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 钦臬传 · 水姻缘 3
第九章 园子
这场大雨来得急,去得快,到中午时便已止住,不过多少还是消退了些许暑意,天空放晴,一股清新的气味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雨停后不多时,胡子秋便又来找我们商讨下步行动,虽然依旧谦逊有礼,但急于破案的心思很是明显。不过也难怪,如果这三十二人的死因始终不能查明,那他这个昔日状元,莫说晋升,可能连现在的县长之位也保不住了。
我们三人正在说话,就见云意带着飞琼、跳珠走了过来,身着精干的束口常衣,英姿勃发,与第一日见时完全不同,看得我眼前一亮。
胡子秋一愣,问道:“云妹,有何事?”
云意行个礼,面向我和陆休道:“听跳珠说,二位大人想去园子看看,是否现在去?”
胡子秋又是一愣:“二位大人想去看园子?”
陆休笑道:“是,昨夜听完夫人事迹,难免想去见识一下那棵红桂荔枝。荔枝果不许外人取用,不知荔枝树能否允许我们看看?”
云意柔声道:“自然可以,只是刚下过雨,园中泥泞湿滑,请二位大人跟紧我,务必留心脚下。”
胡子秋再次愣道:“现在就去吗?”
陆休道:“既然暂时无事,那就现在去吧,不过不敢劳烦胡大人和夫人大驾,请丫鬟带我二人去便可。正好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我们去园中也能顺便摘些菜蔬,供胡夫人备膳用。”
云意道:“我对园中最是熟悉,当然应由我带两位大人去。”
胡子秋闻言,笑道:“既然如此,我随诸位一同去吧。”
“老爷还是别去了,”云意温柔地看着他,“两位大人是习武之人,身强体健,而老爷是读书人,身子骨弱,万一脚滑摔倒,可就要受罪了。”
胡子秋哈哈一笑,我们又客气了几句,最后云意让两个丫鬟先备膳,她带我和陆休去园子。
这园子就在胡府北侧,离得不远,一路上,云意除了时不时提醒我们看路外,并不多言,我俩也不方便贸然搭话,就这样沉默地走着,不一会儿便到了。
走到跟前,我发现这园子的外墙只是一圈树枝围栏,而且才半丈高的样子,园子的门也是树枝做的,门上倒是有锁,但这么矮的墙显然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只要不是老弱病幼,都可以翻得进来。
我与陆休对视一眼,这个园子太容易进外人了,下毒之人怕是不好找。
云意上前开锁,我忍不住道:“胡夫人,此园外墙有些低矮吧,若有人翻墙进来,怕是不太安全。”
“老爷为人和善,体恤百姓,深受众人爱戴,老爷的园子是不会有什么人来偷窃的。”
“可是园中就算进了人,大概也没办法知道吧?”
“这园子一直都是我亲手打理,我对园子的每个角落、每处痕迹都很熟悉,若有人来过,我一定会知道的。”云意说着打开门,请我们先进。
园子约莫有两个公政堂大小,就私人菜园来说不算小了,云意将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阡陌交错相通,各类瓜果菜蔬整整齐齐,长势喜人,一看就是下了苦心的。
我们向云意表达着钦佩之意,她带我们一路走到园子正中,只见一棵红桂荔枝张扬伫立,树上挂满红果,浓香扑鼻,引人垂涎。虽然来到百粤后我也吃了不少荔枝,但这么香的还是第一次见,难怪云意将这红桂荔枝作为胡子秋独享,一颗都舍不得分给旁人。
陆休四下看了看,道:“胡夫人真是有心了,这棵红桂荔枝高大茂盛,扎根牢固,应该是不怕雨打的,但胡夫人还是坚持下雨时来查看,还将培土都收拾得如此平整,实在令人佩服。”
“大人谬赞了,我平日也无其他事好做,家亲出事后,全靠打理这园子才不至于哀思过甚,所以总喜欢在园里待着,心中会踏实许多。”
我叹口气,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幸而夫人有胡大人陪伴。”
云意点头笑笑,转言问道:“不知眼前这件案子,二位大人是否有了线索?”
陆休道:“这案子确实棘手,还未找到什么头绪。”
“不过,坊间都说,钦臬司没有破不了的案子,不知是不是真的?”
