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与海子有关的青春记忆

与海子有关的青春记忆

——写于海子三十周年忌日

文/吴功青

今天是3月26日,海子三十周年的忌日。

广云老师嘱我写一篇文章,一开始我是拒绝的。自从2006年转行哲学以后,诗歌便很少碰了。除了在意大利那几年,零零星星地写过几首,这十余年来几乎再也没有动过笔。对于诗歌,我已没有了过去的激情。但是,这篇文章终究还是要写。一来,广云老师是我在首师求学时的恩师,是我学术的引路人,他的嘱咐我不可不应。二来,这是纪念海子的文章。海子是我学诗时的偶像,虽则如今放弃了写作,但他在我心里的地位至今未变。为自己心爱的诗人写几句话,无论什么时候,总是应当的。

海子,于我几乎是全部青春的记忆。2000年春,我以安徽省春季高考第一名的身份进入首师大法律系就读,一入学便陷入青春的彷徨。对学校的不满、对专业的厌弃,对校园里各种流行事物的排斥,让我的大学生活过得苦闷无比。好在很快遇到了海子。那年春天,学校对面新开了书店,遂约朋友一起闲逛。走到文学那栏,一本蓝色的诗集赫然引入眼帘——一看,是《海子的诗》。翻开第一页读,“亚洲铜,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亚洲铜,什么是亚洲铜?为什么祖父和父亲都死在了这里?这些奇妙的语言让我兴奋莫名,又百思不得其解。不得已,只好把诗集买回来,放在枕头下天天看。从此便着了魔。

从此白天是海子,夜里是海子。上课是海子,课下也是海子。低沉时,我拿着他的诗集轻声低语;激烈时,我在楼道里就着他的诗引吭高歌。犹记得,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在楼道里高声朗诵海子的《以梦为马》,越读越high,几至怒吼。楼道的几个北京哥们儿实在忍不住了,恶狠狠地跑到我面前跟我说,“兄弟,您丫能不能小点声儿?”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不仅读,而且写。迷上海子之后,我开始疯狂地模仿他的写作风格,幻想成为他那样的诗人。每天晚上,我准时和同学一起自习。别的同学看的是《民法》和《刑法》,只有我一个人在笔记本上写诗,一首接着一首。为了更像诗人一些,我还有意蓄起了头发。最长的时候,和班里的女生头发差不多。那年冬天,我当啷着长发回家,一路好不潇洒。不想父亲见到我后,当场发飙,硬是拽着我在路上就把它剪掉。当时心里比割肉还要难受。

爱上写诗后,我陆陆续续又读到其他诗人的作品,国内的如西川、骆一禾、王家新、伊川,国外的有兰波、荷尔德林、里尔克。但最爱的仍是海子。他的诗歌神秘而自然,意象宏大且极具力量。以二十几岁的年纪,留下这么多的杰作,只能归因于天才。很多次,我想象自己就是海子,跟着他一同观照诗里的奥秘,可惜一无所得。慢慢地,我知道自己终不能成为他。也正是如此,心里的苦闷感越来越深。

这些日子里,最幸运的就是遇到了广云老师。广云老师是我们的马哲课老师,和我是同乡。教我们的时候,大概三十六七岁。他不修边幅,第一次来上课的时候,同学们甚至以为他是来修设备的民工。他的样子大抵是冷漠的,见到生人极不爱说话,偶尔招呼一声,也只是鼻孔里出两口气。但就是这样一位老师,出奇地让我觉得亲近。首先是上课。此前,马哲课从不入我们的法眼,上课一律用来睡觉。但广云老师讲课,不仅思路清楚,而且颇有激情,眼珠囧囧有神。这就让大家很着迷。其次,听同学说广云老师也写诗,而且也喜欢海子,于是拿着自己的习作找他。他没有一点老师的架子,很快像朋友一样和我攀谈起来。他肯定我的诗,觉得有才气,鼓励我多读多写。从此,我一有满意的新作就交给他看。广云老师看了,觉得好,就打电话与我交流。私下里,他一有空便拉着我和诗社的同学吃饭,喝酒谈诗。他请我们的次数如此之多,以至现在一看到首师旁边的饭馆,立刻就能想起当时一起吃饭的情景。回想起来,那真是我大学生活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广云老师高度肯定海子。在他看来,海子绝非一般性的抒情诗人,而是和歌德、但丁等并列的伟大诗人。对此我深以为然。正是在这种大诗风格的感召下,大四那年,我开始创造长篇诗剧。不得不说,那是一段格外疯狂的日子。连续三天,我坐在宿舍楼的地下室里,托着脸腮苦苦地构思。直到第四日的傍晚,灵感才缓缓降临。等不及吃饭,也不顾睡觉,拿起信纸我就嗖嗖地写。我写啊写,写啊写,到第二天凌晨,已有了一万多字。清早睡了三小时,又兴奋地爬起来,把稿子敲进电脑——这便是《预感》。没过几日,按照同样的节奏,我又写了另一部诗剧《王国杀马》。我把这两部诗剧拿给广云老师看,老师非常激动。他肯定,假以时日,我一定能成为与海子并肩的伟大诗人。

但这仅仅是他的愿望。青春渐渐散场,诗歌的感觉便不可避免地变淡。我虽心里仍念着海子,念着曾经的创作,但身体竟越发平静了。特别是读研以后,动笔越来越少。每次见广云,他照例是问我,最近读了什么,又写了些什么?我的回答照例令他失望。出国以后,从意大利回来看他,他仍旧追着问我,还写不写诗?听到我说再也不写,他便忍不住地叹气。我知道,他可惜于我的才华。虽则在我自己看来,那不过是青春短暂的悸动,并无出奇之处。但广云老师始终惦念着,记在心里。他不相信,一个曾经如此痴迷诗歌的少年,竟变成一个如此严肃的学究。他相信,终有一天我会再拿起笔,重新和海子,和诗人们站在一起。

他自己,就是这样。我们少年时,他是青年,他写着;我们是青年,他是中年,他还在写着。他按照他的生活去写,又像写的那样去生活。一个已逾知天命之年的哲学教授,抛开了一切的尘世杂念,回到了生命自身。在他那里,我屡屡感到了青春回流的巨大力量。一切就如我们喜欢的海子,在他的诗中所言“青春迎面走来/成为我和大地/开天辟地/世界必然破碎。”青春就是真理,诚哉斯言!

谨以此文献给海子,献给我逝去的青春,献给广云老师!

2019年3月26日星期二

中国人民大学人文楼615

编辑:章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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