来了久违的阳光。9月9日一大早,我送完孙子上学,便匆匆驱车向老家驶去。
我的老家是蓝田南山一个小山村。据老辈人讲,解放初土改时,全村仅有15户人家,都是陆续迁入的外来户,迁入时都是在土山崖下打窑洞蜗居,以后逐渐盖成土坯房。分田到户时,村里已有32户,168口人,现如今已发展到53户,242口人,土坯房全部变成楼房,小轿车已普及到户,多数家庭在县城或省城购置了商品房。我的父母双亲已过世近30年,按说老家已无啥牵挂,退休前因忙于工作,只是每逢村子里红白喜事偶尔回家。退休后闲暇时间多了,思乡之情与日渐浓。后虽在而立之年将家搬到县城定居,但脑海里时常会浮现出大集体时与乡亲们一同田间劳作,进山掮椽贩檩,去河北长途拉粮的苦难岁月;也怀念门前那棵老槐树及树下那堆永不腐朽的石凳。大集体年代,人们围拢在老槐树下,坐在石凳上一起吃饭,边吃边谝,说笑嬉逗,“老碗会”的热闹场景历历在目。当时尽管各家端着的饭碗里都难觅点滴油腥,然而人们似乎都吃得很香,看不出艰苦与忧愁;邻里之间出现点小摩擦,或谁家对老人不尊,都会在“老碗会”上遭致挖苦和谴责,人与人之间是那么单纯,那么有正义感,那么和谐。那些上辈人中熟悉的音容,大多数都被黄土掩埋,只有传闻轶事偶尔被人们提及。随着在世的越来越少,逢年过节我都会回村子,看看这些曾经患难与共的老人和同龄人。
一路高速,一个多小时便到了村口。一下车,就看见住在村口公路边的怀宾叔和水花婶老俩口。他们坐在门口的长条凳上,低着头晒太阳。怀宾叔过去当过大队会计,水花婶曾在村里扮演过调解主任的角色,他们公道正派,都算村里德高望重的老者。走近以后,他俩看见我惊喜地招呼进家里倒茶递烟。
刚坐下我就急切地问:“叔,从电视上看,蓝田遭大水灾,咱村里人都安全吗?房屋有没有受啥影响?河滩地被水冲毁了没有?”
他不急不慢地回答:“人没事,房也都好着呢,冲了些河滩地,咱这儿不算重灾区,就是房后的土崖出现裂缝,定为滑坡点,下雨那几天把各家的门都封了,不让住人。”
“那大伙儿住哪儿?吃啥呢?”我急忙追问。
他乐呵呵地笑着说:“政府给送的米、面、油、菜,办的集体大灶,吃饭住宿都在学校,生活没有问题。天晴后都陆续搬回家了。”
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我们又转入另外一个话题。我问:“村里现在有啥困难?”
“年轻娃都出去打工了,媳妇都到县城陪读去了,村里就剩下这些老弱病残,没人管。嗨!你说这年轻人都不管老人可咋办呢?”他唉声叹气地说。坐在一旁的水花婶急忙插话:“也别怪年轻人不管老人,他们要挣钱买车,在县城或在西安要买房,互相攀比都把娃转到县城上学,咱这儿的学校没娃上,自然顾不上管老人。”
我想也是,年轻人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没有错,农村孤寡老人的养老问题,确实成了一个社会难题。我接着问:“村里现在留守的老人有多少户?最困难的是谁家?”
怀宾叔说:“村里有老人在家的有十多户,平时见不到人,来个狼都没人撵(形容没年轻人)。日子最难过的是绪章和彦军,绪章有病下炕都困难,彦军自从去年老伴去世,没心思做饭,整天开水泡馍,胡搞呢,儿和媳妇都没在屋。”我能听出老人心里那种孤独与村内的落寞,决心看个究竟。
我家的老房在村子中间,门前有一棵三四百年的大槐树,过去是人们常聚集的地方,此时周围空无一人。我在槐树底下坐了片刻,望着饱经沧桑的老树,由衷感叹,人生就像这树木一样,经历过春天的绿枝嫩芽,夏天的枝繁叶茂,秋天的果实累累,但终究要迎来寒冬中的落叶归根。城里的老人们向往的是像乡间这大树,能吮吸大自然的气息,在幽静的环境里延年不息地活下去;而农村年轻人渴望的是能像城里的行道树一样,每日面对着车水马龙、流光溢彩的场景,即使那天被移植,也想成为城市的一员。这就是人生各自的不同追求吧!
绪章家在村子南头,没走多远就到了他家门口,在门外我就喊:“叔,最近怎样咧?去医院看了么?”
他双手用力撑着炕沿想坐起来,使尽浑身劲儿也没坐起,笑着说:“俺娃咋又回来咧?”因为我在一月前回村看过他。
我也笑着说:“都六十多的人了,不是娃了!”
站在炕头他老伴忙说:“在我和你叔心中,你永远都是娃。”
我想也是呀,不管在外年龄有多大,回到村中老辈人面前,他们还会和自已的父母一样当娃看。绪章叔家解放前是雇农,也是村子最穷的人家,老弟兄四人,有俩被抓壮丁,老大在国民党部队当兵时逃跑被抓回枪毙了,老二顶替人卖壮丁死在了行军路上。他从小给人放牛,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但人壮实,力气大,不管谁家有大小事,他都会忙前忙后,是一个热心人。如今82岁了,患个腰椎间盘突出不要命的小病,把人拿住了。他见我回来,异常高兴地说:“到医院查了,没有好办法,嫌年龄大,不给做手术。最近拄着双拐能下炕转转,一时死不了。”一句话说得我无语,由此看出农村老人对生老病死能坦然面对。
他接着说:“肚内没病,能吃能喝,社会好的很,不愁吃,不愁穿,我也算把福享咧!”
