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颐 | 砍 杉 树

早年的闽东乡村,流行一个捉弄“东家”的娱乐活动,名曰“砍杉树”,即一伙帮工把东家饭甑里的米饭吃个精光,而后将饭甑推倒,因为饭甑是杉木做的,圆桶有如杉树被砍伐,轰然倒地,目的就是让东家难堪,谁让他“吝啬”得不让帮工吃饱饭呢。

1969年始,我在闽东的一个山村插队务农,每到秋末割稻谷季节,知青们就勤快起来,出工率特别高。迅速提高知青积极性的不是思想政治工作,而是山村有个好传统,即每家每户轮流做东,煮大锅饭,负责生产队20多个劳动力一日三餐半(午后三四点的点心餐)伙食。按劳动力做东,比如你家两个劳动力,必须做东两天,这样才显公平。知青不用做东家,只需做吃家。因为众所周知,知青不会做饭,而且,照顾一下知青也是应该的,当然,生产队总是讲公道,按食客数每人每天补干稻谷3斤给东家。

纯朴善良的农民伯伯极爱面子,再穷,也得宰几只田鸭;借钱,也得割几斤猪肉。这时节,也是各家女人比试谁家大方且会当家,哪个贤惠且又能干的时机,一家家妇人闺女大显身手,精心料理拿手菜肴。比如:黄酒醉河虾、豆腐炖泥鳅,今春红糟腌渍小笋的颜色、去冬黄豆鼓晒出太阳的滋味,咸萝卜是干蒸的还是湿蒸的(丰俭各异、颇有差距),黄酒是陈年的还是新酿的(当然是年份越久越好)。最讲究的还是那一饭甑的白米饭,从大锅捞出之时,最讲究火候,早了,太硬,不出饭,不上口;迟了,太软,不扛饿,不糯香。这时节,还是各家闺女最活跃、最慌乱、最叽叽喳喳的季节,个个都打理得清清爽爽,一身利索,忙忙碌碌地往田间地头送饭、送点心。表情落落大方地劝社员们多吃饭菜,内心紧张兮兮地看着饭甑里的大米饭还剩多少。

一般地说,饭甑里的米饭,保险系数都比较大,据说应多于食客正常食量的三分之一以上,“砍杉树”几乎属意外。一旦被“砍杉树”,东家急需回去用猪肉(牛肉、鸭肉也可)煮米粉,火速送来,否则,帮工们是不肯下田干活的。

我们10多个知青全住在一位富裕中农家中。按照当时的政策,富裕中农虽然不是打击的对象,但也不是依靠的阶级,所以,大队征用他家的四扇大厝十分合理。于是,这位忠厚木讷的农家老把式就成了我们的房东,房东家有一黄花闺女,十七、八岁初长成,就如后来有首歌中所唱的模样:一根大辫子粗又长,一双眼睛明又亮。只是名字不一样,不叫小芳叫小花。

我们5个小伙子住在大厝的下廊间。“下廊间”位于大厝进大门处的两侧,木式结构。楼上有回廊阁楼,小巧玲珑,雕梁花窗,阁楼往往是闺房,小花就住在我们的楼上。我们所住的房间仅8平方米,刚好打个统铺。那统铺除了用于我们4人并排头朝里、脚朝外就寝外,平时看书读报、打牌下棋、聊天打闹等,都在此进行。但楼上终日静悄悄,夜里静悄悄、黎明静悄悄。我们曾私下议论:小花走的是猫步(当年尚不知这是时髦台步),只是有一深夜,我们正准备休息,忽闻楼上一阵清脆的流水声和滴水声,静听了好一阵,不知谁“扑哧”一声笑出,心悉肚明,那是小花如厕马桶的发声,于是大家笑作一团,全无睡意,有人朗诵白居易的《琵琶行》:“大珠小珠落玉盘……”。只是第二天,小花见了我们,不抬眼,却脸红。

