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醉长安【关注公众号:夜读日思】终

    乔公子倾情推荐

    孙频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构思巧妙,文笔老辣,从事创作还不到十年时间,却已经是非常有知名度、极具冲击力的年轻作家了,当然了,也是气质美女作家。

    从即日起,讲陆续发布她的一些经典作品,给夜读日思的读者们奉献精美的精神食粮,希望大家能够喜欢并享受这份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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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坛黑马奇葩说

    孙频,女,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素来被称作青年作家中的黑马,1983年出生的她早已在学院派中名声大噪。阎连科、韩少功、苏童等一流作家都曾为她站台。阎连科说她的作品是“对永恒生存困境的不竭追问,从黑暗中萃取光明。”韩少功则更为直白地说:“对人性的独到侦测,对经验的鲜活释放,对语言的精准控制,使孙频在文学上高开高走。我既惊讶又好奇,她将要写到哪里去?”苏童给她的评价则是:“孙频的写作从容大气,在新一代的作家群中,她早已脱颖而出。”

    孙频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是一名职业作家,现为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的一名研究生。她从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目前已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钟山》、《花城》等各类文学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两百余万字。有小说集《隐形的女人》《同体》《三人成宴》《不速之客》等。作品曾获过赵树理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上海文学奖等诸多奖项。

    颇有些学院派气质的孙频还是一位 80后作家中的异类,她的写作有一种老成在。很多看过她作品的人都会以为她是男性作家,或是中老年作家。她的文字让人很难把她跟一个80后的女性作家联系起来。她的作品中有凛冽的清醒,有无望中的救赎,有绝望之后的希望。她在文字中触摸人性的每一处暗角,然后附以尘世的安慰。如此难得的作家,值得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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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文,精彩继续】

这已经是他们失去联系的第十天了。

这十天里,他们之间所有的记忆成了投在墙上的皮影,只能看,不能摸。她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会万劫不复。这十天里她像个真正的浪子一样,四处买醉,买笑,软弱无骨地在时间之上随波逐流,它们想把她冲到哪就冲到哪。这十天时间里最让她恐惧的事情就是一个人的时间。一旦她一个人呆着,她就感觉自己像被装进了一只密封的瓶子里,瓶子里残余的空气一旦用完,她也就油尽灯枯了。为了把这一个人的空间填满,她必须得随手抓住点什么,什么都行,只要能把这空隙填满。她从李冬家里出来了又赖到闺密家里,但还是不过瘾,闺密只能和她一起骂,却不能和她一起爱一起恨,她终究是一个人。她又被逼着找了一次一夜情,结果自始至终她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楚。她是刻意地不去看,因为现在,哪个男人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无非都是做完了,各自提起裤子走人。她用以毒攻毒来疗伤,你不是花心吗,那我就比你更花,你不是乱吗,那我就比你更乱。可是,她还是没被治好。真是病入膏肓了。

终于,在第十天的晚上,她等到了他的一条短信,我不能和你分开,因为我爱你。孟青提久久看着那条短信,泪流满面。她想,人类最可耻的地方其实就在于爱。整整十天里,她其实就是在等他一句话。她生生忍住了不和他联系,就像割掉自己身上的四肢一样疼痛,就是这样她都要忍着。最疼不过的时候,她随便抓过一个男人当麻醉药注进自己身体里,她就是要等他一句话。他不是需要时间吗,那她就给他,她就这样杳无音讯地静静地等他回来。这一切就是因为她爱他。现在他回来了。那一晚,她突然就感到了精疲力竭,这十天里不吃饭不喝水都感觉不到,她就靠着一口气撑了下来,像驮着自己的驼峰一样赶了十天的路。这十天里她瘦得尽失人形,她站在镜子前摸着自己身上骤然浮出来的锁骨和肋骨,想,以后一定要叫他补上这十斤肉。

她这才发现,她已经原谅了他。其实早在十天前她就已经原谅了他。十天以后,他的一条短信便让她有了蒙赦的感觉。倒成了他恩赐了她,她应该对他感恩戴德?明明是他对不起她在先,怎么事态突然就急转直下到这种田地了?她对着镜子里瘦骨伶仃的自己微微笑着,嘲弄着自己。如果十天以后他对她说的是,我们还是分开吧,她又该怎么做?像秦香莲一样向人哭诉负心郎,还是一头撞过去拼个鱼死网破,还是格调高古地一字不回,你有什么资格说分手,我早就不打算要你了,你还要自作多情?可是无论如何,当这条短信真正递到她手里的时候,她不还是感激涕零吗?她把头抵到那面镜子上,泪就下来了。她久久站在那里,就像拥抱着另一个形影相吊的自己。爱是多么可耻,多么可耻,她一遍遍告诉自己。

第二天孟青提就请了长病假,又飞到了西安。在飞机上她想,这一趟又一趟的机票钱,要是省下来给自己买了衣服和化妆品,那都不知道能买多少呢。可是她自愿要给航空公司做贡献,没办法,谁也没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逼着她这么做。她想,在这样一个恨不得全民务实的年代里,她为什么要一个人逆流而上,在虚空中,在两地之间的旅途中寻找那点叫真爱的东西呢?就因为她一直信那点东西,就算她和一百个男人上过床,被一百个男人伤过,她还是信那点东西。它像根骨头一样已经长在她身体里了,任是她怎样,都无法从身体里把它剔出去。她想,那些不信爱情的女人有钱便嫁,反倒显得忠贞不渝。

两个人其实不过十天没见,却感觉中间有十年八年过去了,都有些一叶知秋的萧瑟。对那女人的去向,孟青提一个字都没问,似乎这件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但是她走在张以平家里的时候,却分明觉得四处是那个女人的影子。她看着那把椅子便想,那个女人在这里坐过。尤其是看到那张床的时候,她更残酷地觉得,那个女人就在这里睡过。但她一个字都不提,她都有些暗暗惊诧自己这种虚假的宽容了。好像是真的一样。和张以平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变得小心翼翼的,张以平对她也成了小心翼翼的,他们的拥抱像两只瓷器的碰撞,过于凛冽了些。孟青提的小心是棋子没下实前的犹疑,她不知他的虚实。因为他没有她想象中应有的赎罪和补偿,她觉得这件事情之后,他应该是跪着求她才对,才足够让她解气的。可是,他像月光一样清冷。这寒凉加重了她的怨气,她越是无所谓地微笑,这怨气就越像沉积岩一样一层层地压在了她的心里。她被这一层层的东西压着,简直已经快被压成了秋风中的浆果,饱满到了一触即破的地步。

