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风词话卷一

况周颐(1859~1926),晚清官员、词人。原名况周仪,因避宣统帝溥仪讳,改名况周颐。字夔笙,一字揆孙,别号玉梅词人、玉梅词隐,晚号蕙风词隐,人称况古,况古人,室名兰云梦楼,西庐等。广西临桂(今桂林)人,原籍湖南宝庆。他一生致力于词,凡五十年,尤精于词论。与王鹏运、朱孝臧、郑文焯合称“清末四大家”。著有《蕙风词》《蕙风词话》。

【1】

沈约宋书曰:“吴歌杂曲,始皆徒歌。既而被之弦管,又有因弦管金石作歌以被之。”按前一法即虞廷依永之遗,后一法当起于周末宋玉对楚王问。首言客有歌于郢中者,下云其为阳阿薤露,其为阳春白雪,皆曲名。是先有曲而后有歌也。填词家自度曲,率意为长短句而后协之以律,此前一法也。前人本有此调,后人按腔填词,此后一法也。沿流溯源,与休文之说相应。歌曲之作,若枝叶始敷。乃至於词,则芳华益茂。词之为道,智者之事。酌剂乎阴阳,陶写乎性情。自有元音,上通雅乐。别黑白而定一尊,互古今而不敝矣。唐宋已还,大雅鸿达,笃好而专精之,谓之词学。独造之旨,非有附丽,若为骈枝也。曲士以诗余名词,岂通论哉?

【2】

诗余之“余”,作“赢余”之“余”解。唐人朝成一诗,夕付管弦,往往声希节促,则加入和声。凡和声皆以实字填之,遂成为词。词之情文节奏,并皆有余于诗,故曰“诗余”。世俗之说,若以词为诗之賸义,则误解此“余”字矣。

【3】

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南渡诸贤不可及处在是。

【4】

重者,沈著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

【5】

半塘云:“宋人拙处不可及,国初诸老拙处亦不可及。”

【6】

词中求词,不如词外求词。词外求词之道,一曰多读书,二曰谨避俗。俗者,词之贼也。

【7】

填词要天资,要学力。平日之阅历,目前之境界,亦与有关系。无词境,即无词心。矫揉而强为之,非合作也。境之穷达,天也,无可如何者也。雅俗,人也,可择而处者也。

【8】

诗笔固不宜直率,尤切忌刻意为曲折。以曲折药直率,即已落下乘。昔贤朴厚醇至之作,由性情学养中出,何至蹈直率之失。若错认眞率为直率,则尤大不可耳。

【9】

词能直,固大佳。顾所谓直,诚至不易。不能直,分也。当于无字处为曲折,切忌有字处为曲折。

【10】

词中转折宜圆。笔圆、下乘也。意圆、中乘也。神圆、上乘也。

【11】

词不嫌方。能圆,见学力。能方,见天分。但须一落笔圆,通首皆圆。一落笔方,通首皆方。圆中不见方,易。方中不见圆,难。

【12】

词过经意,其蔽也斧琢。过不经意,其蔽也褦襶(nài dài衣服粗重宽大,既不合身,也不合时。)不经意而经意,易。经意而不经意,难。

【13】

“恰到好处,恰够消息。毋不及,毋太过。”半塘老人论词之言也。

【14】

词太做,嫌琢。太不做,嫌率。欲求恰如分际,此中消息,正复难言。但看梦窗何尝琢,稼轩何尝率,可以悟矣。

【15】

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且易脱稿。

【16】

词人愁而愈工。真正作手,不愁亦工,不俗故也。不俗之道,第一不纤。

【17】

作词最忌一“矜”字。“矜”之在迹者,吾庶几免矣。其在神者,容犹在所难免。兹事未遽自足也。

【18】

凡人学词,功候有浅深,即浅亦非疵,功力未到而已。不安于浅而致饰焉,不恤颦眉、龋齿,楚楚作态,乃是大疵,最宜切忌。

【19】

填词先求凝重。凝重中有神韵,去成就不远矣。所谓神韵,即事外远致也。即神韵未佳而过存之,其足为疵病者亦仅,盖气格较胜矣。若从轻倩入手,至于有神韵,亦自成就,特降于出自凝重者一格。若并无神韵而过存之,则不为疵病者亦仅矣。或中年以后,读书多,学力日进,所作渐近凝重,犹不免时露轻倩本色,则凡轻倩处,即是伤格处,即为疵病矣。天分聪明人最宜学凝重一路,却最易趋轻倩一路。苦于不自知,又无师友指导之耳。

