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剧应该用吴语拍
在网上看到有人统计,截止2018年十月,金庸小说已经被改编成102部影视剧,这个数字还不包括最近热播的《倚天屠龙记》。金庸只有十五部小说,平均下来每部小说差不多拍了七遍。一杯茶如果泡了七遍,无论喝茶的人还是泡茶的人,我都深表敬佩。
▲新版《倚天屠龙记》(图/网络)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这一百来部影视剧,有粤语的,也有国语的,就是没有吴语的。要知道金庸小说的内核语言是吴语啊!
01
我13岁开始读金庸小说,当我看到金庸写杨过“贼忒嘻嘻”时,感到非常惊奇。这个词从没出现在此前我读过的书上,但听我奶奶说过。我奶奶是浙江平湖人,这是个标准的吴语词汇。那时候我的惊奇在于,我一直以为方言属于日常生活,很土很low,是上不得台面的,更不可能出现在高大上的书本上,但居然有人把它写进了书里!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金庸是浙江海宁人。多年以后,我在电视上看到金庸接受采访,他不擅言辞,加上他的普通话带着浓浓的口音,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这更加深了我的看法——他写书时脑海中响动着的语言一定是吴语。我无法想象一个人能用自己不擅长的语言写出数百万字的佳作。
我想有人会拿《鹿鼎记》反驳我,因为《鹿鼎记》的主人公韦小宝操一口扬州话,扬州话属于江淮官话,不是吴语。但我认为,《鹿鼎记》恰恰能佐证我的说法。
▲陈小春版《鹿鼎记》(图/网络)
金庸在《鹿鼎记》里刻意强调韦小宝的语言,时不时来一句“辣块妈妈”,“乖乖龙地东”,我问过扬州的朋友和专门研究江淮官话的老师,他们都说,扬州话有“辣块”,但没听过“辣块妈妈”的说法,“乖乖龙地东”倒是有的,表惊叹,不过没有“乖乖么得命”常见。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韦小宝说的话,与其说是江淮官话,毋宁说是吴语人群想象中的“江淮官话”。
金庸的青年时代大半在上海、杭州等地度过,那时对吴语人群来说,江淮官话有符号意义,略似大阪话在东京。东京的电视节目里出现关西口音的人(《柯南》里服部平次的口音),往往意味着他是一个喜剧角色。
关于江淮官话的符号意义,我可以举个例子。五十年代上海拍过一部喜剧片《三毛学生意》,原作中并未强调人物讲什么语言,但拍成电影就成了江淮官话。六十年代后,随着语言融合,这种现象就消失了,但那时金庸早已去了香港。韦小宝是一个带有浓厚喜剧意味的角色,金庸为他选择的语言也与其角色属性相匹配,恰恰折射出作者本人属于吴语人群。
02
比起《何典》、《海上花列传》乃至近年金宇澄的《繁花》等强调吴语特色的作品,金庸小说的吴语色彩当然是淡的,所以我称之为“内核吴语小说”,以与“吴语小说”区分。
金庸的这种写法,其实是我国古代小说的主流,即把官话与方言结合,使其既能普及,又显特色。据研究,《水浒传》中就有很多吴语词汇,《金瓶梅》则极具山东方言特点。王朔批金庸,说江浙广东人的语言不好,写不好小说。他认为北京人言文一致,江浙一带的人用国语则与方言不合,所以写作上稍逊一筹。王朔的逻辑是正确的,但金庸的内核恰恰是吴语。
金庸
还有一点要注意,王朔的北京话其实不是老北京话,而是建国后流行的带一点京味的普通话。老北京话应是《红楼梦》、《儿女英雄传》、子弟书里的语言,所以称呼王朔的小说有京味可以,称之为老北京风味就有点尴尬了。我有一支亲戚,明末就定居在北京,我少时住在他们家里,那老辈人讲的话才叫一个难懂,舌头卷的跟说俄语似的。
我一向认为,小说也好,诗歌也好,优秀的文学作品中普世的成分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的“暗物质”藏在语言当中,所以一部作品,如果你无法掌握它的语言,便无法解锁其中的重要信息。王朔的文学鉴赏力很高,但他不能欣赏金庸,我认为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不懂吴语,所以不能感受金庸小说中的韵律和风情。
我记得王小波说过一句话,大意是现在我们已经有很成熟的书面语言了,不必再用难懂的方言写作了。我觉得这话有其合理性,我也不太喜欢刻意强调方言的作品,那反而是一种迎合。但方言在现代文艺中仍有意义,何则?因为普通话很现代、很正式,而方言,我们可以说很土,但另一方面,它很生活,很接地气;前者是盛装,后者是睡衣。一个人不大可能永远盛装(当然我也见过有些人睡觉都不卸妆),休息时总要穿上宽松的睡衣。
日本有个系列电影,中文名《寅次郎的故事》,主人公寅次郎一口关西腔。我总觉得用普通话配音,似乎缺了点什么,最好用方言配音。近年各种方言配音视频火爆,正是方言生命力的体现。
03
再回到金庸小说身上,因其自带的古典属性,我认为已有的影视剧中粤语更适合一些,国语版则太现代。对比一下95版(粤语)和06版(国语)的《神雕侠侣》中杨过向郭襄揭开面具的段落:
粤语版中的杨过(古天乐饰),像个平平无奇的乡村青年,郭襄(李绮红饰)则宛然邻家小妹,两人一开口,都带着点土气,显得很古典。
国语版满屏现代气息,杨过(黄晓明饰)揭开面具,邪魅酷炫,仿佛刚从郭敬明的小说里走出来。郭襄(杨幂饰)一派大蜜风范,听到杨过答应了自己,嘴角微翘,那是酒托钓到凯子的表情。
最后我想再说两句以结此文。现在有很多倡导保护方言的活动,但在公共生活中保留方言显然越来越困难。我认为保护方言最好的方法,是拍摄优秀的方言影视作品。这也是方言在现代社会的真正用武之地。
本文原发于2019年腾讯大家栏目,感谢程兄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