张以平的小心是孟青提用了几天的时间才想明白的。他是心不在焉。可是,他既然又把她叫回到他身边却又如此心不在焉,原因是什么呢?晚上,他们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她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智和感情仍然是涣散的,仍然没有收回来,收到她一个人身上来。他们的身体虽然紧紧地靠在一起,连丝缝隙都没有,可是,她分明地感到,这床上还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就亘在他们两个中间。这床上其实是睡着三个人的。终究还是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他拥抱着她,却用假想中的双手拥抱着另一个女人。他恨不得像个章鱼一样长出无数只手脚,左拥一个右抱一个,把该安抚的女人全都安抚了,把该爱的女人全都爱了。

王八蛋,这分明就是比出轨还要可怕。

她在前十天里忍着不给他发一个字的短信,就是为了避免给他施加任何压力,这样他选择了她也才不能归罪于她。不然他选择了白玫瑰,终究觉得还是红玫瑰让他魂牵梦萦;选择了红玫瑰,又觉得白玫瑰才是朵玫瑰,自己选了红的简直就是上当了。她根本就不给他这个机会懊悔,她放任自流,让他自己选择去。可是临到头,她还是发现,另一个女人的影子阴魂不散地附在他们中间。而且她就是使尽全力都驱不走她,因为,她是看不见的。她在明处,她在暗处,她怎么能是她的对手?这种失败比当初张以平和她分手更让她撕心裂肺。

【华山风光】

黑暗中,她更紧地抱住他,想要把那个女人驱走。她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俗不可耐的话,你爱我吗?她不用听答案就知道他会说,爱啊,不爱怎么会和你在一起。果然,他在黑暗中说,爱啊,不爱怎么会和你在一起。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不爱怎么会在一起?她可悲地发现,她又一次陷入了被动的劣势。因为这句话的反面其实就是,不在一起的也可以是爱的。女人用假话来为自己撑腰,就像是在饥饿时喝凉水也可以产生暂时的满足感。那是一种致幻效果。而她分明已经沦落到了这种喝凉水充饥的地步。现在,他抱着她,吻她,和她做爱,她却觉得他们之间就是有一层东西,只要她不戳破这层东西,他们就是面对面,都是咫尺天涯的。

她必须得下手,她必须得狠下来。即使明知道一伸手就是血淋淋的东西。她终于问,那你还爱她吗?他不回答,选择了可怕的沉默。这沉默比他说上成百上千句话都可怕。她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就像是被一把刀子捅进去又搅了一番。她的声音已经开始打颤了,她瑟缩着,发着抖,却还是问了一句,你还爱她,是吧?她明知道现在,这个时候,她每往前走一寸就多一寸的鲜血淋漓,就多一寸的疼痛,她还是忍不住要往前走。索性就见底了,就痛到底了,看还能怎样。她终于纵容了自己的委屈,所有的委屈像包在薄薄的皮下的浆汁,立刻喷涌而出。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你要是还爱她,为什么不和她到一起去!他的回答是,因为我也爱你。她彻底崩溃了,你到底爱谁,你爱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但张以平很轻易就把她打败了,他说,青提,我已经和你说过了,和一个人分开并不等于就没有感情了,我爱你所以要和你在一起,可是这并不是说我就对她没有感情了啊,我承认我还是放不下她。我和她分手也让我觉得对不起她。

她恨不得从床上蹦起来,把床上所有这些东西扔到地上去,她恨不得把这屋里所有的东西都砸光了,然后狠狠地扬长而去。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是什么东西,你是超人吗?你就这么多情?你居然有能力同时爱两个女人,哪个都舍不得放下?居然因为和她分手而难过?搞得她孟青提是个破坏他们感情的第三者一样,死皮赖脸地要插进来?无耻,简直是无耻之极。可是,她终究没有这样做,因为她知道一旦她那样离开,她就再不可能回到这间屋子里来了。那就真的是绝境了。她不想,原来幻想这东西,是只要有一点点空隙都会不停疯长的,都会随时长成茂密的森林。

一个人要想彻底做到灰心,竟也是一件艰苦卓绝的事情。

孟青提决定改变策略。前一阵子她示软是因为她知道应该给他留空间,让他自己去想清楚。她知道把一个人往死角里逼极有可能两个人最后同归于尽。可是她所留的空间只是无限助长了这个男人的混沌多情和暧昧不清,他简直是想怎么长就怎么长,连一点规则都不要了。好像所有的伦理和道德都奈何不了他了,他要是有本事干脆不做地球人上月球去。她开始施行高压手段。一看见他发短信就问给谁发的,给我看一下。如果看到他偷偷去卫生间接电话,那她顿时就醋意大发,一定要哭闹一场才肯罢休。其实她心里明白得像镜子一样,一个男人要是真想出轨,那女人又怎么能拦得住他?一个男人要是就想背地里和一个女人联系,那他什么办法想不出呢?她知道自己这些做法分明就是很愚蠢的,再愚蠢不过了。她在表面上遏制了他,其实却是在把他向更深的本质里推。可是,一旦嫉妒像毒蛇一样咬住她的脖子,她还是要身不由己地发作。似乎那毒性就藏在她身体里了。嫉妒和贪婪让人愚蠢,现在,她不仅嫉妒,还贪婪。她止痛的唯一办法就是喝酒。她为什么那么恐惧他还和别的女人联系,因为她不愿意让他还爱着别人,她想让他把所有的爱都一心一意给她,无限制地宠她,疼她。这本身就是一种贪婪。所以,她活该愚蠢,活该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张以平有时候会回来得很晚,借口是在办公室里赶稿子了,回到家里不如在办公室里心静。他说这么多年过惯了单身生活,猛然有个人一天到晚在家里晃来晃去,他还真不适应。她想,他根本就不想让她长期呆在这里,他恨不得她消失,恨不得把她毁尸灭迹才好。一天晚上到十一点了,他还没有回来。她忽然就想,他是不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这个想法一旦在她脑子里出现,便立刻成燎原之势,很快就把她吞噬了。她这才明白了为什么那些恶俗的三角恋,恶俗的婚姻保卫战,爱情保卫战,那些小三小四的电视连续剧何以把全中国一半的家庭主妇都吸引到了电视机前,它们果然是有市场的,因为像她这样的女人太多了。女人们需要看戏的时候一边诅咒第三者,一边把自己提升到一个理论高度上。更坚不可摧的事实是,她也是个女人。