【20】

词学程序,先求妥帖、停匀,再求和雅、深(此“深”字只是“不浅”之谓。)秀,乃至精稳、沈著。精稳则品矣。沈著更进于能品矣。精稳之“稳”与妥帖迥乎不同。沈著尤难于精稳。平昔求词词外,于性情得所养,于书卷观其通。优而游之,餍而饫之,积而流焉。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掷地作金石声矣。情真理足,笔力能包举之。纯任自然,不假锤炼,则“沈著”二字之诠释也。

【21】

初学作词,只能道第一义,后渐深入。意不晦,语不琢,始称合作。至不求深而自深,信手拈来,令人神味俱厚。槼橅(guī mó规模、法度。)两宋,庶乎近焉。

【22】

寒酸语不可作,即愁苦之音亦以华贵出之。饮水词人所以为重光后身也。

【23】

填词之难,造句要自然,又要未经前人说过。自唐五代已还,名作如林,那有天然好语,留待我辈驱遣。必欲得之,其道有二。曰性灵流露,曰书卷酝酿。性灵关天分,书卷关学力。学力果充,虽天分少逊,必有资深逢源之一日。书卷不负人也。中年以后,天分便不可恃。苟无学力,日见其衰退而已。江淹才尽,岂真梦中人索还囊锦耶?

【24】

读前人雅词数百阕,令充积吾胸臆,先入而为主,吾性情为词所陶冶,与无情世事,日背道而驰。其蔽也,不能谐俗,与物忤。自知受病之源,不能改也。

【25】

读词之法,取前人名句意境绝佳者,将此意境缔构于吾想望中。然后澄思渺虑,以吾身入乎其中而涵泳玩索之。吾性灵与相浃而俱化,乃真实为吾有而外物不能夺。三十年前,以此法为日课,养成不入时之性情,不遑恤也。

【26】

人静帘垂,灯昏香直。窗外芙蓉残叶飒飒作秋声,与砌虫相和答。据梧冥坐,湛怀息机。每一念起,辄设理想排遣之。乃至万缘俱寂,吾心忽莹然开朗如满月,肌骨清凉,不知斯世何世也。斯时若有无端哀怨怅触于万不得已,即而察之,一切镜象全失,唯有小窗虚幌、笔床砚匣,一一在吾目前。此词境也。三十年前,或月一至焉。今不可复得矣。

【27】

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此万不得已者,由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也,非可强为,亦无庸强求。视吾心之酝酿何如耳。吾心为主,而书卷其辅也。书卷多,吾言尤易出耳。

【28】

吾苍茫独立于寂寞无人之区,忽有匪夷所思之一念,自沈冥杳霭中来。吾于是乎有词。洎(jì到,及。)吾词成,则于顷者之一念若相属若不相属也。而此一念,方绵邈引演于吾词之外,而吾词不能殚陈,斯为不尽之妙。非有意为是不尽,如书家所云无垂不缩,无往不复也。

【29】

问:填词如何乃有风度?答:由养出,非有学出。问:如何乃为有养?答:自善葆吾本有之清气始。问:清气如何善葆?答:花中疏梅、文杏,亦复托根尘世,甚且断井、颓垣,乃至摧残为红雨,犹香。

【30】

作词至于成就,良非易言。即成就之中,亦犹有辨。其或绝少襟抱,无当高格,而又自满足,不善变。不知门径之非,何论堂奥?然而从事于斯,历年多,功候到,成就其所成就,不得谓非专家。凡成就者,非必较优于未成就者。若纳兰容若,未成就者也,年龄限之矣。若厉太鸿,何止成就而已,且浙派之先河矣。

【31】

吾词中之意,唯恐人不知。于是乎句勒。夫其人必待吾句勒而后能知吾词之意,即亦何妨任其不知矣。曩余词成,于每句下注所用典。半塘辄曰:“无庸。”余曰:“奈人不知何?”半塘曰:“傥注矣,而人仍不知,又将奈何?矧(shěn况且,亦。)填词固以可解不可解,所谓烟水迷离之致,为无上乘耶。”