“只要是交办给我司的案子,诸位特使都会全力破案,若有疑难处,便会增加人手,调配更有经验的特使协助,因此直至今日,报至钦臬司的案子,确实都会真相大白。”
我听陆休这么说,心里很是骄傲,云意也称赞道:“果然厉害,只可惜钦臬司只有一个,还远在京城,若天下多几个钦臬司,就能少些冤死之人,百姓的日子都会好过许多。”
第十章 红桂荔枝
就这样边聊边简单地转了一圈,我们帮云意采摘了许多瓜果菜蔬带回胡府,用过午膳后,胡子秋又迫不及待问我们该如何行动。
查勘完那园子,我们已经知道,荔枝下毒的可能性极大,所以我们同胡子秋来到办公堂,请他屏退左右,胡子秋见我们如此,猜到我们是有所发现,便屏气凝神等我们开口。
陆休也不多话,直接问道:“胡大人可还记得,那日将红桂荔枝送到了哪些人家中?”
胡子秋起先有点莫名其妙,但很快就是一惊:“陆大人莫非是怀疑那荔枝有问题?”
“只是推测,还请胡大人仔细回想。”
“那日我是让下人去送的,陆大人稍候,我这就去找他问问。”
“若方便的话,胡大人还是叫他来此处询问吧。”
胡子秋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白,立刻行了一礼:“是我因破案心切口不择言,绝无他意,万望陆大人切莫多想!请二位大人移步后院,同我一并寻那下人回来。”
我有些茫然,但见陆休点头,便也跟着一起去了后院,找到那日分发荔枝的下人,带回办公堂。
据胡子秋介绍,这个下人名为赵姜,自从胡子秋从京城返回八里县后就一直在胡府做事,为人踏实稳重,是个很可靠的人。
胡子秋脸色苍白,令赵姜细细回忆曾分发过红桂荔枝的人家,赵姜见我们个个神情严肃,也有些害怕,边想边说,胡子秋在纸上逐一记下,花了半个多时辰才将名单列完。
名单上足足有五十一户人家,由于对八里县不熟悉,我和陆休还有些对不上号,但胡子秋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是了,都在名单上。”说着,在其中三十二户人家旁做了标注。
我叹了口气,果然是这红桂荔枝有问题,也不知该说胡子秋幸运还是这些无辜的百姓倒楣,明明是一件好事,却成了祸从天降。
胡子秋一把抓住赵姜,厉声道:“那日夫人明明只摘了两盆荔枝,总共不过百颗上下,为何能分给如此多人家?”
赵姜可能是第一次见儒雅的胡子秋发火,吓得跪倒在地,哆嗦着说:“老爷,小人是觉得这荔枝太稀罕,平时除了老爷,别人都没机会吃,所以就想着给更多的人尝尝,让更多人感念老爷恩德,小人给每家,也不过分了两颗而已啊!”
“你莫害怕,再好好想想有无遗漏的人家?”陆休问道。
“没,没有了。”
胡子秋拿着名单的手微微颤抖,但还是强作镇定对陆休道:“陆大人,负责分发我府上瓜果菜蔬的一直都是赵姜,他记性很好,应该不会有错。”说完,又转向赵姜,“你再仔细想想,此事事关重大,切不可有遗漏,否则你难承罪责!”
赵姜听到这番话惊慌失措:“老爷,真没有了,只是……当日分到最后就只剩了一颗,小人心想,若有人分一颗,有人分两颗,恐怕会引人多话,再加上那荔枝确实香味浓烈,小人,小人一时贪嘴,便忍不住将最后一颗自己吃了,除此以外再无隐瞒,老爷明察啊!”
“你也吃了一颗?”我和陆休一听,立刻上前查看赵姜的状况,只见他一切如常,不见任何中毒迹象。
赵姜被我们吓得几乎要哭出来,连连磕头:“老爷恕罪,大人们恕罪,小人不该偷吃,不该偷吃!”
陆休问道:“吃完荔枝后你有何反应?”
“没,没什么反应,就觉得那荔枝香甜可口,很是好吃,没有其他了啊。”赵姜带了些哭腔。
陆休又问:“吃完荔枝后,你还吃了其他东西吗?”
“就是和往常一样,跟着府里其他下人一起吃饭,别的也没吃什么。”
这可怪了,为何吃了荔枝的人,有的暴毙而亡,有的却安然无恙?难道凶手只给其中一部分荔枝下了毒?何必呢?