【陕西风光】

她果断地开始打他的电话,居然是正在通话。这么说,他不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但她本能地不放心,过了五分钟,她又打,还是占线。就这样每隔五分钟她就打一次,可是每一次他的电话都是正在通话。她从十一点打到将近一点,两个小时里,她打他的电话打了三十多次。最后一个电话终于通了,她劈头就问,怎么还不回来?他居然若无其事地回答,刚在赶稿子呢,明早要上头条的,刚刚写完,累死我了。他撒谎居然撒得这样脸不红心不跳,不回家就是为了给别人打两个小时的电话,打完之后还要告诉她,他是加班了。

她不让他在家里打电话,那他就干脆在外面打。打得更是有恃无恐,居然说了两个小时的话,甚至更长。

她静静地把自己窝在沙发里,全身蜷曲起来,像一只临死的秋虫。他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另一个女人的存在,于是这女人便干脆在这屋子里安了家,每天和她形影相随,寸步不离。如果再在这屋子里呆下去,她就会死到这男人和女人的手里了。刚才那三十个电话已经把她榨干了,现在她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都没有一点点力气了,她彻底地干了,枯了,见底了。她成了一池碎萍凋零之后埋在泥土中的嶙峋的残藕,满身是洞,却仍是藕断丝连。离开这里吧,离开这个男人吧。她趁着那最后一口气若游丝的活气对自己说,还是离开吧,不然真要死在他手里了。今晚就走吧,就是半夜也要走,无论坐什么交通工具,就是光脚徒步,也要走。

悲愤交集给她打了一针强心剂,她像回光返照似的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摸摸索索地开始找自己的东西自己的皮箱。那只皮箱空空地亘在她面前,像是她背过来的一只壳。现在,她又要背着这壳离开了。她这只跋涉千里寻找温暖的蜗牛啊,荒谬到了让人落泪。她把衣服一件件往里塞,把化妆品也往里塞,她给自己一种气势,就是一定要离开这里。可是,她为什么还是这么痛这么痛。她看着那些衣服上的每一道褶子,都觉得那是她自己身体上的,她怜惜着它们,就像怜惜着她自己。

她穿上风衣,围上围巾,戴上那顶血红色的礼帽,长发垂下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她就像一个即将登场的演员。就在这时,那扇门开了,像拉开了一道幕布,上面站的是张以平。他们两个像站在一个折叠起来的时光容器里,踩着的是时光,头顶上是时光,四壁里也是时光。头即是尾,尾即是头,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洪荒一片中他们四目相对。

【凤凰古镇】

张以平看见她的样子大吃一惊,他说,青提你要去哪里?在他进来之前她还软弱得提不起那只箱子,现在一看见他,她立刻有了力气,一只手就拎起了那只箱子。就像他是一根针,准确无误地扎进她的穴位里了。她不说话,拎着箱子就往外走。张以平从她手里要夺回那只箱子,她又夺回来,两个人滚成一团去抢那只箱子,倒好像里面是一箱子宝藏一样。孟青提的力气究竟没有张以平的大,箱子还是被张以平夺过去了。她猛地一跺脚,劈头盖脸地冲着他叫,你管得着吗,你管我干什么,你什么时候管过我的死活,你装什么装,你恨不得整夜不回来,恨不得和那女人说上一晚上的话不回来,你回来做什么?你愿意和谁在一起就在一起去,我走还不行吗,你拦着我干吗,我就是死了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张以平嗫嚅着说,都这么晚了你到哪去啊。她蛮不讲理地堵住他的话,这和你什么相干?我愿意去哪就去哪,你放开我的箱子。

张以平不放,她也夺不过来。两个人就僵在了门口。这关系僵了一会之后就像水泥一样基本凝固住了,她看得出来,张以平确实是不想让她走。她便稍微放心了一点,如果张以平拦她拦得不够彻底,或者只是虚情假意一番,被她一用力就冲进了茫茫夜色中,那她自己可怎么收场?总不能真的一个人半夜走回北京去。可是如果真的那样的话,也自有好处吧,起码他把她伤透了,她也就无路可走了,就只能狠下心来离开他,离得越远越好。可是,他不,他就像对那个女人不能绝情一样,对她也不能绝情。这倒比绝情更可恶些。她心里有了底,知道今晚自己是走不了了,便决定今晚一定要强硬到底,她今晚要把攒在她身体里的所有怨气都熨平熨展了。她凶狠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仇人一样,为什么不让我走?

因为我爱你啊,我是很爱你的。

你不是也这样爱别人吗,大半夜的打电话一打就是两个小时,你是不是都快相思成疾了?

现在你是我女朋友,别人都不是啊。

这妨碍你和别的女人联系吗?你还不是照样爱别的女人,和别的女人联系?

可是我最爱的是你啊。

那你就是说你有最爱的,有次爱的,有一般爱的,还有不太爱的,总之都是爱的,是不是?

