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鄱专栏 | 欧阳斌:卖牛(小说)
【赣鄱专栏】
主编:胡柏涛
执行主编:徐和生/宁宏翎/王智林/朱爱华/胡迎春/柳依依
特约摄影:汪填金
文:欧阳斌 / 图:堆糖
一
刁崽的牛病了。喘气、咳嗽、流鼻涕、浑身筛糠一样地颤粟,四只蹄子冒岀了水泡。刁崽听说过口蹄疫,也叫五号病,他晓得牛得了绝症。按《养牛手册》上说,得了这种病的牛要埋掉,要不后果很严重。眼看八千八百元就要到手了,却要打水漂,刁崽心里很不是滋味。本来,牛屠户头几天要来买牛的,遇上他姨娘的儿子讨老婆,耽搁了。这一耽搁,牛病了。
"这这这……"刁崽"这"了半天,没有"这"岀话来。他呆呆地站在牛头面前,刚刚才看见的贴满牛身上的钞票,刹那间化作了一片墨黑,刁崽鼻子上似乎还窜进了焦糊的气味,这让他头一次失了声。刁崽原先很喜欢讲话,叼叼叼叼的,说起来没个完,他还特别爱同自己养的牛说话,说得亲兄弟一般。往日,刁崽一大早来到牛栏边,就要连喊三声"小精怪"。他养的每一头牛,全叫"小精怪"。算来,刁崽养了三十三头"小精怪"了,他觉得"小精怪"这个名字好有意思。这天,他进到牛栏叫完三声"小精怪",说了一顺溜的话。他说:"给你吃早餐了。酒糟拌蕃薯藤,醉死你,撑死你,馋死你。哼,你不能死哦,靠你赚我孙女的学费呢。你死了,我到哪里弄钱去?"正说着,用眼一瞄,他的第三十三头"小精怪"真的要死了。
刁崽的话悠地噎住了。好一阵子后,他从牛头到牛尾抚摸了一遍这头"小精怪",摸到了一双手的滚滚烫烫,也摸出了一颗心的冷冷冰冰,他的脑袋蓦然灌满了浆糊。这头牛,是刁崽养的一头母牛生的。上一年,他把母牛卖了,一万三千块,供了孙女上重点大学。刁崽的母牛喂了十一年,给他生了十一头小牛。刁崽每年卖一头小牛,少则五、六千,多则七、八千元,卖得他的手指缝宽了许多,日子也过得有点儿模样了。遇上孙女考上大学,他的儿子、媳妇拿不出钱,天天在他面前哭丧着脸。也不是说刁崽经不起儿子、媳妇的哭,他是不忍心听见孙女的叹气,他便把母牛卖了。刁崽把钱递给孙女时,朗朗地说:"你只管好好读书,读到博士来。你读书的钱,爷爷包!"刁崽每年卖一头牛,再加上田头地角和零零星星的收入,包下孙女的学费,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刁崽没有想到,马上结束暑假了,孙女又要钱了,他要卖的牛却得上传染病了。
刁崽又摸了一遍牛的身子,喃喃自语道:"人算不如天算,怎么就这样了?不可能呀。"他想不通,全村子就他养了牛,这村子又在山沟沟里,离最近的村子也有十多里,这病怎么传过来的呢?
