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部落的血与火之歌:从奴隶炮灰到野心诸侯,不战则国灭

这才是真正的春秋之秦穆公篇(1)

主笔:闲乐生

秦国祖先的创业史,和秦穆公的一生一样,充满了艰辛和悲壮。咱们从头讲起:

根据《史记.秦本纪》的记载,三皇五帝之一的颛顼帝有个孙女,名叫女修。女修织布的时候,有一只燕子掉落一颗蛋,女修正好肚子饿,二话没说把它给吃了,这一贪嘴不要紧,没多久女修竟然怀孕了,而且还生了个大胖小子,名字叫大业,而这个大业就是所有嬴姓包括秦人的祖先了。看来秦国人竟是燕子的后代,标准的鸟人,当然,这只是个传说,燕子变成人,明显违反了达尔文的进化论嘛!其实这个传说反映了母系原始社会“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观念。事实上,从秦人后来以远古东夷部族创始人少昊为祖神的情况来看,秦人应是中原日图腾颛顼部族与东夷鸟图腾少昊部族联姻的产物。

史记还记载了大业的一些孝子贤孙的事迹,无非就是帮大禹治水、助商灭夏,给周穆王做司机(御者)之类,而秦人就是出自大业后代中的一支:鸟俗氏,史书上说他们身体长得很像鸟,但说人话(应是鸟图腾部族祭司在刻意模仿鸟类)。从各方的记载来看,鸟俗氏在周朝之前是生活在黄河中游的一支半农耕半畜牧部落,和商族保持着联盟关系,地位显贵,算是诸侯一类的级别。总体说来,秦算是卡在华夏与蛮夷之间的一个民族,身份非常尴尬,就像乔峰一样。

然而,到了商朝末年这又一个关键时刻,秦人却押错宝了。从前他们曾助商灭夏,这次他们却助纣为虐。特别是当时鸟俗氏的首领飞廉、恶来父子二人,都死心塌地跟随商纣王与周武王对抗,结果双双被周人干掉,后来鸟俗氏又跟随众多嬴姓邦族支持商纣王之子武庚发动叛乱(注1),却再次被周公旦平定。我们前面就说过,周公旦虽是圣人,但行事作风相当狠辣,他平定叛乱后,便将鸟俗氏定性为战犯,流放到西陲(注2),为周天子守边,社会地位一落千丈,从诸侯沦为了奴隶(注3)。据祝中熹先生由《山海经》《尧典》等古文献及陇南一带出土文物考证,我国“夸父追日”的古代神话,其原型正是秦人西迁的这段经历。秦人在长期迁徙中的艰难困苦,便是养成他们后来坚韧不拔精神特质的源流所在。

注1:据《逸周书 作雒解》:“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东徐、奄,及熊盈以略。凡所征熊盈族十有七国,俘维九邑。”盈就是嬴姓之族。

注2:西陲实乃地名,又名西邑,位于今甘肃西和县与礼县交界处,也就是两汉三国时期的西县县治所在,诸葛亮北伐所出之祁山便在其境内。此地因远古时曾被犬戎族占据,故又称西犬丘(关中另有一犬戎古邑亦名犬丘,还曾做过西周懿王的都城,位于今陕西兴平,后遭废弃,故又称废丘,楚汉时雍王章邯的都城与葬身之地便是在此。)

注3:据《清华简 系年》:“周武王既克殷,乃设三监于殷。武王陟,商邑兴反,杀三监而立录子耿。成王践伐商邑,杀录子耿,飞廉东逃于商盍氏。成王伐商盍,杀飞廉,西迁商盖之民于邾吾,以御奴且之戎,是秦之先,世作周卫。”这里面的“录子耿”,就是武庚;“商盍氏”就是我们前面在讲宋国前史时提到的鲁都故地商奄国;而“邾吾”就是陇西的古代名山朱圉山,位于今甘肃省天水市甘谷县。这里便是秦人西迁后最早居住之地,后来才向南迁到了西犬丘。朱圉山的“圉”字便是养马奴隶之意,“朱”则是红色的意思,此山山体呈红色,多凹坑,相当奇特。