我都说过多少遍了,我最爱的人是你,所以我要和你在一起,那我为什么没有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这妨碍你和别的女人联系吗?这妨碍你爱别的女人吗?你和我在一起不过就是个形式。

【陕西风光】

青提,我刚认识你的时候觉得你不是这样斤斤计较的,你那么脱俗,你告诉我人是要有自由的,是真正的自由,我以为你和我是一样的人,是不计较世俗形式的,我以为就算我出轨你也能明白我是爱你的,我以为我不用多说你就能明白我。可是现在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就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告诉你,我俗透了,我就是这么喜欢争风吃醋,我就是不能忍受你这样爱了一个还嫌不够,还要再爱一个。

青提,我真的是很爱你的,你不要这样行不行。

不行,我就要这样,我就是这样的人,你现在就告诉我,你以后还和不和她联系了?难道你不和她联系会死吗?

我尽力吧。

张以平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和她说话了,他咣当一声把自己锁进了卫生间,不再出来了。她悲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进退两难。他已经失去耐心的样子,不会再来哄着她,拦着她。她这时候再走倒是没有人拦着她了,可是,这时候要是走了那就是白走了。而且这一走,她就再也不能回来了,那岂不是便宜了那个隐形的女人。不能。她决定让自己顺着台阶下去就算了,再追究下去就不是到底了,是直接就把底打破了。还是继续隐忍吧。“忍”字是他妈的谁发明的,真是天才,什么叫“忍”字心头一把刀,就是在说她。她无声地摘下了那顶红色的礼帽,像一个魔术师诡异的谢幕。她的眼睛一半如尘埃一般落在头发里,另一半如沉在水底一般汩汩地流着泪。

孟青提努力地摇摇欲坠地告诉自己,无视他,根本就不要把他当盘菜,这混乱到了没有任何章法的男人。可是她还是舍不得他,她还是不愿意离开他,难道真的爱一个人就是什么都可以原谅可以容忍?她爱的究竟是他,还是她假想中的最后一次爱情?而她又为什么会有这假想中的最后一次爱情?她真的是为了去爱他,还是她想为自己赎罪?在她潜意识里,她三十岁以前的不忠诚就是她的原罪。原来,她从来就没有原谅过自己,从来都没有。她其实是日夜在经受着道德上和伦理上的煎烤,她非难自己,折磨自己,虐待自己,甚至让自己混乱得更彻底些。可是就是这样,她还是要挣扎着告诉自己,她在本质上就是一个传统道德的恪守者。虽然她在形式上走向了背叛,可是形式上的东西又能有多少是真的?这就是为什么她会告诉张以平,所有形式上的东西她都可以不要,只要那一点点核里面的东西。

她以为他在那一个瞬间就懂了她,所以她要对他涌泉相报。

她一步步逼着问自己,就像是一定要问到那个最深最隐秘的角落里,她穿过黑暗的隧道,逼着自己去摸洞底那座雕像的脸,可是,令她恐惧的却是,最后她发现那张脸其实就是她自己。

她绕在了自己的迷宫里。

孟青提决定装聋作哑,对自己实在改变不了的事情最好的办法还是装作根本没看见吧。她想,欲想取之,必先予之,她索性就给得他够够的,他不再有那种类似于偷情的隐秘的兴奋了,没有那种被压抑的逆反了,是不是反而会自己放开?人本质上都很贱,越要给他什么,他越是不想要,得不到的东西则朝思暮想。她便装聋作哑,假装什么都看不见,短信也不再查了,电话也不再过问了,她恨恨地想,有本事你就在家里接电话,我倒想听一听你会说什么。她一边开始在西安找工作,这是她需要付出的另一个代价,那就是舍弃自己已经熟悉的环境和得心应手的工作,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重新开始,把自己强迫性地移植到一片新的泥土里。这种移植是带有危险性的,如果根子缓不过来也就死了。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她甘愿冒着这种危险,甘愿把自己移植一次,他还想怎么样?他可曾珍惜她做的这一切?如果她做的这一切他都不承情,那她岂不是拔草喂了瞎驴子?最难受不过的时候她就去喝酒,她越来越依赖酒精,开始明目张胆地往回买酒。

这一段时间里,晚上她好像一直没有听见短信的声音,好像也没有电话的声音。她不动声色,却有些窃喜,看来,欲擒故纵这一招还是有些效果的,她放他一马,他也就自己回来了。可是一天晚上,他在洗澡的时候,她突然发现他放在桌上的手机正无声地一闪一灭,那无声闪灭之间的召唤几乎让她崩溃,无声的,却是更妖冶幽深的。无声向来就是占着上风的,有声算什么,会叫的狗都不咬人。她嘴唇干燥着,怔怔地看着那只手机,她以为他幡然悔悟了,打算用情专一了,可是没想到的是,他仅仅是一回家就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他转到了地下,偷偷地,但决不耽搁地回短信,接电话。她无声地冷笑,那只手机还在执着地闪灭着,就像从那手机里伸出的一只女人的手,涂着蔻丹,兰指轻点,暗香顿生。就像有一个娼妓正坐在电话那头等着张以平,她召唤他勾引他居然勾引到她鼻子底下来了。她一滴泪都没有,哪里都是干干的,嘴唇,牙齿,眼睛,鼻子,她成了一堆秋天的干草,只要有一点点火星,她就着了,她就要把自己烧个片甲不留。一点都不留。

在张以平还没从洗澡间出来的时候,她快速记下了那个明灭可见的电话号码。她本能地知道,这就是那个女人。现在,她现形了。

第二天上午,张以平刚刚上班出门,她就迫不及待地拿出了那个电话号码。她盯着这个电话号码看了很久,就像看着一个女人的脚印。她就是个鬼,都终究要留下脚印的。她有些微微的胜利感,像是已经捉到了她。在打出这个电话之前,她清了清嗓子,准备了一下开场辞,甚至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像是她要出门和人谈判去了。她想着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语气,用多高的音调,但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克制克制再克制自己。她要让自己在电话里听起来优雅而知性,绝不是一个醋意大发的庸俗女人,绝不是一个在电话里恐吓第三者的老女人。在拨出这个电话的时候,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不争气地狂跳,怎么摁都摁不下去。它像只不倒翁一样执着地一遍一遍地站起来插在她心里。电话里响了三声之后,通了。在那一瞬间,她的心几乎离开了她的胸膛,夺路而逃。

电话里果然是个女人的声音,喂?微微的惊讶和提防,大约不知这打电话的是个怎样的陌生人。

她深吸一口气,怕什么怕,难道是要她过去打架吵嘴扇耳光吗?她又不是小三,她为什么怕她!她开门见山地自报家门,我是孟青提。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张以平的女朋友,我们见过一面的。

哦。电话里余音袅袅地哦了一声。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她正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的时候,电话里的女人开口了,其实我也一直想给你打电话呢,只是因为没有你的电话。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拿到我电话的。

孟青提听着她的口气忽然就又一阵疼痛,她居然这样以主人的姿态和她说话,像领导一样对她说,我早想和你谈谈呢。她还质问她怎么拿到她的电话。她无声地冷笑着,说,我就和张以平住在一起,睡在一张床上,你给他发短信打电话我怎么能看不到呢?