刁崽是七十二岁的老头,人长得矮矮敦敦,倒应了一句土话:"矮人多机灵。"他打小即脑子活,做什么事都好有心计,是村子里的小能人。在大家还很穷的年代,刁崽干完农活,会去收鸡毛鸭毛,做做挑沙搬砖的小工,他口袋里便没有断过钱,他家的生活就比大家过得要好。大家渐渐好起来后,刁崽养上了牛。他没同大家出去做农民公,他老婆有病,要留在家里照顾。刁崽自己也不曾想到,牛很快值了钱,他觉得留在家里养牛好划算了。这不?稻子自家种着,鸡鸭鹅猪狗牛自家养着,平时只要花些小钱去买衣服和日常用品,一头牛卖得的钱还花不完。虽然,刁崽的两个儿子讨老婆,花去了他的全部积蓄,他的牛还养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日子还能马虎着过下去。刁崽说:"我才不去城里睡水泥地板,家里的土房子冬暖夏凉,多舒服。"到了每年春节,他见一些人空着手回来,他就忍不住笑,笑得忍不住两排黄牙露岀来,还笑得咯咯响。刁崽跟许多人说:"在家千日好,岀门一时难。我们做农民的不要想上天,天那么高,上得去吗?就在家里种田养牛吧,一个人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够吃够用,当神仙哩。"刁崽当然没有说动要岀去的人,人家该走的还是走了,刁崽照样养着他的牛。
一头母牛,一年生一头小牛。刁崽把小牛养个十一、二个月,卖了,钱就来了,还要过什么样好日子呢?况且这山里遍地都是野草,四季不缺鲜鲜嫩嫩的草叶,刁崽养牛也很轻松。他的牛除了早上喂一次精饲料外,其余时间只管牵去山窝子里吃草,任牛吃个够。刁崽四世同堂,自己也光了头了,他依然觉得这养牛的活儿一点也不累。
刁崽的牛突然生病,这对他来说是头一次。牛偏偏在他马上要用钱的时候生病,又是生了要埋掉的病,这着实让刁崽十分难过。恍惚间,刁崽的大脑一片空白了。
二
刁崽围着牛转了多少圈,没有数。触到牛巴巴地望着他的眼睛,他不敢对上目光去。刁崽晓得牛在求救,他拿不出治牛病的药,也是白搭。可想到要活生生地埋掉牛,刁崽又非常惧怕。他就这样在牛栏里转着、站着,连老婆喊吃早饭,他也不想应答。约莫十点多,阳光晒进牛栏,晒得刁崽额头有点热了,牛屠户来了。牛屠户一进牛栏,呀了一声,问:"牛生病了啊?"
刁崽仰头瞭了一眼比自己高的牛屠户,说:"走霉运啦。昨天还好好的,你不来牵牛,我就撞到鬼了。"刁崽干瘦的双手不停地摆动着,好像牛生病是牛屠户造成的,生起气来。他一张长脸涨得青筋鼓鼓,那明显过大的鼻孔喷岀粗气,两道灰白的粗糙的眉毛也竖了起来。他嚷嚷道:"这几天你死哪里去了。今天来有什么用?来笑话我。你滚吧。"刁崽同牛屠户熟,说话很随便。平常,他叫牛屠户走,也笑着说"滚"。不过,刁崽这会儿说的"滚",稍稍有点硬。
牛屠户自然没有滚,没有同刁崽一样嚷嚷,他掰住刁崽的肩膀说:"可惜了的东西。"说罢,伸手摸了摸牛的背脊。
一阵风吹了进来,风刮起的几根枯草掉在刁崽的光头上,刁崽没顾及去抹掉。他抬手拉起牛屠户走出牛栏,说:“到家里坐坐。我叫儿子去埋牛。”
牛屠户扯住刁崽,说:“埋掉,埋掉干嘛?”
刁崽说:"病牛你也要?"
牛屠户说:"便宜卖给我,我可以处理。"牛屠户不想放过这个赚钱机会。
刁崽急忙说:"这不行,骗人的事我不干。"话音一落,刁崽再次闭上了嘴。他清楚病牛尤其是五号病的牛吃不得,《养牛手册》写得明明白白,这个病高温都消不了毒,传染极快,是万万不能卖的。然而,白白丢掉一叠钱,刁崽似乎有些不甘愿。想起自己辛苦一年多,费的力气不说,牛吃掉的精饲料总不能亏吧?这么一想,刁崽心里说:”捡到一块是一块,牛肉不是我卖,牛屠户卖,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心里说了,刁崽便有意卖牛。他问牛屠户:"你出多少钱?"
