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仅仅是缄默而已
当包裹着卡蜜尔的“那堆黏泥”的绸布被布歇先生一层层揭开后,仿佛一块精致的巧克力被褪去包装露出了香甜的本质,美术馆的馆长简直惊呆了。“你确信这件作品出自她的手里?”
布歇先生身边的卡蜜尔看上去瘦小枯干,眼神涣散,分明就是个乡下村妮根本看不出她的身体里哪个位置藏着艺术天份。在布歇先生肯定的点头之后,馆长问卡蜜尔,“你是否上过罗丹的课?”
“罗丹?”卡蜜尔茫然摇头。
罗丹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雕塑家,所有跟艺术相关的书籍和会议上到处充斥着这个名字,而这件看上去很有些罗丹味道的作品的主人居然连罗丹是谁都不知道。
是的,对于卡蜜尔而言,罗丹风格是她骨子里就带着的艺术共通的那一部分,从她的第一件被人青睐的作品到她生命的最后一息,罗丹这个名字就注定长驻在她身体的某个角落里。
1. 我来告诉你怎样在泥土和艺术之间架起一条坦途
她是个瘸子。这很遗憾,因为艺术都是追求完美的,而她本身就不完美。本来她的家境很好,母亲家在当地是很有名所的望族,父亲虽然只是个房地产抵押师,但是父亲对这个天生残疾的女儿总是爱护有加。母亲和弟弟妹妹每天忙着在庄园里接待那些显赫贵族的时候,不被母亲看好的卡蜜尔就躲在后院里玩泥巴。她的瘸腿让母亲感觉丢脸,而她的美貌和固执则让弟弟妹妹感觉另类和难以接受,更因为父亲说过,自己不是贵族。
她没有老师,也没有艺术家庭背景,玩泥巴纯粹是为了消磨时间,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艺术家,也从没想到过被母亲和弟妹们接纳。她只是喜欢一个人自娱自乐。直到有一天,母亲照例又在庄园里摆开了烧烤架,客人们纷纷询问那个“被美术馆长称做天才的女儿怎么不出来”时,母亲不屑地回应,“那只是个傲慢的瘸子而已。”
父亲当场就摔了烧烤架,“我绝对不允许你叫她傲慢的瘸子。”一边说父亲一边把卡蜜尔拉到自己身边。“看吧,就是她,瘸着一条腿,但她有让人嫉妒的美貌,会玩一手好泥巴。如果你们也天生就瘸着一条腿,还会这样嘲笑她吗?”父亲打开一本随身带着的小册子,里面是他费力收集来的所有关于女儿参展的作品照片、活动剪报和海报,展示给现场的所有人看,“我以她为骄傲。”
很快,母亲带过来的嫁妆和父亲辛辛苦苦的积蓄就都在母亲三日一宴中挥霍殆尽了,全家人都要靠父亲四处招揽生意才能勉强维持下去。为了支持女儿雕塑,父亲决定让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去巴黎,在那里,他给女儿报考了一个雕塑学校。但是母亲把所有不得不离开那座庄园、离开舒服的躺椅和乡下悠闲日子而跑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受苦的罪过全部归结到卡蜜尔要学习雕塑这件事上来。
于是我们的卡蜜尔索性离开了他们在巴黎租住的家,与几个同学合租了一间画室,没日没夜的呆在那里。当街上盛传伟大的艺术家罗丹正在招人体模特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报了名。而家里除了父亲,唯一支持她的只有弟弟保罗。
十九岁的她带着自己的作品平生第一次见到了罗丹。“我十岁的时候,他们就说,我的东西里带着您的印记。只是,我还不懂如何把泥土和艺术之间架起一条坦途。”
四十四岁的艺术大师刚刚步入艺术枯萎期,作品无力而苍白,他似乎失去了艺术生命,急需一个理由重新刺激自己的灵感。他留着大胡子,常年握着刻刀的手臂粗壮得吓人,但是眼神里却完全丧失了艺术家该有的魅力。他并没有端详那件作品,他只是想找到一个能激发自己灵感的模特而已。应聘的模特们一个个退去衣物,在自己身前走过去,却没有一个人能引起他的注视。
这个瘸着腿的小女孩解开第一颗纽扣的时候他甚至皱了下眉,作为艺术中最要求完美的裸体模特,怎么居然有个天生残疾的人混了进来?他本想让助手把这个人赶走,但是卡蜜尔站在窗前,窗棂间透过的光线从她身上瀑布般泄下时,他张大了嘴。那金属般紧致的皮肤和剔透的身材让雕塑家睁大了眼。在众目睽睽之下,艺术家失神地走过去,一点点靠近,再靠近,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模特,最后竟然闭上眼亲吻了模特的嘴唇。
足足有两分钟,世界似乎静止了,艺术家和模特都没有动,助手和准备应聘的模特们也毫无声响。艺术家艰难地把嘴唇从模特唇上移开,“哦,看我做了什么。你的那件作品呢?我来告诉你怎样在泥土和艺术之间架起一条坦途。”
在当天的日记里,罗丹写道,“在你美丽的身躯面前,我不禁双膝跪倒,顶礼膜拜。这是我所有灵感的唯一源泉,她所拥有的,正是我所失去的”。
2. 她比你先成为罗丹的女人
以后的十年里,他们互为泥土与艺术,彼此催化着也分解着雕塑的痛苦和快乐。罗丹从不掩饰他身边的所有与之暧昧的女性,也向她坦承自己多年患难与共的伴侣(也一直是他的模特)罗斯·伯雷,罗斯和罗丹一起生活了差不多三十年,经历了穷困和富有并能包容他的一切错失,这位名叫罗斯的女模特身染重病,而且与罗丹只差一纸婚书而已,她的病让罗丹的耐心和才华都像泄了气的皮球,而他的新动力就是卡蜜尔,这个向阳花开的女子。这十年的时间里是罗丹艺术生命结果最多的十年,他们相互给了勇气和灵感,但所谓的责任让罗丹一直没有放弃罗斯并更加浓重的付出情感、时间和金钱,而与卡蜜尔在一起的不过是几个艺术创作空闲的假期而已。
但这并不妨碍卡蜜尔多次怀孕。第三次堕胎之后,卡蜜尔把罗丹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你难道看不出我刚怀了孕。并且才刚刚打了胎吗?”