哦。又是一声回味无穷的“哦”。

孟青提再次告诫自己,一定要知性文雅,她今天不是来吵架的。于是她便又说,上次我们见过一次,但是我一直都不明白,嗯,不明白你到底是他什么人,你怎么会在他家里出现?我不知道我这样问是不是合适,但请你理解,因为我是他女朋友,这样的事情恐怕没有哪个女人能真正做到不在乎,如果换了你撞上你男朋友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你又是什么感觉呢?

电话那头声音平板,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但也不是要吃醋骂架的样子。那女人说,其实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你是他什么人。不过我已经从他那里问清楚了,他说你是他现在的女朋友,我是他以前的女朋友。我和他认识三年了,我知道你和他认识一年。

孟青提心想,摆什么资历啊,就好像在标榜她是正房自己是小妾一样。她正有点生气,对方却又说话了:当然,谁在前谁在后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更何况,新人总比旧人好嘛,但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孟青提听到这,对这女人忽然没那么仇视了,她感觉自己紧紧绷着的神经顿时松开了一些,这一松对方在电话那头立刻就感觉到了。孟青提说,哪个男人从前还能没有个女朋友,我觉得这很正常,就连他前女友跑过去看看他,甚至和他在一起住几天,我都觉得正常。可是,我唯一不能忍受的是他既然已经和你分手了,既然已经和我在一起了,为什么还是要和你联系,或者是你一直和他联系?我不是很能明白这种关系,就是说,恋人做不成了难道就变成了亲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就是不想让我和他再联系。可是,你有权利这样要求我吗?

请你相信,我今天给你打这个电话没有任何一点点恶意,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你也知道从他嘴里我是不可能得到真相的,你从他嘴里就能得到真相吗?可是,人都有这个本能,谁都不想被人当成傻子不是吗?

你要真想知道真相,我当然可以告诉你。我觉得我很愚蠢,其实你也一样,如果你真的还是想和他在一起,就不应该让自己知道这么多,知道得越多,其实你越过不去。我和他是三年前在火车上认识的,我后来的总结是这个人就擅长这种半路上的艳遇,你要知道,他能和你这样认识,就能和别人也这样认识。

他以为他是唐璜再世?

他要是简单的花心和滥情倒也罢了,他的可怕在于不仅滥情还多情,他是真的多情,对每个女人都多情。在那个晚上见到你之前,我其实并没有清晰地去分析这个人,就是从那晚见到你之后,我才不得不去仔仔细细地看他。你信吗,我和他谈了三年恋爱,只见过六次。我们一年就见两次,因为我很喜欢我的工作,我也喜欢南方的气候,所以我一直不能下决心去西安投奔他。我们就这样拖了三年,理智上我们都知道,我们能到一起去的可能性很小,可是我们就是一直这样拖着,不肯死心。我总幻想着,拖上几年说不定还有机会调动什么的。这是我第一次恋爱啊,你说我脑子里是不是进水了,和一个只见过六次的人居然拖了三年,从二十六岁拖到二十九岁,把自己最好的青春耗进去,并且还一直耗着。如果上次不是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可能还要这样耗下去。

孟青提想,那女人也快三十了,居然是第一次谈恋爱。若不是书呆子,就是长得太丑了没人要,上次匆匆一眼,只觉得长得过于平淡,这种女人一旦谈上一次,确实是看得比命还重要。这张以平的口味倒真是难以捉摸啊,香的臭的都要,第一次谈恋爱的要,最后一次谈恋爱的也要,漂亮的要,丑的也要,比他大的要,比他小的还要。真他妈一点原则都没有。

那你们一直这样拖着就没有分手?

去年我们说过这个问题,可能都觉得到不了一起了,就说起分手的事。说这个事的时候他专门跑到柳州看我,我们刚说了一句,不行就分开吧,两个人就抱头哭了起来,哭到后来我都不哭了,他还在那嚎啕大哭,看他那样子是真难过。真的,一个男人在你面前那样痛哭,真是让你觉得心里有些发毛的。

孟青提心里酸得排山倒海,现在真是随便给她点什么,都能被她腐蚀掉。他就居然在那个女人面前那样痛哭流涕,他居然和一个三年就见过六次的女人抱头痛哭,难舍难分。就是这样不舍,他居然还能和自己谈恋爱。她忽然像想起了什么,问,你说的去年你们这次见面是几月份的事。

国庆假期里的事。

孟青提久久说不出一个字来。她和张以平是去年五月份开始的,到十月的时候他们已经见过好几次面,已经在一起住了很长时间,正是热恋阶段。就是这样的阶段里,他居然跑到柳州和那个女人抱头痛哭。不行,她必须得让这个女人也知道,凭什么把所有的真相都让她一个人扛着,她和她已经淌进一条河里来了,她就不能让她轻易离开。她对着电话说,可是你知道吗,当时,我和他正在热恋阶段。国庆的时候他只说和同事们出去旅游,我没想到却是去看你了。

可是后来我才想明白,他为什么哭成那样,其实是因为他心里想和我分开了,可能是因为他觉得你比我更好,想和你在一起,于是跑去和我分手,但是终究我们还是没分成。我和他性格很相似,这也是我们在一起时觉得很舒服的原因,我拖他也拖,他拖着不放的原因,我觉得除了感情还有道义上的吧,他大约心里对我总有些愧疚,因为他毕竟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大唐芙蓉园】

