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无法抵达终点的爱
我不明就里，
漫不经心地把卡片翻了过来。 我无话可说了。 那是中学时代的我的画像。 我突然发现，他们正津津有味地偷看我的表情。 我一面佯装平静，一面想把卡片揣到兜里。
然而不凑巧，我喜欢的围裙，上下没有一个兜。
——岩井俊二《情书》
读岩井俊二《情书》的年龄，
跟故事中主人公差不多大，
问过随行导游，
日本的国中三年级，
大致等于我们的初三。
隔着这么多年，
只记得一个特别优美忧伤的爱情故事，
以及读完后满脸的泪水，
跟《情书》一样带给我长久美好感动的，
还有屠格涅夫的《初恋》，
小仲马的《茶花女》，
那是读一本书可以感动到哭得声嘶气噎的年龄，
算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爱读本书，
爱读本书，
为赋新词强说愁。
我喜欢下雪，
忽闻葛老师要带着我们
去电影《情书》拍摄地小樽走走，
赶紧看了一下小樽天气预报，
零下8-10度，大雪。
心中立刻有美丽雪花片片飘落，
大喜。
青春爱恋总是会被小心收藏，
平时轻易不示人，
只在黑暗的影院中
肆意回忆那些点滴和细节，
任由往事青涩粗重的脚步
在胸腔大踏步地跑过而无力阻挡......
一个人闷着头走了很远的路，
某个瞬间回头，
站在十字街头的你四顾茫然，
往事从四面八方结伴而来，
车水马龙人流汹涌中顿时没了主意，
分不清哪些是真的，
哪些是假的......
青春的忧伤总有着明丽的底色，
恰如“绘事底素，素以绚烂”，
我们在怀念初恋的时候更深刻地思念青春，
懵懂中那些无法言说的幽暗情愫
因仓促书写在尚未展开的洁白干净的人生长卷上
而分外触目惊心，
永难忘怀。
那是情感最初的书写，
情窦初开的我们没有师承，
没有参考，
不知道跟谁分享，
没有预告，
没有准备，
惊惶失措地蘸了一生中最浓厚的热忱
来不及思索就重重落笔，
事后连涂改都那么笨拙，
也许不是最好，
但因了最真最纯的初心
而稳稳地占据记忆的铭心刻骨，
“井底点灯深烛伊，
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
入骨相思知不知？”，
词人温庭筠的“入骨”二字，
凡真爱过的人必懂得，
那是非要随着“身体都化了灰，化了烟”
才能止息的折磨，
是的，
爱是折磨，
是封冻，
要么死去，
要么痛到麻木。
那反复的追问“知不知”啊“知不知”，
只是因为死亡成就了坚硬的永恒，
所以活着的人永远无法打败死者，
无法阻止人们继续给天堂写信，
而有的人，
若是心被伤得透透的，
那情深处的怨念，
有时真宁愿那个人不如死去地好，
从此便可以哀悼代替思念，
留一份完整的美好自欺。
大街上擦肩而过的人潮里，
日日相见的朋友中，
枕边朝夕以对的亲密爱人们，
内心中藏有一段被封冻往事的有多少？
有谁曾“看得见”你的封冻吗？
又是谁曾用一怀温暖解冻了你？
虽然经历了岁月的洗礼，
但真挚的感悟没有磨灭。
生命是短暂的，而爱情是永恒的。
有一个可以思念的人，
就是幸福。
——岩井俊二《情书》
所有的情书都写给自己，
我们太需要一个回应，
我们好怕那种叫喊于无人旷野的孤单和凄冷，
于是密密麻麻地写下那些高烧时说的昏话，
写给世上另外一个也跟你同时发着高烧的人听，
你我同病，
故能相怜。
宝玉跟黛玉说：
“你只知你的病，
你可知我也为你落了一身的病，
等你的病好了，
我才能好。”
小儿女之情，人不分男女，
地不分南北，浮世皆同。
晚上一起看电影，
有人说，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这部影片，
我也知道可能会哭，
可是真的到了哪个时候，
我还是没忍住泪水......