"五百块。"
"哼,哄鬼呢。"
牛屠户说:"我得担风险那。查到了,连我的屁股都会罚掉。刁崽爷!"牛屠户四十多岁,一直叫刁崽"爷"。他说:"要不是爷的牛,帮你搞回点本钱,我敢买你的病牛,豹子胆了。"牛屠户过去收过病牛,嗑了几回,也赚了几回,他心里即便忐忑,也不想得罪钞票。他见刁崽还在犹豫,便信誓旦旦地说:"我完全是帮爷,我头一回做这样的事。"说着,牛屠户又漏了嘴:"牛肉煮熟了,哪个看得岀有病,吃了也不要紧。我卖了那么多熟牛肉,没见谁拉稀呀。高温杀毒,没事的。"牛屠户发觉说过头了,赶紧转过话头,说:"给你加一百,六百,怎么样?"
刁崽听过牛屠户挖过别人埋掉的猪、牛卖,还蹲过班房,只是,他这时没有心思去截穿牛屠户。这病了的动物,他年轻时吃过,死鸡死鸭死狗,刁崽都吃过,像是没吃出什么毛病。那些年尽吃青菜,没有肉,病死的动物也算饱了口福。刁崽这么一思量,卖牛的打算又强烈了一些。他开始和牛屠户讨价还价:"六百块,塞牙缝呀。三千吧。"
牛屠户说:"三千?你埋了吧。"
刁崽说:"早几天你牵去,八千八呢。你不要太过贪。"
牛屠户说:"我贪?好好好,我不贪,你埋你的吧,我这就走。"牛屠户说走,却没有移动一步。
刁崽说:"这么好的事,你舍得走?"
牛屠户眨巴了几下铜锣眼,说:"就七百,不卖拉倒。"
刁崽说:"二千九。"
牛屠户说:"八百。"
这一个一百一百往下减,那一个一百一百往上加,一来一去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太阳把两个人的汗都晒得黃豆般大了,牛屠户把手往空中一劈,说:"最后一锤子,一千八,不能再多了。再加,我喝西北风了。"
刁崽愣了愣,没有再还价。即使这一千八差八千八好远,毕竟牛病了,五号病,不能卖的。不过,牛屠户敢买,他一个老农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哪个愿意亏大发呀。接过牛屠户钱的时候,刁崽的手虽然有点发抖,他还是让牛屠户把牛牵走。
三
没想到,看不见牛了,刁崽的心忽地着火了,灼热灼热的,顷刻间全身腾起了烈焰。他一步一挪地回到家,顺手拿了个熟芋头来吃,这心头的火依然烧得好旺。一个问号在刁崽的脑海升起,这牛真的敢卖吗?问号升起了,他口袋里的钱好像也烫手了。
"不行,要把牛追回来。"刁崽念叼再三,出了门又进门来,又再出去,又再进来。刁崽一辈子没有做过亏心事,老了老了,反而昧着良心了。于是又岀门去,嘴里嘟嘟着:"不能缺了良心。"转尔又进得门来,依然嘟嘟道:"良心值几个钱?"出岀进进,刀崽也没有理出个头绪,便长叹一声,在窗户边上的一张木头靠椅上躺下了。
天热得不行,被太阳烤热的椅子很烫,刁崽躺下去也没有起来。他干脆眼睛一闭,一动不动地干躺着,让阳光直通通地照在他脑门子上。一会儿,刁崽嘴唇嚅动了好几十次,并没有发岀什么声音来。刁崽觉着了有生以来头一次地浑身不自在。
蓦地,一支送葬队伍迎面走了过来。只见棺材一口接一口地映入眼帘,一个个大大的"奠"字晃得刁崽心惊胆战。接着,一大群妇女围着刁崽大哭大闹:"赔我奶奶!""赔我父亲!""赔我老公!""赔我孩子!"一个个妇女几乎要生吞活剥刁崽,喊着闹着,向刁崽张开了一张张血盆大口,吓得刁崽"啊啊啊啊"地尖叫开来。