【32】

作词须知“暗”字诀。凡暗转、暗接、暗提、暗顿,必须有大气真力,斡运其间,非时流小惠之笔能胜任也。骈体文亦有暗转法,稍可通于词。

【33】

名手作词,题中应有之义,不妨三数语说尽。自余悉以发抒襟抱。所寄托往往委曲而难明。长言之不足,至乃零乱拉杂,胡天胡帝。其言中之意,读者不能知,作者亦不蕲(同祈)其知。以谓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不可以为训,则亦左徒之“骚”“些”云尔。夫使其所作大都众所共知,无甚关系之言,宁非浪费楮墨(chǔ mò 纸墨)耶?

【34】

畏守律之难,辄自放于律外,或托前人不专家、未尽善之作以自解,此词家大病也。守律诚至苦,然亦有至乐之一境。常有一词作成,自己亦既惬心,似乎不必再改。唯据律细勘,仅有某某数字,于四声未合,即姑置而过存之,亦孰为责备求全者。乃精益求精,不肯放松一字,循声以求,忽然得至隽之字。或因一字改一句,因此句改彼句,忽然得绝警之句。此时曼声微吟,拍案而起,其乐何如!虽剥珉出璞,选薏得珠,不逮也。彼穷于一字者,皆苟完苟美之一念误之耳。

【35】

上去声字,近人往往误读。如“动静”之“静”上声,误读去声。“暝色”之“暝”去声,误读上声。作词既守四声,则于宋人用“静”字者用上声,用“暝”字者用去声,斯为不误矣。顾审之声调,或反蹈聱牙盭(lì 同“戾”,乖违。)喉之失。意者宋人亦误读误用耶?遇此等处,唯有检本人它词及它人词证之,庶几决定所从。特非精研宫律者之作,不足为据耳。

【36】

宋人名作,于字之应用入声者,间用上声,用去声者绝少。检梦窗词知之。

【37】

入声字于填词最为适用。付之歌喉,上去不可通作,唯入声可融入上去声。凡句中去声字能遵用去声固佳,若误用上声,不如用入声之为得也。上声字亦然。入声字用的好,尤觉峭劲娟隽。

【38】

初学作词,最宜联句、和韵。始作,取办而已,毋存藏拙嗜胜之见。久之,灵源日濬(jùn 深),机括日熟,名章俊语纷交,衡有进益于不自觉者矣。手生重理旧弹者亦然。虽离群索居,日对古人,研精覃思,宁无心得:未若取径乎此之捷而适也。

【39】

学填词,先学读词。抑扬顿挫,心领神会。日久,胸次郁勃,信手拈来,自然丰神谐鬯(chàng 同畅)矣。

【40】

词贵意多。一句之中,意亦忌复。如七字一句,上四是形容月,下三勿再说月。或另作推宕,或旁面衬托,或转进一层,皆可。若带写它景,仅免犯复,尤为易易。

【41】

佳词作成,便不可改。但可改便是未佳。改词之法,如一句之中有两字未协,试改两字,仍不惬意,便须换意,通改全句。牵连上下,常有改至四五句者。不可守住元来句意,愈改愈滞也。

【42】

改词须知挪移法。常有一两句语意未协,或嫌浅率。试将上下互易,便有韵致。或两意缩成一意,再添一意,更显厚。此等倚声浅诀,若名手意笔兼到,愈平易,愈浑成,无庸临时掉弄也。

【43】

词中对偶,实字不求甚工。草木可对禽蛩也,服用可对饮馔也。实勿对虚,生勿对熟,平举字勿对侧串字。深浅浓淡,大小重轻之间,务要侔色揣称(形容描写景物,恰到好处。)。昔贤未有不如是精整也。

【44】

近人作词,起处多用景语虚引,往往第二韵方约略到题,此非法也。起处不宜泛写景,宜实不宜虚,便当笼罩全阕,它题便挪移不得。唐李程作日五色赋,首云:“德动天鉴,祥开日华。”虽篇幅较长于词,亦以二句檃栝之,尤有弁冕端凝气象。此旨可通于词矣。

【45】

作词不拘说何事物,但能句中有意即佳。意必己出,出之太易或太难,皆非妙造。难易之中,消息存焉矣。唯易之一境,由于情景真,书卷足。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者,不在此例。