葛老师说：
因为你屏不牢，
无论你看过多少遍。
是的，你屏不牢，
你无法抑制，
因为你怎么能抑制你的青春，你的初恋，
你一生中最美好最纯洁最用力的爱恋，
因为那些粗心和过错，
它们成为你回忆中最值得唏嘘的片段，
你忍不住要穿越过无数岁月
去怜惜那个青葱岁月的你，
那个无知无助的你......
你会在哪一段忍不住泪崩而失声痛哭呢？
是女孩向着雪山念着死去爱人的名字大喊
“你好吗？我很好”，
一遍一遍重复，
山谷中的回声似乎在更大声地嘲笑你，
你的泪水伴随着回声一遍遍滚落......
而我，
在看到男孩回家路上用纸袋戏弄女孩时泪流满面，
看到女孩躺在雪地上屏住呼吸
感受爱人死后的冰凉时鼻酸眼热
......
情书，
是那份永远无法抵达的爱，
你无法去另外一个世界唤醒爱人，
你无法跳进月光宝盒回到过去重来一遍做得更好，
甚至，
你永远无法知道那个爱你的人，
他看到你的第一眼，
为什么会对你一见钟情？
你永远无法抵达爱本身，
情书，
是拨桨而去的一页小舟，
开弓后的一枝小箭，
它永远在抵达的过程中，
帮助你完成一个对于爱的想象。
小樽亦怜我等远道而来，
数日大雪，
漫天飞舞的雪花细心地工笔描摹整个世界，
山顶洒满厚厚的糖霜，
屋顶盖上白毯，
横逸斜出的枯树枝成了江路野梅，
街道上扫雪成墙，
人行道上慢慢走路的背影只能看到上半身，
人们无声地踩着凌波微步飘过，
大巴车像夜航船在一天白水中划行，
一切都寂静无语，
好像从《情书》的镜头中直接走出来，
这温柔敦厚的世界正适合孕育那清新洁净的爱意，
适合写一封永远无法抵达的
情书。
藤井树的爷爷以孩子们的名义种了一院子树，
这座活火山脚下的雪地里也默默站着许多树，
像燎原的爱情过后留下的“春风催又生”的不死生灵，
这是爱情写给生命的情书吗？
有位老人曾经跟我说，
他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错过了那个曾经爱他的女人，
年轻的时候把事业和名利看得太重了，
他说。
曹雪芹晚年写红楼梦，
张爱玲写《小团圆》，
加西亚.马尔克斯甚至说
“我觉得我要是年轻几岁，
就写不出《霍乱时期的爱情》。“
70岁的法国女作家杜拉斯写自己14岁时的爱恋《情人》，
他和她在面临生命终点越来越近的时候，
都不约而同无法抑制地回忆起自己的初恋，
也许爱情才能证明人们真的活过么？
你是否拥有一段让你铭心刻骨的爱情，
拥有一封写给自己生命的情书？
博子仰望天空，
洁白的雪花漫无边际地从无色透明的天空飘落，
美得无法言说。
死于雪山的他，
在最后一刻看到的天空恐怕也是这样吧。
——岩井俊二《情书》
我忍不住躺下来，
并没有想象中的冷，
仰面看到天空和雪地白成一片，
对于博子来说，
如果情书无法抵达爱，
那么就用相同的感受来体会，
可以吗？
雪地冰凉，
清净。
藤井树和博子，
宝玉和黛玉，
张爱玲和胡兰成，
杜拉斯和她的情人，
若能和爱人一起老去，
街边咖啡馆里的新闻上，
也就是《读卖新闻》上64岁三浦友和的样子吧？
只是不再写情书了。
1.14-1.19日本小樽归来，1.21写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