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出血惊险十余天后:母亲打败了死亡,但不认识我了
丁香医生 2020-12-19
刚上博士的张娟记得很清楚,2017 年 3 月的一个下午,做完实验后,她接到了父亲的电话:常年高血压的母亲,突发脑出血,正在手术。
脑出血发病凶险,早期死亡率很高,发病 30 天的病死率高达 35%~52%,仅有约 20% 的患者在 6 个月后能够恢复生活自理能力,患者多数留有不同程度的运动障碍、认知障碍、言语吞咽障碍等后遗症。
脑出血发病后,病人要迈过三重关卡:
第一重是最凶残的,考验病人能否活下来;
第二重,则是脑内血肿能在多长时间消散、病人苏醒后,可能会留有多大程度的后遗症;
第三重最为磨人,是在漫长的时间里,如何完成最大程度的复健、又如何和疾病共处。
这三重关卡,对脑出血病人及其家庭来说,都是不能绕过的问题。
2017 年 3 月 7 日下午 5 点半,我和同学走出实验室,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我叫张娟,那时我刚转了博士,在华中师范大学读分析化学专业,父亲在外打工,母亲独自在家务农,妹妹正在读初中,他们怕「耽误」我学习,除了我定时打电话回去,几乎不会主动打给我。
虽然觉得有点怪,我还是赶紧接了起来。
「大妮......」电话里父亲只喊了一声我的小名,停顿许久,电话那边,姥爷带着哭腔又喊了我一声,声音又停顿了。
我以为信号不好,忙喊了几个「喂」,「到底怎么了?」
「大妮,你妈脑出血了,正在县医院做手术,你赶紧回来吧!」电话那头,又传来了姥姥的声音。
来不及多想,请假,收拾行李。当晚没有车了,我只能乘第二天最早一趟的高铁,从武汉赶回石家庄。
母亲为什么突然发病?医院里是什么情况?父亲此时还好吗?妹妹即将中考,她知道母亲在医院吗?姥姥姥爷这么大年纪,他们经受得起吗?猜测、懊悔一起涌来。
ICU 相见
转天高铁上,舅舅打电话告诉我,母亲已经做完手术,比较成功,做完就醒了,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还不知道有什么后遗症。医生说,脑出血患者常常会丧失生活能力,需要长时间的复健,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高铁从武汉站一路跨过长江和黄河,历经三个多小时将我送到了石家庄站,我马不停蹄地换公交搭汽车,到了赞皇县医院已经是中午了。
病房在 8 楼,电梯门一开,就看到父亲低头坐着,我喊了一声「爸」,他抬起头叫了声「娟子」,便双手掩面而哭。
「咱家的天塌了,你和妹妹怎么办!可怎么过!」
父亲比划着说,母亲的头上剜下了一块拳头般大小的骨头。
我慌忙走进了 ICU。
母亲头上缠着纱布、插着管子,正在输液。手绑在床上,青了一块,身边各种机器嘀嘀嗒嗒在响我站在那里,突然有点恍惚,床上这个人,还是那个曾经风风火火、骑着电动车,前面带货后面载我的妈妈么?