【46】

作咏物咏事词,须先选韵。选韵未审,虽有绝佳之意、恰合之典,欲用而不能。用其不必用、不甚合者以就韵,乃至涉尖新、近牵强、损风格,其蔽与强和入韵者同。

【47】

词用虚字叶韵最难。稍欠斟酌,非近滑,即近佻。忆二十岁时作绮罗香,过拍云:“东风吹尽柳绵矣。”端木子畴前辈(埰)见之,甚不谓然,申诫至再。余词至今不复敢叶虚字。又如“赚”字、“偷”字之类,亦宜慎用,并易涉纤。“儿”字尤难用之至。(如“船儿”、“叶儿”、“风儿”、“月儿”云云。)此字天然近俚,用之得,如闺人口吻,即亦何当风格。乃至村夫子口吻,不尤不可向迩耶?若于此等难用之字,笔健能扶之使竖,意精能炼之使稳,庶极专家能事矣。斯境未易臻,仍以不用为是。

【48】

两宋人词宜多读、多看,潜心体会。某家某某等处,或当学,或不当学,默识吾心目中。尤必印证于良师友,庶收取精用闳之益。洎乎功力既深,渐近成就,自视所作于宋词近谁氏,取其全帙研贯而折衷之,如临镜然。一肌一容、宜淡宜浓,一经侔色揣称,灼然于彼之所长、吾之所短安在,因而知变化之所当亟。善变化者,非必墨守一家之言。思游乎其中,精警乎其外,得其助而不为所囿,斯为得之。当其致力之初,门径诚不可误。然必择定一家,奉为金科玉律,亦步亦趋,不敢稍有踰越。填词智者之事,而顾认筌执象若是乎?吾有吾之性情,吾有吾之襟抱,与夫聪明才力。欲得人之似,先失己之真。得其似矣,既已落斯人后,吾词格不稍降乎?并世操觚之士,辄询余以倚声初步何者当学?此余无词以对者也。

【49】

性情少,勿学稼轩。非绝顶聪明,勿学梦窗。

【50】

唐五代词并不易学。五代词尤不必学。何也?五代词人丁运会,迁流至极,燕酣成风,藻丽相尚。其所为词,即能沈至,祇在词中。艳而有骨,祇是艳骨。学之能造其域,未为斯道增重。矧徒得其似乎?其铮铮佼佼者,如李重光之性灵,韦端己之风度,冯正中之堂庑,岂操觚之士能方其万一?自余风云月露之作,本自华而不实。吾复皮相求之,则嬴秦氏所云甚无谓矣。晚近某词派,其地与时,并距常州派近。为之倡者,楬橥(jié zhū 标明,揭示。)花间,自附高格,涂饰金粉,绝无内心。与评文家所云“浮烟涨墨”曷以异?虽无本之文,不足以自行。历年垂白,衍派未广。一编之传,亦足贻误初学。尝求其故。盖天事绌、性情少者所为,曷如不为之为愈也。

【51】

余尝谓北宋人手高眼低。其自为词诚夐乎弗可及。其于它人词,凡所盛称,率非其至者。直是口惠,不其爱惜云尔。后人习闻其说,奉为金科玉律,绝无独具只眼,得其真正佳胜者。流弊所极,不特埋没昔贤精谊,抑且贻误后人师法。北宋词人声华藉甚者,十九巨公大僚。巨公大僚之所赏识,至不足恃,词其小焉者。

【52】

两宋人填词,往往用唐人诗句。金元人制曲,往往用宋人词句。尤多排演词事为曲。关汉卿、王实甫西厢记出于赵德麟商调蝶恋花,其尤著者。检曲录杂剧部,有陶秀实醉写风光好、晏叔原风月鹧鸪天、张于湖误宿女贞观、蔡萧闲醉写石州慢、萧淑兰情寄菩萨蛮,皆词事也。就一剧一事而审谛之,填词者之用笔用字何若?制曲者又何若?曲由词出,其渊源在是。曲与词分,其径涂亦在是。曲与词体格迥殊,而能得其并皆佳妙之故,则于用笔用字之法,思过半矣。

