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方强【一个人的缑城️ 4】避“尸”弄

告别时,先生用二根手指比划着说,人的一生只有箸这么点长,无法比、不用比、不必比……

                   ——《一个人的缑城》

避 “尸” 弄

文 / 摄    顾方强

避尸弄,现称避司弄,南北首尾连接中大街与文明巷,与县衙正大门隔中大街相望。

名称中带尸字的巷弄,恐怕再难找出第二条来了,这名字听着就有故事,也真的有故事,而且是与一桩历史事件有关。

话说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从要饭要起,要到了整个天下。为不让饭碗又让别人给夺了去,便把儿孙分封到各地去做小大王,以此来支撑皇权的千秋永固。望眼欲穿在家等待接班的太子,还没等到接班就咽了气,孙子接着等。过了几年朱皇帝走了,孙子终于不用装孙子当上了皇帝。原本大气不敢喘的大臣们,纷纷出来表现邀功,怂恿没什么历练的小皇帝,去收拾各地的小大王。当削藩削到手握重兵的四叔朱棣时,这个叔叔借口要保护侄皇帝起兵造了反,史称"靖难之役"。

小皇帝身边能打仗会参谋的人,都让他爷爷给收拾光了,结局可想而知,小皇帝一说自焚二说遁世,反正是不知所终。这边朱叔叔也是犯愁啊,上位终归是要讲点体面做些场面的,要发即位诏书昭告天下。 会写想写的人很多,既有影响力又能写的人就不多了,这就想到了侄皇帝的老师,出生于缑城别号“缑城先生”的方孝孺——方正学先生。这方先生要是肯点头写诏书,起码是把天下读书人的嘴巴给堵牢了。叔侄争位本是人家家事,东山老虎西山大虫哪个上位都是一样,除了站错队被杀了头的,满朝文武都认了怂。这本来已经站错队的方先生,不但不写通告,朝堂之上把已经心急火燎的准皇帝,质问得体无完肤,气急败坏的皇帝威胁要灭九族,方先生顶回去一句:“灭我十族又何妨!”十族又何妨是吧,朋友门生也算一族,杀!史载一共被杀八百七十三人。远在几百里之外,已在小城里安贫乐道的亲戚门生,自然也是难逃此劫,血溅小城,伏尸大小巷弄无数,通往县衙的路只有一条巷弄里无尸首,这条巷弄便被后人称为避尸弄。

钦犯无人敢去收尸,平日人称癫心人的疯子马子同,乘着夜色,背尸投井掩埋后,也投井而去。此井位于小米巷口,临中大街。万历年间正学先生被反正后,后人在这口大井上建亭立碑,上书“义井”二字,民国时期重修,由当时的教育局长金民青先生题写碑文与碑书,石碑近二米高,现遗存于城隍庙内。离“义井”不远人称牌坊脚的柴家巷弄口,还奉旨建造了一座横跨中大街的樟木牌坊,牌坊正楣上方高悬“正学坊”牌匾。之所以建木牌坊而不是石牌坊,据说是木牌坊可移可修永世不倒,而石牌坊是不移不修倒了就止。人们还在西门建起方祠,祠堂门口“一字不免、十族奈何”的门楹,让人肃然起敬!

避尸弄,印证了鲁迅先生所说台州式硬气的民风,先贤的遗风散落在小城,无论是在过去灰暗的巷弄里,还是现在辉煌的高楼里,任光阴荏苒,从来不曾也不会被遗弃被遗忘。

原来在避尸弄巷弄口钉着的路牌,印象中在七十年代末,忽由避尸弄改成了避司弄。有个说法是,尽管是一条避尸的巷弄,但名字上有个尸字终是不吉,故改了名。还有的说,之所以改叫避司弄,是因为巷口对面就是县衙,先前迎面碰到县太爷出入,你我闲杂人等都能及时回避到这条巷弄之故。近来还有好事者,说方孝孺被灭族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也未见缑城人予以有力的驳斥,其实也不值得一驳,仅凭义井的碑、牌坊的匾、方祠的楹,几百年来在风雨中的诉说,就足以回应虚无者的摇舌鼓唇,尽管碑亭、牌坊、方祠在文革中已悉数被毁。