而罗丹在几秒钟后就在手里攥了刻刀。
弟弟保罗已经是个外交家了,在巴黎有一小座花园,虽然自己不在这里,但是可以给卡蜜尔一个歇脚之处。父亲来过几次,劝她早做决断,离开罗丹或者“以女人的方式和那个叫罗斯的女人决斗一场。”但是她看着艺术家辛苦操劳,始终没有决心。
卡蜜尔躲在保罗的花园里,蒂雷娜大街六十六号是座年久失修的所在,草比花还要高。她从给罗丹做模特开始就没有向这个把所有的钱都给罗斯看病了的艺术家要过一分钱,她只是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像罗斯一样得到艺术家的关爱和垂青。她每天只与石头和泥土作伴,在罗丹需要的时候过去站两小时T型台。
又一次流产之后,她终于被保罗打了两个耳光,父亲已经气得半死了。她知道,到了该和罗丹摊牌的时候了,否则自己一家人就逃不开家破人亡的下场。
“她陪了我十多年,我怎么能像打发一个下人一样把她赶走?要知道在我最低谷的时候,只有她陪着我。”艺术家的话像他手中的刀一样冰冷。
“可是,我的出现,不也是在你的低谷之中?我也是救你出来让你攀上高峰的人。”
艺术家的回答是:她比你先成为罗丹的女人。
3.余下的仅仅是缄默而已
卡蜜尔疯了。她已经在埃维拉尔城疯人院里住了三年。
而罗丹则忙着否认自己的作品《加莱义民》并非抄袭自卡蜜尔的《手持麦穗的女郎》。当然了,一个艺术大师怎么会去抄袭自己模特兼学生的作品?而离开罗丹后卡蜜尔作品的风格突变,所有雕塑都是扭曲而怪异的女性的线条。这样的作品更成了自己抄袭艺术大师的证据,也成了她无法痊愈的原因。虽然在自己的仰慕者德彪西的帮助下她终于举办了自己的第一个艺术展,但是在展览前半小时,当她得知罗丹将要来到现场的时候,临时决定将晚礼服换成一套小丑的服装,浓妆艳抹得像个风尘女郎。
她只是想侮辱一下罗丹,但艺术大师依旧还是大师,她也依旧还是个疯子。罗丹只呆了五分钟就厌恶地离开了,专程从国外赶回来的弟弟保罗则重新把姐姐送回了医院,她一生唯一一次个展就这样在十分钟之后结束。
罗丹出现在疯人院的时候,她拒绝开门,并最终以一个称职的疯子的仪态破口大骂。她把自己这一生的不幸都归结到罗丹的忘恩负义,在一次外出路过罗丹家门前的时候,愤怒地用石头砸烂了罗丹家的门,并声嘶力竭地向着二楼喊,:罗丹,你给我滚出来,告诉我,我到底爱你什么呢?
他开始给远在国外的保罗写信,她的父亲已经去世了,这世上疼爱她的只剩下弟弟了。“我的小保罗,月亮的孩子们已经消失了。一切仿佛都在滑动,一切仿佛都在流淌。你的姐姐被流放了。疯人院就是将苦痛加诸于人而使人无法逃避,你的姐姐现在正在和那些疯女人们关在一起,度过了许多月,许多年,没有朋友,没有消息,没有任何希望。我好想回家,把门关得紧紧的,回家。“她开始喝酒,每天精心地雕塑,然后再用锤子粉碎那件作品,连保罗给她保存下来的自己以往的作品也不放过,她甚至脱光了衣服赤裸着跑到街上去“要找到艺术家干一架”,还把当初自己送给罗丹的独脚雕塑投进了塞纳河。
有那么半个月的时间,当人们得知著名雕塑家卡蜜尔送给罗丹的作品在塞纳河底时,甚至出现了数十条打捞船挤在河上昼夜不停地打捞的盛况。
但是他们一无所获,“我已经把它抛得远远的了。我和你们一样,手上空空如也。”
1943年10月19日,蒙特维尔格疯人院为一个几乎把自己所有作品都敲碎了的雕塑家举办了小小的葬礼。几天之后,在罗丹的授意下,罗丹博物馆收藏了卡蜜尔仅存的15件作品。
为了一份浪漫爱情,她把自己的心放在一个男人之外十年,再用三十年的时间去化解它承受它消磨它,而这残忍的三十年是爱情给的,满怀希望,又无处可去。
他们曾经有几次通信,卡蜜尔不止一次地在信里说,"我希望我从来也不曾认识你。"而罗丹在回信里说,"可是我们已经相识了,于是你成了我最强的敌人。"事实上卡蜜尔接到过为数众多的罗丹的来信但很少回复,最后一封回信是在她去世前一个月,信上只有一句话:
"余下的仅仅是缄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