胡子秋无力地倚靠在桌案旁,看向陆休,陆休冲他一点头,他便令赵姜退下,还反复嘱咐赵姜不得将此事说与任何人,赵姜连声应下,诚惶诚恐地离开了。
此时屋内只剩我们三人,陆休面色如常,声音却严峻非凡:“胡大人,眼下是什么状况你也清楚,你毕竟是一县之长,有确凿证据前贸然定你嫌疑,可能导致你县民心惶惶,故而暂不将你收押,但这几日你应当与我同吃同住,不得离开半步。”
胡子秋跪倒在地,颤声道:“陆大人,此事我真的毫不知情,但我自知嫌疑重大,定会听从大人安排,绝不擅动。”
第十一章 机关
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胡子秋突然说要带我们一起去找赵姜,还恳请陆休不要多心,原来他也明白,如果是荔枝有毒的话,胡府上下都有嫌疑,包括他自己,因此他不能独自行动,否则会有串供的可能。
但说实话,我倒觉得这件事他应该确实不知情,毕竟作为县长,治下死了这么多人,对他不仅没有好处,反而会带来巨大的麻烦。
随后,胡子秋带路,我们三人又速去名单上未曾死人的人家探查,好在他们都毫无异常。但奇怪的是,这些人家里,有几户确实是因为舍不得或其他原因,一直未吃那荔枝,但大部分还是真的把荔枝吃进了肚子里,而且之后也没有吃什么特别的东西能当作解药,居然也毫发无损,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奔波了两日才将名单核查完,待回到府衙已是戌时。
云意见我们回来,忙令人将一直热着的饭菜端上,我们草草吃完,胡子秋挤出笑容,借口查案繁忙,告诉云意这几日不回卧房睡了,云意见他神色异常也未多问,只叮嘱他注意休息,莫因劳累病倒。
我们一起来到陆休房间,胡子秋很懂察言观色,自行进了里屋,关好门窗,方便我俩在外间讨论案情。
“还好其他人平安无事,但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疑惑不已。
陆休道:“恐怕只有凶手才知道。你认为凶手是何人?”
其实下午查探时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而且心中已有一个推测,但想来想去总是觉得不可能,现在陆休问了,我也只能说出这个想法:
“今天在园子的时候,胡夫人说她对园中一切都了如指掌,只要有人进来过她一定知道。若是真如她所说,确实没有外人进过园子,那么摘下荔枝后唯一经手的人就是赵姜,但赵姜自己都吃了一颗,所以肯定不会是他,那么,”我顿了顿,才说,“嫌疑最大的,恐怕就是胡夫人了。”
听完我的分析,陆休点了点头。其实我本希望陆休能有别的看法,因为我对云意印象很好,不希望她做出这种事,而且我一点也想不出她的动机。没想到,连陆休也赞同云意是凶手。
“可原因呢?她为何要毒杀自己的丈夫?他们感情不是很好吗?”
陆休叹了口气:“这世上,有太多的举案齐眉都是伪装,谁又知道对方心中的真实想法呢。”
“哎,真麻烦,我还是不娶妻了。”我跟着叹了口气,又问,“那我们是不是应该赶紧把胡夫人也看押起来?方才饭桌上,胡子秋行为那么异常,别被胡夫人看出端倪,提前做了准备。”
“有一件事,如果能确认的话,我们就可以有理有据地抓捕她。”
“什么事?”
“那棵红桂荔枝有些奇怪,地面实在太干净了,土地平整得出奇,一点杂物也没有,哪怕当时刚下过雨也是如此,显然是格外注意清理。”
我立刻明白过来:“一般来说,树下的培土根本没必要清理得如此干净——你是怀疑,树底下有东西?”
“嗯,你在此看好胡子秋,我去趟园子,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我一听就站了起来:“别,你看着他,我去。”
陆休看看我:“你自己去,能看出问题吗?”
“别小瞧我,好歹也快跟了你一年了!”我撇撇嘴,不等陆休拒绝,飞出门外。
这大半夜的肯定不会有人看到我,但我担心云意因为起了疑心会偷偷出来销毁罪证,所以还是一路小心,不过一直到红桂荔枝跟前,也没发现任何人。
我围着这棵树转了一圈,果然如陆休所说,这棵树下的地面过分干净了,按说正是荔枝成熟的时节,总会有来不及摘取的荔枝掉下,但这里却一个都没有,就好像经常有人把这片土挖开再埋上。
那我也挖开看看。
说干就干,我顺手砍下一根树枝就开始挖,足足挖了三尺深,还真让我挖到一根石管,顺着管子继续挖,最后将所有东西都挖了出来——
这是一根环形石头管,围了荔枝树一圈,管上每隔一段就有一个洞,有一处则是上方连接着一个漏斗状的容器,应该是将毒物与水从此处倒下,毒液顺着石管流入荔枝树周围的土地里,树根吸了毒液,结出毒果。
真是狠毒啊!我惊叹不已,谁会想到树下会有这样的机关?若不是误打误撞毒死了那么多人,引来钦臬司介入,恐怕胡子秋即使中毒身亡,也不会有人想到这是谋杀。
第十二章 指控
我将石管埋好,又悄无声息地返回胡府,将所见告知陆休,陆休听完也不免有些唏嘘。
由于深夜抓捕女眷多有不便,我们只得密切注意着云意房间的动向,等待天亮。
一夜无话,天亮之后,飞琼、跳珠随云意走出房间,我上前拦住她们,要将她们带到办公堂,云意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没有发问,只是静静地跟着我走。
陆休也已将胡子秋带到了这里,胡子秋见我带云意过来,大吃一惊,连忙说道:“陈大人,此事与云妹无关,我都不知情,她就更不知情了,求大人明鉴,不要因为我的缘故牵扯无关之人!”