这句话像枚针一样直直扎进了孟青提的死穴里。她的手一抖,几乎把电话扔掉。这种丑得没人要的女人到最后却是最有话语权的,就一句,他是我第一个男人。她在电话这头无声地孱弱地微笑着,对这句话她确实无力还击。这是她三十二年里一处最大的缺失,就像一口陷阱一样横亘在她的身体里,从外面是看不出来的,但是只有她知道,那口陷阱始终就在那里。这女人大约忖度到这是她自己的绝对优势,所以才敢这样直捏七寸吧。她忽然有些厌倦,声音也软下去了,像一条没有了筋骨的蛇,让电话对面的人听了竟觉得有些温柔。她说,可能还是你们更合适吧,我说句真心的话,如果你觉得和他真的合适,就不要放弃。

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打这个电话本是想断绝这个女人和张以平的联系,怎么没说几句话就成了自己心悦诚服地说服对方跟张以平和好,自己倒成了急着把张以平拱手相让?可是没想到,电话那头的女人却说,刚从西安回来时我是真难过,因为这是背叛。你知道吗,我一个月里瘦了十斤。不过这么久了,我已经想过了,如果我和他真的就合适,真的就好到天衣无缝,那就什么都插不进来才对,那他的心里就应该只有我一个人才对,可是事实上不是这样的。所以,我们之间也应该是不合适的吧。

话说到这里简直已经是在相互推让和客气了,就像两个客人都要先请对方吃那道菜,自己怎么也不好意思先动筷子。孟青提想,人就是这样啊,退就是进,进反而成了退。她心里一下就平静了很多,说话也随意了。她说,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说实话当时我看到你在他屋里的时候是真难过啊。

你要明白,我的难过并不比你少。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分手。你不知道我刚从西安回来的时候,因为难过,我每天背着个包疯子一样往街上走,好像我有什么急事一样,可是走到头我什么事也没有又疯子一样走回来。

可是他居然还能同时再和我谈恋爱。

是啊,如果不是我们撞上了,还不知道他要拖到什么时候去。他和你说过结婚的事吗?

没有,他从不提结婚,他好像只喜欢恋爱不喜欢结婚。

他心智很不成熟,至今还有结婚恐惧症。我思来想去就是觉得我真是愚蠢啊,和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谈什么恋爱,两个人不要结果的时候,这爱情本身就已经被拦腰截断了。

我和你一样愚蠢,我明明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只要你把感情当成头等重要的事,那你就一定会受伤。所有的理论我都明白,可是在实践中我还是蠢到不可救药。

这说明你真的很爱他。

你也很爱他,我感觉得到。

我终究是要婚姻的。

我也要。不要婚姻让人太恐慌了。

每个人的第一次感情总是要认真的吧。

又是她的第一次,简直是炫耀,就她有个第一次。孟青提便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其实第一次恋爱多数都成不了,因为恋爱这个事也是需要被淬炼的,不谈两次恋爱你怎么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究竟什么样的适合你?所以真想结婚的话,还是要找一个起码谈过两次恋爱的人结婚。其实最后一次恋爱往往更认真,因为那是孤注一掷了吧。

对方停顿了一下才说,这个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我是真接受不了,这样恶俗的三角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开始是恨他,后来是生气。恨他怎么能这样对我,可是现在我觉得,第一次都见过了,第二次我就不怕了吧。就像第一次见杀人的时候,看着鲜血淋漓总是觉得恐惧的,第二次第三次见的时候就习惯了,也就没那么多新鲜的刺激了。

你既然恨他,那为什么还要和他联系?

孟青提终于问到正题上来了。她恨不得对方说一句,我恨透了他,我一想他就觉得恶心,我以后再不会见这个恶心人了。如果是这样那就一切好办了,她想让她名正言顺地抛下张以平。因为这个女人可能觉得张以平不可原谅,但是她能原谅他。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事情是非黑即白非对即错的?无非是骨节一样的原因环环相扣起来的。她和这个女人现在都已经明白了张以平对她们的欺骗,可是,她和她最大的区别在于,她就是知道他骗了她,她仍然愿意原谅他。这对面的女人也能吗?快三十岁的女人了还在那装纯情,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那你就到生活中到男人里慢慢历练去吧。

看你有多少个第一次能炫耀。总有你出师的那天。

可是她没想到的是,这个女人说,但是我还是不想放弃,我虽然恨他这样做。但是你想想,如果我再和别的男人开始谈恋爱,那又是从头开始,又是慢慢了解,慢慢磨合,费心费力,谁有那么多力气试过一次又一次。而且你想,他这样做,难道别的男人就不会这样做,如果别的男人也是这样的话,那再找一个又有什么区别?结果还不都一样?我想了,如果你真的想和一个人最后在一起,那你就只有忍着,就心甘情愿让自己下贱点。他还是不成熟吧,过两年结婚了,有孩子了,生活压力大了,看他还能花得起来不。只怕他就没那个精力了吧。

孟青提明白张以平为什么一直和这女人联系了,以他的多情,只要她不放下,他就永远不能放下,就是和她孟青提结婚了,他心里也会一直记挂着这个女人。以他那种优柔和多情滥情的性格,他绝对说不出分手两个字,他对自己不也是这样吗,他不和她分手,也不让她离开。可是,他对别的女人也是这样。这样的男人,怎么就被她遇上了?她爱情之旅中的收稍之作居然这样不堪?她又是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半天才说了一句,一切都随遇而安吧。我信命。

我也信。其实,我觉得他还是很爱你的。对面的女人说。

孟青提几乎笑了,她说,我觉得他也很爱你。

两个女人都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孟青提又说,你今年有多大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简直像个大姐姐的语气,对面的女人突然像小姑娘一样居然真报了自己的年龄,二十九了。孟青提又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女人说,我是个大学老师。孟青提想,果然是个书呆子加剩女,所以一旦遇上一个男人就以为是天了。也是可怜。她又娓娓相劝,你这工作又稳定又轻松,可不能为了一个男人轻易抛弃了,现在找个工作多难啊。你要是为了一个不靠谱的男人扔掉这么好的工作,我都替你冤。你要明白,男人终究是靠不住的,我们千万不能依附他们,那真是太危险了。孟青提简直都有点苦口婆心了。