我急忙转了一个话题问他:“你俩儿谁管你,平时给你用钱不?”
他笑着说:“俩儿都孝顺着呢,也常回来看我。钱我不用他的,我有国家发的养老金。”
我问:“养老金一月有多少钱?”
他乐呵呵地回答:“我和你婶一月500多元,看病吃药外我还有些小积蓄,养老金买米面油,菜自已种,够了,没用过儿子的钱。”我帮他细算了一下,60岁以上每月领175.5元,到70岁加50元,过80岁再加50元,他老伴不够80岁,老俩口每月能领501元。
我风趣地说:“那您这是靠政府养老,而不是靠儿子养老喽。”
他嘿嘿地笑出了声说:“对着呢,对着呢,社会好,政府到时就把养老钱打到卡上了。”
我又追问:“是儿子不给钱,还是你不要?”
“咱不要,娃日子都紧张。老大在县城买了两套房,给孙子买了一套,人家俩口一套,老二也在县上买了一套房,都要还房贷呢。”他急忙告诉我。
我欣慰地说:“您家过去是村里最穷的一户,现在总算翻身咧!”
一席话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咱解放前吃了上顿没下顿,'低标准’时连榆树皮都吃不上,吃包谷芯子,又拉不下,饿得腿都肿了;大集体时人多饭量大,全凭瓜菜待;分地后才够吃了。我现在两个儿子都搞建筑装修,四个孙子孙女,有两个考上大学,都工作挣工资了。娃,现在这社会好的很,人要知足!”从他的表情中流露出发自肺腑的自豪和幸福。
我说:“那你这叫一代更比一代强。”逗得我们仨人都笑出了声。说了几句安慰保养的客套话,我便向村北头走去。
彦军家住村子北边,快到他家门前时,我看见石板上围着几个人正在吵吵嚷嚷,一个干部模样的年轻人坐在石头上,正和几个妇女争辩着什么。走近一听,才知道是镇政府为防村子后土崖滑坡,准备垒挡土墙,拆除占地政府给补偿,正在为赔付多少发生争执。我和他们寒喧了几句便匆匆进了彦军家门。
彦军年轻时参加过修建阳安铁路,蓝田民兵师解散后回村当过小队长,年近八旬的人,三个儿子儿媳都在外打工或陪读去了,半亩地大的空院子,只留他一人守家。他虽年长我十多岁,但按辈分他属晚辈,我就直呼其名:“彦军,听人说你不想做饭,冷馍就开水,得是想往死里饿呢?”
他先是一愣,赶忙笑着说:“碎叔回来哩!别听人胡说,吃得好着呢!”
我笑着问:“你平时都吃啥呢?”
他回答:“肉蛋奶都有,一个人好搞。”也许他没敢向我说实话,没有心情做饭,看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坐下后我和他聊起了防疫和防灾的事。他悄悄告诉我,前几天抗洪救灾,在集体大灶吃了十几天,才搬回家时间不长。
我随口问:“吃的好着么?要钱不?”
他肯定地回答:“不要钱,一天三顿饭,早上稀饭馍,中午下午大烩菜,能吃饱。”
“有肉么?”
“有么。比在自已屋吃得好,社会好的很,防疫、救灾政府都管,替咱把啥心都操到了!占一点地方还给各户赔钱,过去遭灾谁管咱呢?”从他的话语中透露出对党和政府的感激。
我忽然想起,老辈人传说他家过去在村子算是大户,民国二十一年(1932)蓝田大瘟疫时,“虎烈拉”肆虐,他家一次就死了7人,同一天出殡,抬棂的人都寻不到,场面有多悲惨。这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大多说不出华丽的词语,只有最朴实的一句话“社会好”。我相信他们在我面前一定不做掩饰,一定说的是心里话。
每回一趟老家,总会有些人和事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告别村里这些朴实善良的乡亲,不由使我陷入深深的反思。我们这些退休人员,不用上班,每月还领着不菲的退休金,国家又给予十七连涨,看病有职工医保,被网络戏称为当今社会“最幸福的人”。反观这些最底层、最无奢望的农村老人,他们也许因为不用再缴皇粮国税,也许因为每月能领到国家的二三百元养老金,也许因为吃了政府免费提供的几顿救灾饭,也许因为看到了政府为抢险救灾所作的种种努力而由衷地感慨、满足和感激……
正如经历过严寒的人,才知道太阳的温暖;饱尝过人生艰辛的人,更懂得珍惜生活。其实细想,这些农村老人经历过新旧社会的比较,经历过吃糠咽菜的磨难,目睹过瘟疫肆虐的凄惨,感受过大水灾时农田被毁、房倒屋塌的绝望,这也许是他们最容易满足当今社会的深层原因。农村老人每月那点微不足道的养老金,或许不够城里人一顿饭钱,一年的待遇或许不值有钱人一瓶酒钱,但他们感到的却是满满的幸福。
“人生天地间,海中一浮沤。知足有真乐,不然多悔尤。”(〔宋〕李廌《足亭》)反观那些“端碗吃肉,放碗骂娘”的人;拿着高薪,却贪得无厌而身陷囹圄的人;享受着政府优厚待遇的“文人”和“香蕉人”,却整天生存在对社会的抱怨中,他们这种心态和处境何谈幸福?我突然意识到,知足的人常常是经历过苦与痛的人,农村这群普通的老人群体,不正是如今社会中最值得尊敬、最值得珍爱、最容易知足的那群人吗?
关于作者
辋口庄人:蓝田辋川人,从事教育及行政工作数十年,现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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