图:飞廉为上古一神鸟名,更可见秦人最早就是鸟图腾部落

总之,秦在西周时期,已沦为一个地位低下的边陲小部落,在西周老大的眼里,就是抵御西戎的炮灰与奴隶,像牲畜、物品一样,可以买卖、赠送和赏赐。要不是后来秦人里出了个超会养马的非子与非子那敢打敢拼的曾孙秦仲,他们永远都没有办法翻身农奴作主人。

图:今甘肃省清水县李崖遗址。其中包括许多西周时期的秦人墓葬,其葬式与葬俗都带有明显的殷商风格,这进一

原来,在周孝王时期(前897年―前886年),周天子为了抵御北方戎狄的侵扰,选择汧水、渭水之间这片土壤肥沃之地(今陕西宝鸡一带)建立国家牧马场,大肆繁殖马匹。但在周孝王七年,悲剧发生了,“冬,大雨雹,牛马死。”周王朝出现了重大的缺马危机,关键时刻,周孝王请来了秦人首领大骆庶子非子,利用他出色的畜牧技术(注4)为周王室繁殖养育马匹,结果,“马大蕃息”。周孝王一高兴,便将汧渭之间的秦邑(注5)分封给了非子(注6)。秦人这才摆脱了蛮夷与奴隶的身份,并正式拥有了“秦”的名号(注7)。

不过即使如此,嬴秦也只是从奴隶升为了周王室的一个小附庸而已(注8),地方不足五十里(注9),只能算个家臣(注10),都没有爵位,压根儿就上不了台面。可见秦国的起点就比中原列国要低,秦国最终能征服天下,当真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虽然秦人的起点低,但他们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努力,这时候周朝发生一件天大的事情,由于周天子厉王暴虐无道,忍无可忍的国人把他赶下了台,西戎趁机起兵入侵,甚至灭掉了西陲的秦人祖邦大骆。秦人的机会终于来了,他们的首领秦仲自告奋勇,要帮刚继位的周宣王去讨伐强悍的西戎(注11),结果,秦仲跟西戎打了足足三年的仗,最后战死在了伐戎的战场上(注12)。秦仲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周王室的信任。周厉王之子周宣王在“共和行政”后即位,励精图治,志在中兴,并希望能对严重威胁周朝统治的诸戎部族展开反攻,于是召见了秦仲的五个儿子,交给他们七千兵卒,命令他们带领这支周秦联军打回老家,为父亲报仇,而有了这支生力军,秦仲的长子秦庄公终于打败西戎(注13),夺回了祖邦西陲也就是西犬丘,并赢得了周宣王赏赐的“西陲大夫”的爵位,。看起来,秦人似乎终于要开始发迹了;但事实上,周人仍把秦人当作守边的炮灰而已,所谓封赏,不过是个称号,惠而不费,便能让他们去跟西戎拼命,何乐而不为呢?

注4:这是秦人的传统特长了,据说秦人远祖伯益,即“为舜主畜,畜多息,故有土,赐姓嬴。”

注5:关于秦邑的所在,学术界尚有争议,有人认为是在甘肃清水县的秦亭,即李崖遗址一带;有人则认为还是要尊重司马迁的记载,秦邑仍应在汧渭之间,也就是今陕西宝鸡一带。

注6:上古时代常有以生产领域的成就、贡献取得统治权的事例,三代以后,这样的事例就难觅其偶了。

注7:非子获封秦邑后,秦邑的秦嬴与西陲的大骆之嬴就算了分家了。

注8:“庸”即“墉”,指城墙,“附庸”本意是靠近城邑的田地,引申为依附于王室或诸侯的贵族小领主。

注9:据《礼记 王制》:“不能五十里者,附于诸侯曰附庸。”