不管是叫做避尸还是避司,这条巷弄是条富贵之巷却是不争的事实。这里大道地众多,有主人在西溪烧炭卖柴起家的徐家道地、在市门头寄售拆衣发家的范家道地、在中街开万象春药店兴旺起来的陈家道地,还有胡家坛三层楼、源来纸店、落塘鲍家大院等等大宅。不但有大宅,巷弄尽处还有一处人们讳莫如深的堂子店,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青楼。里面的女子卖艺不卖身,偶尔也出台,出红不出白,陪日不陪夜,坐轿不坐马,人称长衫堂子。

堂子店附近,还住着一位姓邬,背地里叫他为侠盗海的传奇人物,看上去虽是一副书生模样,却是个江湖传说中的侠客,除了会拳脚,还会飞檐走壁,人称高贼。尽管称其为贼,小城里的人,一说起高贼,仰慕及莫测之情无不溢于言表。蒲湖路上人称当店前的聚成典当行的围墙,你就是现在去看,它的围墙不仅比房子高出一大截,而且四面的式样、新旧看上去也不一样,相传,这就是当店在一叠当票失窃后,拜侠盗海寻回并指点后重修所致。抗战始,被民国县党部招安,就任治安队捕头,小城的人改口叫他捕盗海。一九四五年,日军投降前夕,小城被日军占据,捕盗海受命在三隍堂起爆炸弹时,失手负伤被捕后不知所终。

解放后不久,大概是因为巷弄里住宿条件好的大小道地林立,又与县政府对望相近的缘由,巷弄里有当时称为一中队的驻军、财政局等等政府机关,可谓各司云集,想避司是没法避的了。各机关单位相继搬离后,成为机关干部家属宿舍。

坐我前面的葛同学,随他当兵的老爹来到小城,就住在避尸弄。五年级时插班进来,一天到晚笑咪咪的,眼睛小得几乎只剩一条缝。相熟起来后,就整日厮混在一起,避尸弄是少不了要去的。

记得巷弄里有不少道地的堂前,都吊有吊环,供人们日常锻炼,以能够翻腕直撑上去为能事。

有回与葛同学等人一起,聚拢一起在玩吊环,活癫着没一个撑得上去。在道地穿着短裤赤着膊正在干家务的陈叔,一时兴起,让我们闪开让他来做示范。只见他抓住吊环,紧了紧手腕,深吸一口气,猛地一声大喝,人,撑上去了,裤,溜下来了,肥大的短裤崩了系带,直直地溜了下来,不及反应的陈叔,一时就这么赤条条地撑在上面。第一次看到大人的那话儿长这般模样,正仰头看着的小伙伴们,惊骇之下一哄而散。好长一段时间,真的都不敢去陈叔住的道地玩,除了替他难为情,也怕他让我们看见过他私处乍露的狼狈模样后会揍我们。

葛同学除了平常讲话也是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和戴一顶簇新的军帽让人羡慕外,飞快的游泳速度和好看的泳姿,也让只会狗爬式的我们惊羡不已。曾代表学校到市里参加游泳比赛,得了名次,奖金十元。学校抽出五毛钱奖给他,中午马上约我一起到桃源桥口,急急地买了整整一纸包袋的杨梅,就近坐在东方旅馆的台阶上,仔细地吃了起来,欢快地把每颗都呡得一丝不剩后,一起用力把果核吐向前方比谁远。记得那天正午的桃源桥头微风荡漾,透过梧桐树的阳光,照在脚边斑影疏斜。他低着头,拨弄着断了扣带的塑料鞋说,读完这学期,可能又要回北方去了,某月的某一天过后,如同东方旅馆台阶上的身影,忽然就真的消失了。桃源桥头熙攘依然,究竟还剩下多少人多少事,还能让我们去依依惜别或朝思暮想的呢?