护士将母亲拍醒,她睁开眼睛,看到是我,温柔地笑了。
「大妮,你怎么回来了?」
「妈,我回来看你啊!」我哭着说。
但看到她清醒过来,还吐字清晰,我和爸爸放心了一些。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母亲在病床上)
妈妈是被邻居发现的,撬开卧室门的时候,她们摸到她裤子湿着,半边身体已经冰凉,手机就在手边。
我们家在山村,离县医院有近一个小时车程,急救车两个小时,等到终于把妈妈送到急救室,爸爸才给我打了电话。
医生说,脑出血最主要的发病原因,就是母亲多年的高血压,尤其是未加严格控制的高血压。他提醒我们,母亲是左脑脑出血,可能会失语、说不出话,右边身子也可能会瘫痪。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母亲病发时 46 岁,得高血压已经是很久的事了。以前家里没有血压计,只有觉得不舒服了,才会去村里卫生院测量,她的低压比较高,常常在 100 以上,高压在 140 左右。
高血压,是家乡的绝对流行病,除了对面山坡上一对婆媳没有高血压,我们那一排溜,家里女主人都是高血压。妈妈也一样,不忌口、不运动,除了自家种点应季蔬菜,几乎不舍得买菜和水果。
降压药母亲有时会忘了吃,早上忘了,就拖到中午吃,甚至会拖到晚上,有时血压偏高,就吃一两颗紧急降压药。
久而久之,母亲的血压有点控制不住了,但我们一直都没有在意,三年里,母亲就已经在厕所晕倒过两回。
这些情况,她总是瞒着我,怕「耽误」我读书。
后遗症汹涌而至:术后偏瘫与失语
母亲在 ICU 住了十几天,我和父亲轮流进去照顾,她时睡时醒,嘴里经常念叨着什么。因为戴着氧气罩,声音很小,我们只能听清「嗯」和「不是」。
父亲和舅舅在楼梯间打地铺,与母亲一门之隔。
每天早上我们都被账单催醒,长长的账单铺满父亲的地铺。
由于危重病患太多,十多天后,母亲被安置到了外面的病房。
也就在这时,医生之前提到的那些后遗症,一个个都汹涌而至。
出来之后,我们发现母亲的半边身子,正如护士所说的毫无知觉,还经常发凉,暖也暖不过来,不只胳膊、手和腿脚,连右侧眼睛、耳朵也不好使了,她听力下降,在她右侧喊她,都听不见,有时她都要转一圈才能找到谁在出声。
更让我们难过的是,她失语了,医生说左边脑出血大部分病人语言会受损。除了会喊「爹娘」和舅舅的名字,其他每个字都像是火星文,每个音都不是汉语,更像是婴儿牙牙学语时的状态,但她好像可以听懂我们说话。我们之间的交流全靠猜,她又是急性子,表达不出自己的意思总是哭闹。
和语言一起丧失的是记忆——母亲突然不认识父亲和我们姐妹了。
「妈妈,你认识我吗?我叫张娟」,她摇头。
我被妈妈忘记了。
那段时间一个 App 突然给我推送了一句话:「Introduced myself to mother again today」(今天,再一次把自己介绍给妈妈),我哭着转发到了朋友圈,没想到这句话在现我身上,真的发生了。
图片来源:作者朋友圈截图
「我是春子,这是大妮,这是二妮,你叫夫平,知道了吗?」告诉妈妈我们是她的丈夫和女儿,成为了父亲和我每天不能少的工作。
母亲偶尔会不耐烦地点点头,然后也转头就忘记。
与记忆一起退化的,还有生活自理能力。她甚至忘记了怎么漱口,我教母亲说「妈妈,喝一口盐水,咕嘟咕嘟,吐出来。」
她好像听懂了,我就把漱口杯递给她,结果母亲喝了一口,皱巴着脸却不会吐出来,只好咽了下去,可能漱口水有点咸了,她着急又吞了一口,结果呛了一下才学会。后来母亲康复回家,想漱口却说不出的时候,就说「你忘了?你教我的咕嘟咕嘟的那个」。
母亲几乎 24 小时都在输液、做检查,为了晚上防止病人乱动拔管、拔针,我和父亲轮流在折叠床上睡一会儿,在床边看护。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外婆来看望母亲)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段时间焦虑、担心、劳累一下子到了顶峰。刚刚读博,每一天都有实验任务,而我一下子请了一个多月的假,账单也一个一个飞过来,我的耐心也被慢慢消磨着。
白天母亲经常睡得昏昏沉沉,到了后半夜只要醒过来,就要使劲拽被绑的手,试图翻身,可给她解开手就会去扯输液管;又因为白天睡得太久,晚上睡不着了,只能干躺在那儿,母亲一难受就会大哭大叫。
那一晚我实在忍耐不住,朝着母亲大喊了一声,「妈!你能不能别闹腾了,让人睡会儿觉!」
她委屈地哭了,后面的动作,一下子轻了很多。
喊出来那一刻,我就后悔了。幼儿园时,我总在半夜闹,河北冬天天寒地冻,母亲钻出被子抱着我下炕来回走,钻进被窝里,我手脚冰凉,把手伸在她怀里,把脚蹬在她腿上,一会儿就暖和过来了;小时候常肚子疼,她一夜一夜地给我揉肚子。
她一字一句地教我数数、背唐诗、背乘法口诀,让我在学校如鱼得水,轻而易举地考第一,只读到初中的她,支持着我一路读到博士。
她把我放在心尖上视为瑰宝,父亲怎么说她都无所谓,我随口一说她就很伤心,可现在她明明不认识我是谁了啊,怎么还会委屈哭呢?
