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漆匠

冬天，注定是一个终结的季节，老天爷这个终结者会毫不留情地会收走很多人，包括一些看起来还生龙活虎的老人。二喜（名）就是被老天爷收走的，他自己一点准备都没有，他的家人更是一点准备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置办，包括寿衣寿器，前一天，我还见他在山里挖冬笋，和他打了一声招呼，第二天他就断气了。

于是，只得临时去街上买一副白板子棺材，还请来了漆匠，要他加班加点完成任务。油漆是一道很繁琐的工序，“三道底子三道漆”，而漆棺材更是要讲究，先是打底子，打完底子就是补灰，再是刮通灰、上底漆、打磨，然后上二道漆、第二次打磨，最后是刷盖面漆。漆匠是一个出了名的慢性子人，他的一举一动都有点像电影镜头中的慢动作，要他在三两天的时间内完成这么一项大工程，真的为难他了，但“人死为大”，他也是没有推辞理由的。

漆匠还没有一个徒弟，不知是没有人跟他学还是他不愿意教。我喜欢凑热闹，尤其是死人的热闹，那天便自作主张地帮漆匠生起火来，其实只是借着帮他熬桐油的时机顺便烤烤火，烤火才是主要目的。

漆匠轻声说：今夜脱了鞋和衣，不知明日穿不穿。

我那时真是异常敏感和聪颖，一听就懂这句话的意思。其实这句话在今天有了另一个说法，叫做“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会先来”。我更知道这个六十岁的匠人为什么会生出这种感慨，因为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一个儿子四十岁了都没有成家，他的女儿是十里八乡的一朵花，很漂亮也很能干，是嫁出去了，但等于还是没有嫁出去，因为和婆家的关系很不好，一直都是在吵吵闹闹，隔三差五就跑了回来。

这都是什么事情啊？对一个乡土中摸生的成年男人来说就是所有事情了。他也不会把这些个人情况说出来，即便是说出来，别人可能根本就感受不到，就算有人是能够深刻体会，但这种深刻离那百分之百的体会还差那么一点点，这一点点就是人生境遇，就隐藏着不同的喜怒哀乐。各人面前一块天啊，风雨阴晴只有自己才有感受。

我往火中添了一块柴，不小心嘀咕了一句：木匠师傅没凳坐，铁匠师傅没饭勺。

这是一句我自己也不知从哪来捡来的话，但就是这句话对漆匠有了些触动。

他手中的动作明显快了。

漆匠说：懂得还蛮多的，还有吗？

我接着说：看地先生无坟，郎中先生无药。

漆匠把白头套脱了：跟我学徒吧。

我：你不怕带了徒弟饿死师傅？

漆匠：就怕你不跟我学。

我：我身上的肉受不了这个味。

漆匠：不怕，不怕，我会教给你办法的。

我：什么办法？

漆匠：到时候告诉你。

我：还是算了吧，我父亲让我学木匠。

漆匠：木匠怕漆匠啊。

我张口就来：漆匠怕照亮啊。

漆匠：你这家伙真是个谈匠，以后不用学匠人也有饭吃的。

我最终还是没有跟漆匠学手艺，他还是孤家寡人。但有一天他告诉了我两个秘方，一个是治疗风湿关节痛的，另一个是治疗阳事不举的，他说很有效果，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别人，除非那人和他有缘份。

我第一次接触“人生”这个话题的时候只有十二岁，但面相看起来有三十二岁了，那年漆匠六十岁，看起来只有四十岁，因此，我们在一起没有特别给人不顺眼之感，我们讨论的“人生”这个大话题里包含了生老病死和悲欢离合等等。

漆匠的眼光是相当准的，后来，我真的啥都没有学成，没有成为一个令人尊崇的匠人，我只是去外地上大学了，当上了一名律师，所谓的靠耍嘴皮子的“谈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