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部未及完成的书稿
每个学人,大概都有一个自寻苦海的写作愿望。越是宏大,越难实现,越是条理,越难完成。
1927年9月,梁启超动手编写《辛稼轩年谱》。9月24日,编至辛弃疾五十二岁时,痔疮复发,用功不要命,侧坐而不停笔。此后病情加剧,不能再坐,27日入协和医院住院。医生恐失血过多,认为不宜手术割治,只能每日口服泻油。最后时刻,录下的是辛弃疾悼朱熹句:“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如生。”依旧不改笔力排奡、字响调圆之势,然写完最后一个“生”字,宿命般再也抬不起笔来。
1935年11月6日重阳,黄侃携子女甥婿游鸡鸣寺,登豁蒙楼,忽觉腹痛。当晚,依旧吃蟹喝酒,忽觉暝眩,汗流不止,四体若冰。翌日吐血盈盂,仍读书不止。去世前日,虽吐血不止,仍抱病圈点完毕《唐文粹补编》,并披阅《桐江集》五册。此时,吐血加重,竟三盆四盂,指甲变白,终夜不能入睡。8日下午,哮气兴奋而坐,坐甫定而卒。黄侃一生的读书基调,由小学入经学,由经学入史学,此间文史互取,知人论世,远观近读,已臻佳境。虽说资干挺特,器局宏深,无奈天不假年。老师章太炎闻听噩耗,捶胸顿足,恸哭不已:“这是老天丧我也!这是老天丧我也!”命有所制,中寿而亡,当年颜渊死时,孔子曾长叹:“噫!天丧予!天丧予!”欲知命短问前生,是年黄侃五十寿,章师拟联云:“韦编三绝今知命;黄绢初成好著书。”中嵌“黄、绝、命”三字,孰料一语成谶。
木要参天,根须深定;花要常开,水须不竭。无人护你周全,惟有修行修为,一流学者,有一等的聪明,尚要一等的勤奋。律己加之恒心,且与天性契合,积水厚力,能负大舟。顾亭林好学,“自少至老,手不释书,出门则以一羸二马,捆书自随……马上无事,辄据鞍默诵诸经注疏,遇故友若不相识,或颠坠崖谷,亦无悔也”,大家尚且如此,况常人乎?有道是忠信习礼,笃实为学,忠信习与笃实兼得,文章与德业俱佳。辨其名物,与其用事,尽力所至,莫问收获,坚持之苦与放弃之痛时而角力,选择坚持者,浮槎万里求遗矩,非有所为而为之也。有此人格,百事可成。回首夕阳红尽处,蔓草寒烟,杳无踪迹;非人磨墨墨磨人,学术之难,可想而知。
一旦许以学术,成为生活一部分,得与失,生与死,皆因学术。凡事有剥夺,便有馈赠,被保护,便被限制,人的结果相同,无非死亡。将士死疆场,文士殁书稿,或是最佳结局,正如侠客死刀口,死得其所,教师死讲坛,荣光所在。学者身前,著作等身,学者身后,一脉相传,学者死时,总有一部未及完成的书稿。草木皆美,中药很苦,学者的一生,大抵有些悲凉。学术似一列永无终点的列车,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接力完成之,殷海光尝言:“中国没有几许顶天立地的读书人,民族早已灭亡了。”真君子在,好风气在,道所在而缘亦随之,学界必有罡风送蓬莱。
风波即大道,道不远人;尘土有至情,情有可原。其鹤归道山有年,故事依然在坊间被津津乐道,岁月还在惦念,后人以此缅怀,所谓世承真情、道缘相守者也。孤高自守,风骨相惜,扑面生凉,无限云山。经典永恒,创造经典者焉能不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