次日白天,我正排队缴费的时候,听姑姑说,母亲正哭着找舅舅。等我缴完费走回病房,母亲看见我突然就不哭了,她指着我,喊出了舅舅的名字。
姑姑问她是找我吗,母亲点头。自此之后我才知道她不是不认识我,只是叫不出我名字,她看不见我,就会焦急的找我,以为我走了。
图片来源:作者朋友圈截图
接下来在县医院又治疗了二十来天。有时我们将病床摇起来让她靠着看会儿电视,但她的脖子连头都支撑不住,还觉得难受而大哭,让她看最喜欢的演员,她也不认识。父亲没事就给母亲按摩,有时候稍有点抽搐,我们都高兴不已。
母亲的血肿一点点消了下来,随着她的状况慢慢稳定下来,我们出院了,在此后生活质量是好是坏,就看复健了。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脑出血发病后致残率非常高,对病人是个考验,对家人亦是如此。我在学校晚上常常难以入睡,想起母亲一个人在家发病时的无助和绝望,总是懊恼不已。如果那天我爸能再打个电话回去 ,如果我能打个电话回去,如果她觉得不舒服不回屋躺着,如果她没去做挑水种菜这么累的活,如果,如果能控制住血压……任何一条异常能早点被发现,情况一定不会变得这么糟……
可世事难料啊,意外之所以称为意外,就是因为它不会让我们提前知道。
当身边朋友抱怨自己母亲唠叨的时候,我有时会忍不住告诉他们,珍惜父母唠叨的日子吧,我母亲现在不认识我。
漫漫康复路:我们教 46 岁的母亲说话、走路
脑出血病人在逃脱生死关后,最终判断他们病情康复程度的标准,其实是出院之后的漫长复健,这决定了母亲能不能再站起来、会不会重新认识我们、能不能再叫一次我们的名字.....