我看看云意:“你看,胡大人还在护着你,你却为何却如此狠心?”
胡子秋愣住了,云意平静地说:“大人,我不懂你是何意。”
“红桂荔枝下有一圈石管,那是你下毒的机关是不是?每到下雨天你都坚持去园子,是怕雨水过大将石管冲刷出地面是不是?你想毒杀的是你的丈夫,却没想到偏偏今年他将荔枝分给了众人,而自己却一颗未吃是不是?”我一口气说完,心中莫名有些难过。
胡子秋听得目瞪口呆,想冲过来,却被陆休一把制住,他只好伸着脖子喊:“云妹,陈大人的话是何意?”
“没错,”听我提到石管,云意便痛快地承认了,“钦臬司特使果然厉害,这么快就将案子查了个水落石出。”
云意看也不看胡子秋,依然很平静,而胡子秋简直惊骇到极点,但碍于陆休也不敢再动弹。
“这些事你一个人做有点困难,飞琼、跳珠是你的帮凶吧。”我又问。
云意摇摇头:“你太小看我了,她二人全然不知,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我看了一眼两个丫鬟,跳珠一脸茫然,飞琼满脸是泪,我道:“雨天去园子时,你都会带着飞琼而不带跳珠,跳珠可能确实不知情,但飞琼一定知道。”
“不,她们什么都不知道。整件事只有我在做。”云意还在坚持。
飞琼忽然哭着冲云意跪倒:“小姐不必替我隐瞒,我所作所为都是心甘情愿。”
一直很平静的云意这时才有些动容,她看着飞琼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我已罪责难逃,你又何必将自己白白搭上。”
飞琼抽泣着说:“小姐愿意告诉我真相,还愿意带着我一起报仇,已是对我恩重如山,我又怎会让小姐独自承担罪责?”
“报仇?”我不解地问,
云意看向我:“陈大人,飞琼都是按我的命令做事,请你从轻处罚;跳珠是真的一点都不知情,请你放了她。”
跳珠彻底懵了,看样子也有些想哭:“夫人,飞琼,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是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夫人对我那么好,我为夫人做什么也是心甘情愿的呀!我也想雨天去园子,为什么总是不带我?”
云意温和地对她笑笑,没有答话,转向胡子秋时眼神却瞬间变冷,声音也如刀子一般狠狠扎了过去:“是,报仇,报我云家的血海深仇!”
除了仍然跪坐在地上哭泣的飞琼,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半晌,胡子秋微弱的声音传了出来:“云妹,我知道家人离世对你打击很大,我也知道若不是因为我坚持接你们来京城享福,他们也不会死,所以,你若怨我的话,我也不会怪你。”
云意冷笑一声:“事到如今,你竟还在装腔作势,你这副嘴脸实在令我恶心!”说完,她再不多看胡子秋一眼,对着我和陆休跪下,
“二位大人,七年前,胡子秋考取状元,功名利禄唾手可得,多少达官显贵欲将他招为乘龙快婿,助他平步青云,可惜我父亲早已做主为我俩定了亲,他怕我们告他始乱终弃,怕世人骂他无情无义,却又不愿眼睁睁看着马上到手的荣华富贵烟消云散,于是竟想出一条毒计。
“他先是借口接我们进京享福,然后收买黑心船夫,故意翻船害我全家性命,若一切顺利,他既可赚得有情有义的美名,又可等三年后毫无挂碍地攀龙附凤。
“好在老天有眼,让我躲过一劫,我才能在今天拆穿他猪狗不如的真面目!二位大人,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情,但胡子秋罪恶滔天,请大人查明真相,还我云家一个公道!”
说完,她重重磕了一个头。
我们都被她的指控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胡子秋喃喃道:“云妹,你为何要这样?岳父他们出事后,你一直疑神疑鬼,现在又要给我安这么可怕的罪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