女人在电话里笑,这些我都明白,不然的话我早就去西安找他去了。两个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就挂了。确实没吵架,但孟青提觉得也没达到自己当初的目的。她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怔了足有半天的工夫。她觉得自己简直像一粒米饭粘子粘在墙上,上不去也下不来。那女人呢,其实也是一粒饭粘子。恨着,还是因为有爱,爱着却又不能不恨。她们都想成为他的唯一,但很可能他根本就没有唯一。每个女人都有能让他爱上的东西。现在,她该怎么办?是进是退?几乎想了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孟青提在天黑前作出了决定,他既然还爱着她,她就不能离开他。她必须得给他施加点压力,不能再纵容了他,这么混沌的人要是没有点压力恐怕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晚上张以平回来后,她并没有提给那女人打电话的事。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我想过了,我还是把北京的工作辞了吧,我在西安找一家报社,反正在哪不都是做个记者。张以平微微一愣,半天才说了一句,你想好了?孟青提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忍不住心里又是一阵刺痛。他都没有表现出太多的高兴,反而有些忧虑地试探她一句,想好了吗?他以为她是什么,十八岁的小姑娘和他玩一场就罢了?她简直是怒从心底起,忽然就从沙发上跳起来对他大声说,我为了和你在一起都能把工作辞掉,都能背井离乡,你却始终不对我说一句,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她说着眼泪哗哗下来了,她是真的委屈。张以平抱住她说,不是青提,我们还不到结婚的时候,更何况结了婚又有什么好,反正我们不结婚不也住在一起吗?你早说过,两个人要是想在一起就在一起了。孟青提说,可是我现在就是想结婚了,你不结婚不就是打算和你以前那些女人一个也不得罪一个也不伤害,全部要相处下去是不是?张以平半天才说,那你让我怎么办,我总不能去伤害别人啊。伤害别人比被人伤害还难过吧。孟青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真是个情种啊,他简直是把自己当贾宝玉了。可是她还能怎么做,总不能杀了他剁了他,逼着他和她结婚。

她现在已经和那些恶俗的电视剧里的女主人公差不多了,她在捍卫她的爱情,尤其是知道还有个对手和她在竞争的时候,这种妒忌简直给了她更大的能量。她果断地辞了职,彻底搬到了西安。她想,这样一来,他总会有些心理压力吧。过阵子他能专一下来了就逼他结婚。

孟青提又一次开始了大学刚毕业时候做的那些事情,四处投简历,面试。她想,这就是她追逐爱情的报应。可是三十二岁毕竟和二十二岁是不一样了。那时候是有个工作就能做,现在得考虑报酬,考虑社会地位,考虑身份,考虑是否稳定。就这样两个月过去了她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这边是找工作找得心力交瘁,那边又发现张以平还是照旧要和那女人联系。她只好更多地喝酒,在外面找一天工作之后干脆连家也不回,直接到酒吧去喝酒喝到深夜。

【长生殿】

这个晚上从酒吧出来都十二点了,她坐在路边吹着风,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女人。她从电话里翻出了她的号码,她居然保存起来了。她第二次拨出了这个电话,这次打电话的时候,她觉得没什么目的,就是,忽然想和她说说话。她居然没睡,接了电话。孟青提听到她的声音,忽然就笑了起来,她像问个熟人一样问了一句,你还没睡啊?

没有,我每天都睡得很晚。

我没事,就是忽然想起你来了,忽然想给你打个电话。因为我发现,我现在说的这些,也只有你最懂了。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你还难过吗?

难过,你呢?

也难过,我觉得我们都是傻子。

我觉得他就是个王八蛋。

我也觉得他是个王八蛋。

是的,脑子里都进水了。

和你说实话,我一个人的时候,想想这件事我就会突然狠狠骂他一句,烂人一个。

你还能骂得出来,我连骂也懒得骂了。

你又升华了。

你也快了。

有时候我想,我们为什么不把他踹掉再找别人,男人又没有死光,我们怎么就愿意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我是因为没谈过恋爱一脑子幻想,你是因为谈累了想就此落地生根,我们作为两种极端又遇上这样一个唐璜般的男人,于是产生了这么多悲剧性的纠结。

你果然是当老师的,能上升到理论高度。我今天喝了点酒就真心劝你一句,找张以平这种男人其实就是找死,我告诉你应该找什么样的男人,找一个安稳踏实的最好是理工科出身的死板男人就最好。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找呢?

因为他给了我一种错觉,而事实上这些东西不过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但是,我真的不希望你有一天和我一样。我已经辞职到了西安,但是两个月了我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薪水不如以前高的我不想做,从头来再做小兵的我不想做,小报社我不想去。我现在就一无业游民。这就是对我的报应。你千万别学我。

孟青提说这些话的时候一方面是真心诚意的,她确实觉得她得了报应,另一方面也是顺便提个醒,她现在连职都辞了,那她还有什么理由再和张以平联系呢?

果然电话那头的女人停顿了几秒钟才说了一句,这么说,你已经搬到西安了……

是的。她毫不手软地告诉她,是真的。

哦……看来你真的很爱他。

我知道你也很爱他。

其实说实话,从你上次给我打完电话后,我就慢慢开始死心了。这阵子和他频繁联系也就是回光返照,再过阵子就该咽气了吧。

孟青提想,这女人虽然不漂亮,还有些古板,但确实有动人之处,也难怪张以平对她怎么也放不下。她想着便说,我是真心地希望你过得好些,你一定要好好的,要保重。

电话挂了连她自己都觉得牙齿快酸掉了,可是在说那句话的时候,她却是真心实意的,起码在那一个瞬间里她是真心实意的。

这样又过两个月的时候,孟青提已经被迫去了一家小报做了记者,那天快下班的时候忽然接了一个电话。是那女人的打来的。这是她第一次给她打电话。女人开门见山地告诉她,我要结婚了。

不会吧,你怎么这么神速。

闪婚嘛,我都说了,第一次见杀人害怕,第二次就麻木了。大不了不合适也就是个离婚了,谁再怎么伤我也没他伤我那么疼了。

……恭喜。

我还真听了你的建议,找了个学物理的博士。你呢,还是决定在他身上吊死?