母亲在县医院做了一天高压氧仓,做的时候可能非常难受,但母亲偶尔能说清「你」「吃饭」这样的词了,一句话里有了一个关键词,对我们理解母亲的意图很有帮助,我和父亲开心不已。
可县医院只有这一个康复项目,我们转到了市里最出名的康复医院,他们的康复训练非常系统,有恢复脑神经的药物,有语言康复师,还有行动康复师,但花费较高。
我们刚到医院,语言康复师就开始测评母亲的认知程度,从介绍自己姓名、家庭住址、有几个孩子到汉语拼音、数学数字和看图识物,母亲边摇头边哭,答对的分数为零,她哭我也哭。
她曾经是个多么骄傲的人啊,她特别喜欢别人夸她女儿学习好,在大家还只认摩托的时候,她是村里第一个买电动车骑着跑的人。她是村里第一批学习使用智能手机的人,别人还不会用智能机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学会了下载电视剧。她中学毕业、为人善良,又会骑电动车,被任命为村里计生委的小组长。现在却因为生病,身体不能动,话也说不了,躺在床上暗自流泪。
给爸妈办好康复医院的住院手续后,我就回武汉上课了。
两天后,父亲打电话给我,激动地和我说母亲的右腿抬起来了一回,但就抬了那一回,他还说康复师告诉他们,多锻炼神经是会代偿的,其他神经会代替坏的神经学走路的。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父亲陪母亲复健康复中)
我很开心,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可能神经忘了怎么使吧,多学学总归能学会的。
康复训练很累很难,但自从懵懵懂懂的妈妈听到舅舅说「现在康复得越好,以后给孩子们的负担就越小」之后,她的锻炼热情好像涨了不少。以前去锻炼简直是痛哭流涕,后来到了晚上还会主动喊父亲去康复室加练。
没想到十天左右的时间,母亲就已经开始挑战站立和走路——父亲抱着上半身,康复师拽着瘫痪的腿被动走路。
帮她把矫正器穿上,甚至可以扶着墙自主挪动步子了,但步子特别小,前脚挨着后脚。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母亲的矫正鞋)
虽然训练非常累非常难,母亲都咬牙坚持了下来。
我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母亲也开始参与,她理解能力已经没问题了,还学会了说「我不知道」、「我不会说」,她说不对的时候总对着我父亲说「我不会,你说」,我鼓励她「不要怕说错,你尽管说,我可以猜,你也出去跟护士、病友多说话」。
做完半个月的康复后,母亲回家待了半月,她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词语,最常用的一句话就是「我不会说」,就好像我们学英语最先学会「I don’t know」一样。
有趣的是,她忘记了说了一辈子的家乡话,只会说普通话了。
二期康复开始后,语言师夸她看图识物几乎全都能答对,每次出去康复她高兴地跟同伴们打招呼,还跟康复师说谢谢。比起第一期康复母亲显得游刃有余。
再跟母亲打电话,她可以支支吾吾地反问我吃了吗,到后来可以问我有没有去实验室,她经常把「吃」说成「捉」,把「实验室」简化成「那儿」,我连蒙带猜开心地回答她,那会儿她意识不到自己说错了没,但还是叫不出我们的名字,自己的也不能。
二期康复训练结束后,河北快要入夏了,母亲也已经可以穿着定制矫正器慢走了。而且她的语言功能恢复得也不错,除了一些名词,比如人、物和地点的名字记不起来,基本可以磕磕绊绊地慢慢交流,以前的事,一点点回到了她的记忆里,只对县医院的事情毫无印象。
但她一直都在进步,自己挪动着从床上起来穿衣穿鞋,洗漱吃饭。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母亲与父亲,墙上是妹妹写给母亲锻炼「说话」的诗)
看到母亲恢复状况不错,又去医院做了一次开颅手术,将缺失的头骨用材料补了起来,她的刀口刚长好,竟然还要原路切开。
父亲问过医生,为什么不能在开颅手术时一起补好,还要再做一次手术,医生说很多人做完手术恢复得很差,只能躺在床上,有的甚至都没醒来,没必要补,所以医院都是等病人恢复好了才去补。
一年半后的暑假,她在屋里沙发上坐着,我在院子里做午饭,她连名带姓、清清楚楚地喊了一声「张——娟!」
我一愣,立刻扔掉铲子就跑到屋子里,「你会喊啦?」
「我早就练上了!」母亲笑着,很得意。
脑出血一年半,我感觉我的妈妈又回来了。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由左至右分别是作者、作者母亲、作者妹妹)
脑出血具有突发性,一旦发病,死亡率高,致残率高,康复过程漫长。
最常见于 50 岁以上的高血压患者。通常在情绪激动和活动时发生,男性略多见,冬春季发病较多。病前大多无预兆,少数患者可有头痛、头晕、肢体麻木等前驱症状。
在脑卒中患者中,84.2% 的患者有高血压。
在脑出血的相关危险因素的控制中,防治高血压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环。
作者 张娟
策划 天线
监制 罗布君 Feidi
封面图来源 站库海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