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惜林中少年郎（下）

忆惜林中少年郎（上）

【忆惜林中少年郎（下）】  作者：弥陀

叁

林琰在意溪河中央建了一座竹楼，竹楼的飞檐上挂满了灯笼，红通通的烛光将整座楼映照在河里，我恍惚之时将岸边那条轻巧精致的小船看成了传说中能抵达海市蜃楼的鲤舟，尚自惊讶之中听见他问我，“小辞，好看吗？”

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我前几日看了一句诗，诗曰“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算着时间应该是亥时，满天繁星将意溪河映衬成一条亦真亦幻的星河，而这星河里还耸立一座仙宇楼阁。

“你觉得好看的话”，林琰拍着我的肩，“周小姐肯定会喜欢。”

倘若我不认识他，我会觉得他是个为博佳人一笑而一掷千金的风流才子。倘若他身边站着的姑娘是周小姐的话，说不定我会弄一场落英缤纷的微风来应应景。

我打了个呵欠，眼下我只觉得困。

“周小姐不喜欢我跟着你，你给我一两银子，我明天晚上可以在暗中保护你。”

林琰给了我十两银子，我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由一个人在明处的侍卫转变为一个身在暗处的暗卫。我以前认为做暗卫是一件憋屈的事情，事实证明，做人要敢于尝试新鲜的事物。

这几日林琰带着周小姐在意溪河上看了竹楼，在城南吃了饭，在城西听了曲，买了胭脂水粉和绫罗绸缎，甚至出城游山玩水了两天。我因着得了十两银子又没有人拘束着的缘故，日子过得欢乐又充实，且不得不说一句，才子佳人并肩同行着实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

我以前不知道林琰竟也会如此清闲，我觉得这样很好，这样他能活的长久些，可在我满心期待林琰能娶周小姐的时候，周大人出事了。

两天前我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早上没起来，府里的人说前几日订做的衣服送到了府上，林琰带着衣服去了周府。我闲来无事去了趟顾府，因着没找到顾小将军便又去了周府，周大人被王上召进了宫，林琰身边跟着我没见过的小厮，小厮易了容，我坐在树上看着周小姐满心欢喜的带着林琰在院子闲逛，小厮鬼鬼祟祟的四处溜达。

暮夏时节，天气仍旧闷热，有一只蝉在我耳边拼着命的嘶鸣，小厮的背影像极了我的救命恩人。我想起来城里的说书先生同我说过，庙堂之争涉及家国天下，忠奸难辩明，是非分不清，所以，江湖中人最是忌讳涉及庙堂之争。

事到如今，不管林琰是不是个奸臣，我是他的侍卫这件事情必定会是我成长为一代武林侠客的阻碍，我开始心烦意乱了起来。

周大人入宫的第三日王上下旨查抄林府，顾小将军带人熟门熟路的搜出藏在隐蔽的密室里的军饷，我背着林琰的同时打着他的名义连夜将周小姐带回了林府，林琰入宫的第一天周小姐在林府从日出跪到了日落，夏日的太阳炽热无情，我中间递了杯水给她，她不肯喝，日落的时候昏了过去。

第二日仍是个天气晴朗的艳阳天，滴水未尽的周小姐醒来之后又去林琰书房门口跪着了，林琰不在府上，她不肯信。

可事实就是这么个对于她来说很不近人情的情况，林琰前一日半夜便入宫了，至今未归，一同入宫的还有顾深，我开始觉得这一切是个局。三十六计中有一个美人计，周小姐爱上了林琰，林琰同顾深并非表面上的势同水火，王上不是个傻子，所以周大人藏在密室里的军饷才轻而易举的被搜了出来。

我夜里睡不着，脑子里尽是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我在想跪晕在院子里的周小姐，受了牢狱之灾的顾深，被人下毒失了武功的林琰，差点死在十二岁的王上，边境上饿着肚子打仗的将士，因战乱流离失所的难民，祈求安居乐业的百姓……

唉，家国天下、庙堂乡野，哪些人会是无辜的可怜人。

我吃过早饭便坐在书房的门槛上劝她，“大人不是不见你，王上半夜的时候急召大人入宫了，你总跪在这里也不是个法子，你吃饱喝足之后坐在屋子里等着也是一样的。”

“叶朝辞”，周小姐抬头看着我，“我爹会死吗？”

“我不知道。”

说实话，周大人肯定得死，能落个全尸都是好的，前方将士饿着肚子保家卫国，后方重臣锦衣玉食诬陷忠良，这样的人今日能私藏军饷，明日便能通敌卖国。

“我娘死的早，我爹一个人将我养大，我知道他犯了十恶不赦的罪孽，可他是我爹，是真心实意的疼我，一心一意的对我好的亲人，朝辞，父债子偿，我没有别的请求，我只是希望我能代他去死。”