【53】

曲有煞尾,有度尾。煞尾如战马收缰,度尾如水穷云起。(见董解元西厢记眉评。)煞尾犹词之歇拍也。度尾犹词之过拍也。如水穷云起,带起下意也。填词则不然。过拍只须结束上段,笔宜沈著。换头另意另起,笔宜挺劲。稍涉曲法,即嫌伤格。此词与曲之不同也。

【54】

明以后词,纤庸少骨。二三作者,亦閒有精到处。但初学抉择未精,切忌看之。一中其病,便不可医也。东坡、稼轩,其秀在骨,其厚在神。初学看之,但得其粗率而已。其实二公不经意处,是真率,非粗率也。余至今未敢学苏、辛也。

【55】

织余琐述云:“蕙风尝读梁元帝荡妇思秋赋,至‘登楼一望,唯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呼娱而诏之曰:‘此至佳之词境也。看似平淡无奇,却情深而意真。求词词外,当于此等处得之。’”

【56】

又云:“元白朴天籁集满庭芳小序:‘屡欲作茶词,未暇也。近选宋名公乐府,黄、贺、陈三集中,凡载满庭芳四首。大概相类,互有得失。复杂用元、寒、删、先韵,而语意苦不伦’云云。近人词此四韵多通叶,昔贤不谓然也。夫词虽慢调,韵不逾十。即如寒、删两韵,本韵之字即独用不患不敷,矧已通叶,何必再阑入元、先部乎。其为取便,亦已甚矣!”

【57】

晏同叔赋性刚峻,而词语特婉丽。蒋竹山词极秾丽,其人则抱节终身。何文缜少时会饮贵戚家,侍儿惠柔,慕公丰标,解帕为赠,约牡丹时再集。何赋虞美人词有“重来约在牡丹时。只恐花枝相妒、故开迟”之句。后为靖康中尽节名臣。国朝彭羡门孙遹延露词吐属香艳,多涉闺襜(chān 一种短的便衣)。与夫人伉俪綦(qí 很)笃,生平无姬侍。词固不可概人也。

【58】

余癖词垂五十年,唯校词绝少。窃尝谓昔人填词,大都陶写性情,流连光景之作。行间句里,一二字之不同,安在执是为得失?乃若词以人重,则意内为先,言外为后,尤毋庸以小疵累大醇。士生今日,载籍极博。经史古子,体大用闳,有志校勘之学,何如择其尤要,致力一二。词吾所好,多读多作可耳。校律犹无容心,矧校字乎?开兹缥帙,铅椠(qiàn 书的刻本)随之。昔人有校雠(chóu 校对文字)之说,而词以和雅温文为主旨,心目中有雠之见存,虽甚佳胜,非吾意所专注。彼昔贤曷能诏余而牖之。则亦终于无所得而已。曩锡山侯氏刻十名家词,顾梁汾为之序,有云:“读书而必欲避认与混之失,即批阅吟讽,且不能以终卷,又安望其畅然拔去抑塞,任为流通也。”斯语浅明,可资印证。盖心为校役,订疑思误,丁一确二之不暇,恐读词之乐不可得,即作词之机亦滞矣。如云校毕更读,则扫叶之喻,校之不已,终亦纷其心而弗克相入也。

【59】

御选历代诗余,每调胪列如千首。每填一调,就诸家名作参互比勘。一声一字,务求合乎古人。毋托一二不合者以自恕。则不特声韵无误。即宫律之微,亦可由此研入。

【60】

玉梅后词玲珑四犯云:“衰桃不是相思血,断红泣、垂杨金缕。”自注:“桃花泣柳,柳固漠然,而桃花不悔也。”斯旨可以语大。所谓尽其在我而已。千古忠臣孝子,何尝求谅于君父哉?

【61】

吴县戈顺卿(载)翠薇花馆词,褎然(xiù rán 出众的样子。)巨帙。以备调守律为主旨,似乎工拙所弗计也。惟所辑词林正韵,则最为善本。曩王氏四印斋依戈氏自刻本,刻附所刻词后。倚声家圭臬奉之。顺卿夫人金婉,字玉卿,有宜春舫诗词:为外录词林正韵毕书后云:“罗襦甲帐愧非仙。写韵何妨手一编。从此词林增善本,四声堪证宋名贤。”

(本文稿系编者据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王幼安先生校订版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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