转眼到了世纪初,避司弄里早已搬走的各司干部家属留下的房子,已沦为廉租公房。一时潦倒不及起身追赶的租客,还有部分原住居民委身于此,看上去悠然自得地在此繁衍生息。走进巷子里,八十年代的流行歌曲还会不时在巷子里缭绕,锅碗瓢盆交响着,恍如八十年代,避司弄俨然避世弄。

时代列车哐啷作响着前行,避尸弄和其它虽渐失居住价值仍让人万般不舍的巷弄一样,已几乎夷为平地待价而售。巷弄里的徐家道地还在,推开吱呀作响的老门,斜阳夕照下的道地看上去杂草丛生,寂静无声似已无人居住。试着高声招呼,一老者应声而出。攀谈得知,老者姓徐,就是这座大宅的后人,之所以一个人还住着,是舍不得离开。

先生说,今年八十又四岁了,这座大院是他爷爷置下的。爷爷原先祖居在黄坛坑村,先是务农,后烧炭为生。这烧炭是异常的苦,先是要寻山,找到适合烧炭的碗口粗细的硬青木,再找山的主人谈价判山,判下后开始伐木削枝斫山,斫山后背砖上山建窑搭火山,待硬青木㫰晒到七八分干燥时,便漫山地背木入窑,升火点山后择机封窑,待木成炭把握时机出窑摊凉收山,无论是春夏秋冬,一直烧到整浪山无木可烧才关山。从寻山一直到关山,吃住基本上都在山上。炭分乌炭与白炭,徐家烧的是白炭,敲击当当有声,焚炭持久且无烟,渐渐地在宁波、上海一带卖出了名气,先生回忆着说,运往外地的宽竹片制成的竹炭篓上,都印着醒目的“长河”两字。

以前嘴角边都要熬下来撑家私的,更不要说有点铜钿了,先生接着说,买田起屋加上名声在外,便被山匪盯上了,这要被山匪请了“财神”,一夜返贫的人家不在少数。得到消息的祖上,吓得连忙进城买房,刚好避尸弄上的范家道地正在变卖东院,当即现钿成交。成交后,重修了气派的石浮雕车门,扩建了东西二厢,最后形成十八幢三十三间三明堂的徐家道地。木炭生意自然是只商不烧了,还用余钱在县前街开了家惠和百货商行,生活自此安顿下来,终成小城大户人家。

虽出身大户人家,福气并没享受到多少,先生停顿了一下缓缓地说道,自己是个遗腹子,跟爷爷长大,爷爷过世后大伯当家。土改后道地最多住有五十多人,大伯也当不了家了,长大的个中苦涩概莫能言,说起当时的情景先生连连摆手。

一九五九年食不果腹的时候,政府号召青年人支援宁夏地区社会主义建设。包括先生在内有一百多人报名参加,组成了一个连的支边青年队。去的地方是宁夏回族自治区中卫县镇罗堡,也就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地方,荒凉程度可想而知,更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一生!

也没料到支援建设就是做农事,逃回过一次被叫回。心烦意乱之时,青铜峡水库招民工,报名做了二个月后,考进青铜峡技工学校,成为正式工,尽管也只是个泥水工,总算是有了一份稳定的职业。安耽了几年文革爆发,两派斗来斗去斗出了人命,刀枪出库大武斗一触即发。一个外地人好省的,暂避回缑城。

小城里的人也在战天斗地,大字报满天飞。先生不无惋惜地说,亲眼看见过国画大师潘天寿的两幅画,被贴在县前街的大照壁上当大字报来批判。一幅是妇孺皆知的松鹰图,批的是老鹰代表反动派,以凶恶的眼神明目张胆地盯着劳动人民。另一幅是生产竞赛图,画的是两个生产队插着两面红旗在劳动竞赛,批的是把三面红旗砍了一面心存不良。武斗平息后回青铜峡,在外漂泊的人总是想离家近一点的,后调到上海三航局,作为技能骨干再调到北仑港,港内第一个码头的第一车混凝土,就是先生当年当手浇下去的,先生低着头轻声说好想回去看看。这样一直到退休,才回到避尸弄故里。

虽然年少一脚迈出门,穷尽一生才迟暮归来,但先生似乎早已经与生活和解,叙事平静,言语诙谐。

告别时,先生用二根手指比划着说,人的一生只有箸这么点长,无法比、不用比、不必比……

避尸弄,

避司弄,

避世弄!

就此别过,

后会无期!

图文 I 顾方强

编辑 I 半壶纱

审核 I 浩海紫烟

文化宁海工作室出品

【一个人的缑城】第 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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