我不想她死，我希望林琰能娶她，她会是个贤良淑惠的妻子。

我坐在书房的门槛上仰头看着天，天空是湛蓝色的，云朵是暖白色的，树叶碧盈盈的，好像只有人生不是一帆风顺的。

“我去宫里找大人，周小姐，你一定等我回来。”

我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听见她说了一声，“多谢。”

我愣了一愣，回头看见她颤着肩膀无声无息的痛哭，我回了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朝辞，你知道吗，意溪河里的那座楼是假的，那天的月亮很圆很亮，星星稀稀疏疏的，我从不喝酒，也没读过满船星梦压星河的诗文。我一直以为教导我一心向善的父亲是个好人，”那声音哽咽的让人觉得压抑，一声叹息过后，她又说道，“一切好像都是假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慌乱无措的说了句，“我让人送壶茶过来，你喝杯水吧。”

说完我就逃跑似的走了，我爬墙进了宫，进去之后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才不过一刻钟我就不知道我自己在哪里了，一个时辰之后我就被抓了，这让我觉得很是挫败，我忽然间觉得我好像除了当林琰的侍卫什么都做不了。我头一次漫无目的的发火打了人，打完人之后我就被关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我被关了多久，林琰来接我的时候我正坐在黑暗的角落发呆，我听到开门的声音才扭头去往门口看，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黑的，林琰提了一盏灯笼，暗红的烛光如同一株鬼火。

我叫了一声“林琰”。

他看着我笑了笑，“家里做了你喜欢的菜，王上也备了饭，你打算在哪里吃？”

“周小姐呢？”

“死了。”

死了，好好地一个姑娘就那么悄无声息的死了，我仍是想不明白生命的脆弱和生活的残酷哪一样才是将人逼入绝境的现实。

“林琰，周小姐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你，可你给了她一座虚假的楼。”我头一次仔仔细细的看他，鬼火一样的烛火光晕里的林琰如同一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孤魂野鬼，我想了一下，好像这也我头一次认认真真的同他说话，我同他说，“林琰，你会有报应的。”

或许，我也是会有报应的，我明知道她会死，还会死在意溪河里，我不清楚现实对她来说到底残酷到了什么样的境地，以至于她会义无反顾的奔赴一座虚假的海市蜃楼。可我没有救她，或者说，我没能救得了她。

“周大人被判了流放”。我看见林琰一双眸子冷漠的如同一潭秋水，“叶朝辞，本官是个奸臣，历朝历代，奸臣都不会有好下场。”

可不是吗，才不过弱冠之年的林琰活不久了，我来时叶尧同我说左右不过五六年的光景，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我一开始觉得他活着对我来说是个负累，原来，我竟好像一直再等他死吗。

肆

叶尧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待在林琰这只暗箭身边才能更好地报答顾小将军的救命之恩，毕竟，以顾小将军身边不需要我这样的侍卫，即便需要也不会要我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姑娘。

这是发生在启封二年夏末秋初时候的事情，启封三年春，顾深领兵出征，林琰开始咯血，叶尧来信说山中有异动让我回去一趟，我拖到初夏以天气炎热酷暑难耐为由回绝了他。

启封三年秋，边境之战大胜，顾深凯旋的第三日，王上应允了他和大公主的婚事。我陪着大公主逛街的时候听说书先生讲，七年前，先王仍在世的时候，林将军也曾带兵打过这么一场扬我国威的胜仗。

我听见有人议论，“说起来，那个时候顾小将军还没上过战场呢”，另一人附和，“可不是嘛，林将军中毒之后顾小将军才开始领兵出征的，听说，顾小将军的兵法还是林将军教的。”我忽然想起来，七年前我迷路迷到战场上时候天色已晚，我其实从来没有看清楚过那个少年将军的长相。

启封三年冬，叶尧再次来信说山中有山石无端崩碎。我给他回信说，山石崩碎这种小事不必同我说，入了冬王城就一直在下雨，且常有雷鸣，恐有妖邪作乱，我身为一个价值五两工钱的侍卫不能置林大人于险境，我得让他活着。

两日后，叶尧再次来信，雪白的信上写了一句话:那也要林琰他自己想活，用的是触目惊心的红墨，好似满天大雪里殷开的血，我想起林琰曾我同我说，来世他想做一个逍遥自在的人，我忽然间觉得心口出空荡荡的疼。我不想他死，可他这一世活的不开心也不自在，因着我的执念，活着于他来说终于成了一件身心疲惫的事情。

我在雷雨交加的夜里回信给叶尧说，我决定放弃了。

林琰死的那一晚是个星河璀璨的晴天，我梦见昔日救过我的少年将军站在明媚的阳光里同我挥手告别，阳光耀眼，我仍是看不清少年将军的面容，可都不重要了，我朝他挥手，道了一句，“后会有期！”

启封四年的春如约而至，迎春花开满王城的时候我决定去做一个浪迹江湖的侠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终有一日，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会在迷路的时候遇见一个逍遥自在的少年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