随遇而安吧。我们不是说过嘛,什么都自有天命。

嗯,对了,我给你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你对他还是要提防着些,因为据我了解,他还和一个叫西西的女人密切联系着,不知道是什么关系。很可能也是恋人关系吧。另外他还有很多短期暧昧的女人,有一周的,有两个月的。总之,你以后会防不胜防的,你自己要小心啊。说不来你哪天就又和什么西西啊,北北啊,东东啊遇上了。像上次遇到我那样倒也罢了,要是干脆就在床上捉奸了,你不是更要难受吗?

她先她结婚去了,这个隐形的情敌终于就此消失了。她似乎从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她撺掇她嫁人去,无非是想让她给自己腾出地方来。现在她似乎终于得逞了。可是孟青提没有感觉到任何喜悦,办公室里已经没有人了,她还是久久地对着电脑屏幕发呆。这个女人,她小瞧她了。她先弃自己而去,在把张以平拱手相让的同时,又把新的鬼种到她心里了。从此以后,她将永无宁日。除非,她离开他。多么恶毒。看来,无论怎样惺惺相惜,她终究是恨自己的,就像自己也终究是恨她的一样。

她走了,然后西西来了。有一天,西西走了,该北北来了吧。

她忽然对着电脑屏幕无声地笑了。

那个女人的话果然被验证了。不久她就发现他确实还和别的女人有联系。她以前面对的是一个情敌,现在她面对的是一堆显形的和隐形的情敌。甚至于到了后来,她已经有些杯弓蛇影了,她像妄想症患者一样凭空又给自己创造出了一些女人。每次有些风吹草动,她就歇斯底里地和他大吵,吵完了又哭着问他,你究竟爱的是谁。他每次都告诉她同一个答案,我最爱的人就是你啊,不爱你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我怎么就不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呢?你不要再问这些问题了好不好?再到后来她都懒得问了,只是酗酒越来越厉害,她开始和酒吧里认识的男人有一夜情。最后,她把一个男人领到自己家里,故意让张以平撞上。那男人吓得落荒而逃。然后她指着张以平的鼻子说,就是你,就是你逼着我再次混乱,这根本就不是我,不是。

他多一个女人,她就用多一个男人的办法去对付他。可是,无论怎样,他们两个人一直没有分手,也一直没有结婚。

这种关系又维持了两年,因为两年之后孟青提得了肝癌,酗酒过度。从医院确诊出来的那天,在煌煌的太阳下,当着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张以平忽然就嚎啕大哭起来。他紧紧抱着孟青提,把眼泪鼻涕哭得到处都是。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观看,他们却像什么也看不到,就像这世界上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他们紧紧紧紧地拥抱着。然后张以平就在那路边对孟青提说,青提,嫁给我吧。孟青提泪流满面。她和他认识五年了,他今天才第一次对她说,嫁给我吧。张以平说,就像你当初对我说的,什么婚礼,什么婚纱照,你都可以不要,你说过,如果两个人觉得再也分不开了,那就在一起。你早说你只要一纸婚书就好。现在,我们去领证吧。孟青提说,我一直问你要一张婚书,是不是很俗?张以平流着泪说,不,是我欠你的。

张以平和孟青提领了结婚证,这年,孟青提三十五岁,张以平三十三岁。然后,张以平带着孟青提先后去了云南,海南,西藏。孟青提拒绝化疗,张以平也就不再坚持,他辞了职,拿着所有的积蓄,半年时间里带着她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一次在飞机上,孟青提看着外面的白云忽然很安静地问了一句,要是我死了,你在我的挽联上会写什么?张以平沉默了半天才说了一句,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走了。那下联呢?她看着外面又问了一句。他说,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走了。她回头看着他,他不看她,他正满脸是泪。

半年之后的一个晚上,他们正住在拉萨的一家小旅馆里。半夜,她忽然抱住了他,说,我疼。他抱住了她,是高原反应,没事。她在他怀里忽然变成了很小很小的一点,她偎着他,声音很轻很轻,就像从另一个世界里飘过来的。她说,你是从什么时候爱上我的?他说,从见你第一次的时候就爱上了。她说,你最爱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他说,就是你,一直就是你。你说过的,两个人不能分开了就在一起。她说,我们不是一直就在一起吗?我不愿意和你分开的,是分不开。他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她说,现在我要先走了,你一个人好好的。他紧紧抱住了她,半天才说了一句,你说过的,你什么形式都不要,其实什么都是形式,无论是生是死都是形式,只要你真的在一个人心里,你就永远不会死。

孟青提在他怀里静静地睡着了,她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在变小变小,好像这三十五年的岁月其实不过是一瞬间的幻象,她其实从来就没有长大过。

她的一只手握在他手里,他整个晚上无边无际地抱着她,后来她的身体在他怀里一点点变冷,变僵。他更紧地抱着她,像是要把她嵌入自己的身体里。她的温度在一点一点消失,他感觉她像流水一样经过他的身边,任凭他怎样都不可能挡住这流水,她从他指缝间,从他身体中间,从他的血液里穿过去,流走。

孟青提的尸体就在当地火化了,之后,张以平包起她的骨灰就从那里离开了。那天,火葬场上的很多人都记住了这个陌生男人的目光。

他站在那里,眼睛看不到任何人,兀自空朦地从一切之上越过去,看着一个渺远的不知道具体位置的地方。目光甜蜜而绝望。却没有一滴泪。

【全文终】      【欢迎留言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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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众号创始人:乔公子,喜欢阅读和写作的暖男,出身寒门,热爱生活,喜欢书法、电影影评、业余麦霸,一只思考的山羊,活在温暖的精神世界。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当代青年界》,获得过全国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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