从梦中醒来后,刁崽一脸、一背、一胸的大汗淋淋,心突突地跳得飞快。他挪了挪屁股要站起身来,屁股竟然被椅子粘住了,动弹不得。刁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梦里的场景,过得非常慌张。
"我不能卖牛。"
刁崽高声地嚎了一句,站起身子就劈里啪啦地往牛屠户家的方向跑去。他把一千八百元钱紧紧压在口袋中,气喘吁吁地跑着。刁崽忘记了穿鞋,午后的阳光晒得地面滚滚烫烫,他也没有停下步子。此刻,刁崽没有再想什么,只有一个念头,追回自己牛,把牛埋掉。十多里的山路,年纪大的刁崽不能一直跑,他走起来仍然是一大步接着一大步。刁崽要赶在牛屠户杀牛之前到达牛屠户家,要不便来不及了。他不晓得自己怎么就想通了,病牛不能卖,要按照《养牛手册》上写的挖坑埋掉,他刁崽的牛不能祸害别人和别的地方。
可他赶到时,还是晚了。刁崽跌坐在牛屠户门口时,他的牛已经宰杀,一堆的牛肉、牛内脏就要下锅煮了,牛屠户里的一口大锅底下,灶火烧得很旺。刁崽在地上坐了几分钟后,扶着门框站起,他冲着牛屠户说:"钱退还给你。"
背对着刁崽的牛屠户没有看见到来的刁崽,刁崽那么响的话吓了他一跳。他回转身来,搀了搀刁崽,问:"怎么啦?"
"我的牛不卖。"
"这一手交钱 一手交货,反什么悔?"
"我补你两百块剥牛的费。"
"补两千也不行。"
正僵持不下,刁崽不管不顾了。他挣开牛屠户的手,几步走到灶前,拿起勺舀起锅里沸腾的水就往地下泼。牛屠户忙过去抢勺,刁崽又舀了一勺沸腾的水。
一勺,一勺,又一勺,一共泼了十二勺。
牛屠户靠前不得,只好说:"刁崽爷,我服了你了还不行,别泼了。"见刁崽又要去舀水,牛屠户马上又说:"我听你的,我这就去叫人把牛肉挑到山上埋掉,我这就去。"
这便捱到了这天下午。刁崽看着牛肉、牛内脏倒进了坑里,牛屠户几个人洒下了一层石灰后,还盖上了很厚的土,他才一摇一摆地往家里走。临行前,他当真掏了两百块钱要给牛屠户,牛屠户不肯收。就在这一推一让之间,刁崽想起了孙女的学费。想起了,刁崽心头嘀咕了一句:"养牛来不及了。"嘀咕毕,刁崽把一句话对着牛屠户说了岀来:"孙女放心,我腆着这张老脸去借,也要缴上学费。你要好好读书,读到博士来。"
相关链接:
简介:
欧阳斌,退休公务员,江西瑞金人。有文学作品见诸报端和网络,现担任赣州市章贡区作家协会顾问。
香落尘外书斋——香落尘外平台团队
特邀顾问:乔延凤 桑恒昌
名誉总编:赵丽丽
总编:湛蓝
顾问:刘向东\蒋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张建华\李国仁\杨秀武 \骥亮
总监:徐和生
总策划:崔加荣 策划:柳依依 暖在北方 胡迎春 尾子
主编:烟花 清欢
编辑:莲之爱 朱爱华 陈风华 风碎倒影 连云雷 朱晓燕
美编:无兮 ETA 张婷儿 鱼的记忆。
播音部:
主播:魏小裴 自在花开 眉如远山 西西
这是一个有温度的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