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儿小筑《青瓷枕间》
年初,你送我一只枕头,是长条形的青瓷枕,很古典的样子;中间微凹,青瓷面上用蓝色线条工细地画着层次分明的楼台山水。
你的名字叫光阴;虽然,在唐传奇《枕中记》中,你化名吕翁,是个道士,那个故事中,你也把一只同样的枕头送给了失意的举子卢生。
瓷枕两侧各有一个方形的空洞,似乎古代好多的瓷枕、玉枕都是这个形状,可我知道,这个贯穿的空洞适于梦的穿梭。
枕着青瓷枕,我很快睡去,大梦沉酣。醒来时,一年悄然过去。莫非,是你叫醒了我?年终了,你催我上交这一年的总结。
我,反复端详着青瓷枕,久久无语。
庄生迷梦,芹圃写梦,何其芳画梦,我的梦淡若轻烟,转瞬即逝,我握不住,拿不起,画不成。
青瓷枕中,我的梦是惆怅的游丝。
人在刚刚醒来时总有些迷蒙,或有些惶然。这么快就一年了吗?我分明觉得自己刚刚走入梦乡,可睁开惺忪的眼,窗外已是红日迟迟。其实,好多时候,梦中日子的脚步好像驮着重物的蜗牛,缓慢而游移,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春季暮雨潇潇的黄昏,紧掩的窗纱也遮不住无边的惆怅;夏日的蛛丝网住了斜阳,网住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秋天的落叶飒飒地裁剪着西风,弥漫着无始无终的萧索;冬日的冻云罩住了无处不在的酷寒,温情似乎也覆上了一层清霜。一个个单调枯燥的日子翻过去了,凝眸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日历越来越薄;回首时,瘦了相思淡了情怀,脚印倾斜浅淡。揽镜相照,镜中还是去年的那个人吗?我不知道。走在匆忙的时光中,我忘记了自己去年的容颜,但我清楚,岁月一定在我身上留下了划痕,就像年轮刻在树心之中。
“白日沦西河,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风来入房户,夜中衾枕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余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戚,终晓不能静。”
隔着一千六百年的烟尘,那个喜欢饮酒赏菊的诗人在节序变易时忧伤地低吟。他不是一个看透世事的达者吗,面对把握不住的流光,他为什么还要牢愁满怀?他不是一个不为升斗折腰的隐者吗,想到难酬的志向,他为什么也会辗转难眠?
原来,走在光阴的河流中,没有人能够无知无觉;纵使事与愿违,心中的火种也不会轻易熄灭。
青瓷枕中,我的梦是斑驳的画。
到盘点一年的时候了,我心中惴惴,像一个没有准备好就要面对大考的中学生。我曾在春天播下希望的种子,可收获的稻穗是如此干瘪。捧着寂寞的果实,我黯然地流下了眼泪,为自己辛勤的耕耘换来的可怜收获,为自己智慧力量的薄弱,为自己对不可预知的世途的无能无力。再看周围,到处是喜气盈盈的笑脸,到处是丰硕润泽的籽粒。身边层层叠叠的目光耐人寻味,调侃的,嘲笑的,怜悯的,叹息的,不一而足。包围在形形色色的目光中,我没有把菲薄的收获弃置道旁。人与人之间的智力、能力、心力各有不同,运气、际遇、命数也各有差别,茫茫红尘,属于我的东西十分有限,还会不断流失,就像手中的沙。世事一场大梦,碌碌奔忙汲汲追逐的我,没有放手的智勇。
《枕中记》中的卢生,梦中半世繁华历尽,逆旅黄梁未熟。那个送他青瓷枕头的吕翁笑曰:“人生之适意,不过如此耳!”
聆此当头棒喝,我不能猛醒。我是三言二拍中的书生,明知我面前美女的轻歌曼舞不过是山中精灵墓中鬼物的幻象,仍甘之如饴。
要是一切都看透了,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我的明天又将何去何从?我无法洞穿空洞,守望虚无。
彭祖大椿寿命长久,朝菌蜉蝣朝生暮死,鲲鹏展翅万里,蜩与学鸠腾跃数尺。庄子把它们对举,想要探讨什么是真正的自由。他认为,寿夭长短都有所凭依,被禁锢在某个区间。
大椿有它的感受,蜉蝣也有自己的体验;鲲鹏有它的快乐,学鸠却也不会羡慕它的扶摇直上。
青瓷枕中,我的梦是迷蒙的烟雨。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飞去了;秋天的黄叶,它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了一声,飘落在那里。”
尘封的情缘从遥远岁月中传来悠久的回声,轻轻叩响了我的窗扉。它候鸟一般唱着婉转的抒情歌曲,呢喃着曾经隔座送钩的温馨,私语着曾经花动一山春色的和谐。遗落的记忆在飞鸟的啼鸣中回归,早已结疤的迷失和疼痛苏醒,一如昨天。可纵一根长篙,我无法回溯到过往。
秋来,候鸟飞走了。我的叹息是满庭的黄叶,面对季节的变换无能无力,只能为昔时的美好呈上一篇哀婉的悼词。
你,强大的战胜一切的光阴,以上帝的悲悯和死神的冷酷,看我清空梦枕中丝丝缕缕的惆怅、琐琐碎碎的喜悦、缠缠绵绵的忧伤。
倏忽之间,又是一年了。来岁,画着楼台山水的青瓷枕中,又将织出什么样的梦境?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