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守望年关
黄堡文化研究404期
守望年关
和 谷
我是大年二十八从西安赶回老家过年的。少小离家,能同父母兄弟团聚过年的时候极少,在世纪未龙年如愿以尝,心里自然十分安妥。也就在我进村的沟畔上,有个三十郎当岁的小伙朝我坐的车子奔过来,他笑笑,我笑笑,我回家了,他仍然站到沟畔上去。他是谁呢?看那满脸折绉中的煤屑,肯定是个“下窑娃”。同村的这一茬年轻人,我该是认识的,却从他的长相和微笑中,我没能猜认出他的父亲该是谁。刚才,我们彼此的笑显得很冒然,继而在友好的尴尬中褪去了笑意,结束了路人般的对视。饭后,天快黑了,慢慢地落着雪花,我走到院门口朝沟畔望,那小伙子仍然站在那儿,等待着什么。我把这疑虑告诉父亲,问那小伙子是谁,在沟畔上转游什么。父亲说,快过年了,那是要账的人,已经在沟畔上站了三天了,等矿长回来。原来这小伙子压根就不是本村人,是沟那边山梁背后的外乡人,说是邻村,少说也相隔十数八里,而且隔一条个把钟头翻不过去的大深沟。小伙子村上地贫人穷,领了一帮人马来下煤窑。矿长是我一个堂弟,腊月二十刚过,就出远门到富平一带讨账去了。外乡小伙,就站在这沟畔上,死等矿主回来,拿钱过年关。显然,小伙下午见村路上来了车子,又一次失望了。
堂弟开的小煤窑,可谓惨淡经营。雇了外乡人下井挖煤,工钱是欠着的。煤堆积如山,处于滞销状态,精明的富平人便先拉煤后付钱,矿主也只好不得意而为之。买煤人欠矿主的钱,矿主欠矿工的钱,矿工呢,欠一家老小的情。而年关,历来是讨账的关口。一年的账,在传统习俗中,得在年底结清。邻家借一小碗盐,借旁人一升小米,以至一寸鞋面布,一个绣花针,乡修好的人都遵守老规矩,债务是不过年的。账算结清了,在债务债权双方来说,都遵了一个信字,都可以图个吉利。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总欠着别人什么,年能过得安闲吗?可如今,杨白劳成了爷,黄世仁成了孙子,往往是债权人低三下四,债务人趾高气扬,要账成了不是人干的事。堂弟这矿长当的一点不威风,冰天雪地,出远门七八天了,要不来账,难打发踏破门槛的矿工。
这外乡小伙,就这么眼巴巴守在村口的沟畔上。他知道,在沟那边,山梁背后的家里,媳妇也在气短地打发着那些一起下苦的穷哥们。说是三角债,其实是一条连环的债权与债务方,就这么缠绕在老家年关前的人们心上,拂也拂不去,解也解不开。匆匆忙忙的往来与村头路口的人,不少是要账的人。“要账”成了这一时节最常用的字眼,人人成了黄世仁哪谁又是杨白劳?既是债权人又是债务人,已不能截然分开一个人的身份处境。劳力的过剩,劳务的廉价,生产与销售以至使用,市场环节跌宕诡谲。生意人的盘算投机,契约的失效,价值与人的道德价值的低迷,营造了庄稼人涉足商品所面临的窘迫。怪谁呢?似乎谁也怪罪不上,一切都如此正常,又如此无奈。
也就在大年二十九的晚上,我同父母拉话到深夜,听到有敲门声。大弟从门里进来,披一件黄军大衣,手提一盏充电的新式马灯,累得气喘嘘嘘的样子。大弟说他去了马村,刚回来。马村?不就是那个连续在村口沟畔上守望了三四天的外乡小伙的村子么。沟沟坎坎,羊肠小道,大弟走了两个多钟头。黑天半夜,一人独行这条古老荒僻的山道,只有大弟和几个不多的硬汉才敢的。母亲埋怨大弟,不该冒失显胆大,这么晚了从马村赶回来。大弟说,没办法,不过也没啥。大弟给矿主当帮手,矿主出远门时安顿他走一趟马村,了一笔账,他跟人家做事,得把事当事。到了马村,从别人那里腾挪了几百块钱,一人一百元打发了几个矿工,让先过年,算把一桩事摆平了。一百元,婆娘娃能过个年了。猪肉不值钱,十块钱五斤,钱不值钱,钱又难挣,挣来花出去的账,鬼八卦似地戏绕人。
大弟了却的这笔账,却并不包括那个在沟畔守望的小伙子。到了三十晌午,小伙子终于守株待到了兔。人们印象阴历腊月小,该是二十九天,那么三十总归是三十,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便习惯地将日期往前推,把哪一天当两天过了。三十晌午太阳出来了,天不再阴着脸,当矿长的堂弟终于坐着一辆过路的小货车出现在村口的沟畔上。堂弟见到奔过来的外乡小伙,也同样是彼此期待中的微笑,可堂弟的笑容一瞬间在脸上僵住了,又很快传染了外乡小伙。守望中遭遇的心情,没有因为出了红红的太阳而温和一些,等候着外乡小伙的只有最不情愿得到的结果,那就是失望。
外乡小伙与矿长没说一句话,彼此要问要回答的都写在脸上。他们谁也没发火,谁也不必安慰谁,默默地一前一后走入村巷。堂弟媳妇一见要账回来的人,不问账是否要到,先是两股眼泪。矿长显然冻得半僵了,一头扑到热炕上,趴得长长的,半天没起来。外乡小伙坐在椅子上不停抽烟,心里想着,似乎自己对不住眼前的矿主,该如何退场。热菜热饭端上来了,两人一起狼吞虎咽,一扫而光。外乡小伙接过矿主递来的烟,点着,扬了一下手,转身出门去了。他得回家,赶天黑之前。
我听大弟讲到上述的情景,若无其事似的走出窑院,朝马村的方向望去。沟崖山梁上跃动的小黑点,是外乡小伙的身影吧。
1999.3
原载 《天涯》2001年1 期
来源:陕西老年报 2018年1月30日
和 谷
国家一级作家。1952年生,陕西铜川黄堡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历任《长安》《特区法制》《百年陕西文艺经典》主编,陕西省文联副巡视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团顾问。
《市长张铁民》《无忧树》等多部作品获中国作家协会全国报告文学奖、新时期散文奖和飞天奖、五个一工程奖等。著有《和谷文集》14卷、《柳公权传》、《人民日报版散文集《秋声》、长篇小说《还乡》《谷雨》等60多部。舞剧《白鹿原》《长恨歌》《孟姜女》编剧。作品收入教材和北京高考试卷,翻译为英文、法文。
从事文学创作之外,兼事书法绘画,画作《东原》《闺怨》《种豆南山》《北地》等入选《中国作家书画集》等多种书刊展览。曾获陕西省直机关书画奖项和陕西中青年书画家称号。
黄堡书院设有和谷文学(艺术)馆。
【编辑】孙 阳
【主编】秦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