注10:《史记 周本纪》便记载周太史儋的一个预言:“始周与秦合而别,别五百载而复合,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始周与秦合”即指非子封秦,与周比邻而居,“而别”指周平王东迁,“别五百载而复合”指五百年后秦灭周,而秦灭周后17年开始大举攻赵,拉开了秦灭六国的序幕。注11:据选入《诗经 小雅》的宣王时《六月》一诗:“玁狁匪茹,整居焦获。侵镐及方,至于泾阳。”所谓“方”,即“丰”,看来当时就连周王朝的统治中心丰、镐之地都已处在了西戎的威胁之下,足见情势之危急。

注12:《诗经 秦风》中有《车邻》一诗赞秦仲对秦人发展之功绩,其诗序云:“美秦仲也。秦仲始大,有车马礼乐侍御之好焉。”

注13:秦庄公系其子秦襄公被封为诸侯后给予他的追称,不然以他生前的大夫爵位,是不够资格用谥称公的。

图:秦公西陲古陵遗址,位于今甘肃陇南礼县大堡子山,考古学者推论其应为秦襄公及秦文公之墓。

图:周宣王时代青铜名器“不其簋”上的铭文,就记载了秦庄公讨伐西戎的事迹;秦庄公名“其”,而“不”字是

但秦人没有选择,他们只有凭借自己的血肉,为全族杀出一个未来,于是,坚强勇敢的秦人继承秦仲遗志,不断和西戎拼死争斗,秦仲的孙子世父甚至把国君的位置让给了弟弟秦襄公,自己宁可风餐露宿,去找西戎报仇,临行前他说:“戎人杀我祖父,我非杀戎王,誓不归来!”多么血性的一个老秦人!然而,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世父不幸被西戎俘虏,秦襄公忍辱负重,将妹妹嫁给戎王,这才将哥哥换了回来。经此一事,秦人愈发努力拼搏,终于在秦襄公末年基本占据了陇西之地,切断了陕北陇东一带戎族与陇南地区戎族之间的联系。而从此,秦国和西戎的仇恨也越结越深,而且势必要一代一代的继续血战下去,血战到底。

不战,则国灭。

总体来说,秦人在西方的崛起,与西周王朝的衰弱大体同步。而为了对付当时气势正盛的西戎,西周王朝与秦人也结成了越来越紧密的政治宗属关系,但西周在关中的统治最终还是崩溃了,公元前779年,西戎中的犬戎一族大举侵入镐京,关键时刻,却没有一个附近的关中诸侯或属邦愿意拯救日落西山的周王朝,最终,犬戎在郦山下杀死幽王,西周灭亡了。这时候西戎的世仇秦人闪亮登场,秦襄公率先领兵勤王,并跟迟迟赶来的晋国等关东诸侯一起赶跑了犬戎(所谓秦晋之好,也许这个时候就开始了),将周幽王之子周平王护送到了关东洛邑继续当他的天子,是为东周。经此一役,关中王畿的岐、丰一带几乎都被戎人占据,而周王室又元气大伤,再也无力经营关中之地,于是,为了表彰秦襄公的勋劳,也为了让利用秦人的力量遏制猖獗的西戎,周平王宣布封秦襄公为伯爵诸侯,并大方的送给他一张空头支票——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

这样,秦国才不再是附庸了,正式成为诸侯,秦襄公兴奋之余,竟然还真想要兑现这张空头支票,因为他敏锐地认识到,以西戎的原始经济与政治形态,是无法填补周王室东迁后关中的巨大权力真空的。于是他回去后就开始厉兵秣马,不出三年,杀的犬戎七零八落(注14),牛逼轰轰的戎主实在干不过勇悍而经济发达的秦国人,只好灰溜溜的逃到了更为偏远的西荒之地,秦襄公继续努力,终于在临死之前打到岐山,并在征途中去世。秦襄公的儿子秦文公接过了老爸的钢枪,又奋斗了十六年,这才彻底征服了岐山地区

在此期间,秦文公干脆率领全部族人翻越陇山,将都城从西陲迁回了原先在汧渭之间的封邑,同时在此修筑了陈仓城。陈仓,又名宝鸡,说是一块宝石,其实就是陨石,陨星穿越大气层,呼啸而过,有如鸡鸣,落地者为陨石,秦人以为宝物建祠供奉,故名。