稻子开镰,大刘坚决要和我换个铺位,说他起得比我早,睡在靠窗下,起床方便,不影响别人。大刘者,知青中之壮汉也,年方19,开创了挑稻谷215斤的知青最高记录。当年,我和他在知青中都以肯卖力气和能干农活闻名,因此,在插队的第二年,我俩的工分均评上了7.5分,是知青中的最高档。割水稻季节,则以肩膀论英雄,因山村皆是梯田,山道弯弯,远的田段,有二三十里的路程,一名强劳力,早出晚归,只能割一担稻谷挑回。稻谷入仓,当场过秤,170斤记10个工分,以此为基数,多挑20斤加1分,我们生产队长创下了320斤的最高记录,我最高记录194斤,是大刘的手下败将,虽然我在掰手腕比赛中赢过他,但农民伯伯皆不以为然,认为那是花拳绣腿,还是挑担比赛可比性强、含金量高,打那以后,我看大刘总不顺眼。

我们同睡统铺的,还有一位重要人物,就是大队新任命的我们小队的生产队长。此君乃生产标兵,用当时一句夸奖的话:“犁(田)耙(田)播(插秧)样样行”,年方21岁,系当地回乡知青,贫农出身,尚未娶妻。他曾经就插队知青与回乡知青问题与我们进行过激烈辩论,最后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形成了共识:“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到那里去,是大有作为的”,这一句不分彼此,适用全体;“各地农村的同志应该欢迎他们去”,这一句特指他(注意定语“农村的同志”,这有别于城里的同志)。但是他最后还是弄不明白:我既然比你们还多了一句话,为什么就不能享受你们插队知青每个月8元津贴待遇呢?他与知青的关系都好,与我最好,一来二往,便睡到我们统铺上了。

不知从哪一天起,清晨时分,木板窗外总会听到三声轻脆的叩板声,大刘便迅速起身下床。三天之后,我们发现了这个秘密,原来大刘赶早是为房东挑田鸭放田(把家养的田鸭用竹笼挑到刚收割的稻田放养一季,效益极佳),叩窗者,小花也。年轻的生产队长对我悄悄地说:“大刘糊涂,怎么能替富裕中农帮工。”

那日,轮到房东做东家,小花和她娘为此已经忙碌了好几天,那天的早餐,无可挑剔,特别是酒糟醉虾,吃得大伙们是满口余香,啧啧不已。

那日的稻田离村子很远,依稀记得叫“山坪岗”。也许是小花家的伙食太撩拨人,也许是小花本身太撩拨人,那一日出工的人特别多,不知怎么,大伙就策划起“砍杉树”。那时乡村没有多少文化娱乐,像这样捉弄人的事,最容易被人响应。年轻队长最积极,既挂帅又出征,嘱我:知青除大刘外你负责落实,每人一定要多吃一两碗米饭,社员我负责交待。不一会儿,全队上下皆欢欣鼓舞,步调高度一致,只有可怜的小花爹和大刘蒙在鼓里,前者太忠厚迟钝;后者又太早到田里放鸭去,毫不知情。

那日天气出奇的冷,那一段山田的“珍珠矮”稻谷长得出奇的好,社员们干劲出奇的大,肚子自然也就早早饿了,待到小花挑着饭菜,一甩一甩的长辫子从山坪岗甩出来时,大伙们纷纷放镰、洗手、撒尿、摆座位,而后,相视而笑,全是一脸快乐又神秘的坏笑。

对于那段“砍杉树”的高潮戏,我几乎不忍一一卒写,但每个人的眼神,却几十年来铭刻心间,挥之不去。小花楚楚可怜地看着大刘的眼神,大刘恶狠狠地盯着我的眼神,小花爹茫然不知所措的眼神,年轻队长乐得眯成一条缝的眼神,至于我自己的眼神,肯定是想快乐又阵阵发虚……

当饭甑被推倒,大伙欢呼雀跃的一刹那,我看到了小花那双漂亮眼睛里溢出的晶莹泪珠。

小花自然立马回家买肉煮米粉,一个多时辰过去,山坪岗仍未出现小花的长辫子,小花爹只好赶回,原来,慌里慌张的小花在半途中把煮熟的两桶米粉给打翻了,只好回去再煮。但迟迟而来的猪肉煮米粉,似乎只有大刘和小花各吃一碗,收工时,那两个还装着米粉的大桶,倒是年轻队长帮着挑回去。

那场游戏的结局完全没有了开局时的欢乐氛围,望着小花一拐一瘸挑着鸭笼的背影,我都不敢正眼看大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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