总之,秦人从此在陇东扎下根来,开始向西经营周人原先的发祥地也就是水土肥美的周原,并将拥有丰富农耕经验的故周遗民据为己有,不仅增加了人口地盘,而且提升了文明水平。至此,关中西部一带,几乎全都属于了秦国。到了秦文公的曾孙秦武公时代,则不仅灭掉了小虢国(今陕西省宝鸡市东),甚至扩张到华山脚下,取了关中东部的杜国(今陕西西安市东南)与故郑国(即郑国故地,今陕西渭南市华州区)的地,并建立了中国最早的县制雏形。

至此,秦国已基本全据关中,成为西方第一大国,终于算是发达了。有人说秦国是春秋时代的暴发户,我坚决不同意这个观点,秦仲以下六代人跟强悍的西戎打了一百多年的仗,在战争的血与火中不断成长,献上了无数老秦人的生命,这才能够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遇,一举翻身!多么感人,多么励志,容易嘛人家! 而且骊山之乱后,西戎崛起,对中原华夏构成严重威胁,如果不是秦人以拼命三郎的勇气与战斗精神遏制并削弱了西戎,春秋初年恐怕不止“南夷与北狄交”,还得再加上西戎捣乱,那中国可就更加“不绝如线”了。

总之,经过数百年艰辛的创业,嬴秦终于从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小小部族,成为了雄踞西陲的诸侯大国,真正走上了国际的舞台。而从这以后,看到周王朝已日落西山的秦人便开始萌动了他们的小心思:既然我们占据了周的龙兴之地,那么是否意味着以秦代周而主宰天下的时代即将到来了呢?

你看的没错,秦人竟早在春秋初年的秦襄公时代,就已经有了受命于天,代周而起的想法。据《史记 六国年表》:

“至犬戎败幽王,周东徙洛邑,秦襄公始封为诸侯,作西畤用事上帝,僭端见矣。《礼》曰:'天子祭天地,诸侯祭其域内名山大川。’今秦杂戎翟之俗,先暴戾,后仁义,位在藩臣而胪於郊祀,君子惧焉。”

及《史记封禅书》:

“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为主少皞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其牲用駵驹、黄牛、羝羊各一云。”

图:在凤翔雍山血池考古现场,发现了秦时祭祀场所(畤)的遗址

原来,按照周礼,只有天子才可以祭祀天地,诸侯只能祭祀国内的名山大川而已。但秦襄公一被封为诸侯,便将祖神少昊升格为西方天帝白帝,并建祠(即西畤)祭祀,这分明就是僭越。当然,春秋时期礼崩乐坏,乱规矩的事儿多了去了,所以秦人越线也没引起什么大波澜。但仍有一些有志之士表示了担忧,所以太史公最后说“君子俱焉”。

君子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秦人这宁为玉碎的血性,这百折不挠的毅力,这引而不发的野心,都让智慧的君子们感到畏惧,感到一场可怕的冰血暴终将席卷天下,彻底颠覆这个世界的格局。

当然,中原各国大部分人对秦仍没太放在心上,只将其当作不开化的夷狄,进化树上被甩掉的猴子,既不用提防,也不同搭理,总之是各种排斥、贬低、冷暴力。《春秋公羊传 》甚至直接就说:“其谓之秦何?夷狄之也。”所以,到了公元前7世纪中叶,也就是齐桓初霸的年代,秦武公之侄秦穆公痛定思痛,决定改变现状,提高秦人的地位,去中原当霸主(注15),为日后代周而起打基础;他知道这很难,但不管前方有多少困难,他都会勇往直前,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注14:《诗经 秦风》中有《小戎》一诗,描述的就是秦襄公所率秦军的车马精良,反映的就是襄公升封为诸侯后,与西戎奋力周旋的战争气氛,故《毛诗序》云:“美襄公也。备其兵甲,以讨西戎。西戎方强,而征伐不休。国人则矜其车甲,妇人能闵其君子焉。”

注15:《汉书 地理志》云:“霸水亦出蓝田谷,北入渭。古曰兹水,秦穆公更名,以章霸功。”可见其追求霸业之心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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