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几《史通》:自有刘知几,然后中国始有史学(下)韦力撰

《史通》一书的篇章和结构是怎样的呢?瞿林东在《中国史学史纲》一书中给出了如下宏观概括:“《史通》以《六家》《二体》开篇,从史书的内容和形式阐述了史学的起源;以《史官建置》《古今正史》勾勒了史学发展大势,以《杂述》概括了史学的多途发展。这5篇,是对史学发展之历史的清理。它的《载言》《本纪》《世家》《列次》《表历》《书志》《论赞》《序例》《题目》《断限》《编次》《称谓》、《序传》等篇,是关于史书表现形式的理论,而以论纪传体史书的结构、体例为主。它的《采撰》《载文》《补注》《因习》《邑里》《言语》《浮词》《叙事》《核才》《烦省》等篇,是关于史书编撰方法和文字表述要求的理论。它的《品藻》《直书》《曲笔》《鉴识》《探赜》《模拟》《书事》《人物》等篇,是关于历史认识和撰述原则的理论。《辨职》《自叙》《忤时》3篇,是阐说作者的经历、撰述旨趣和对史学社会功用的认识。《点烦》是对《叙事》的补充。外篇中的其余各篇,杂评前史得失,是列举更多的实例以证上述各方面的理论。”

而对于《史通》一书的叙述内容,白寿彝主编的《中国史学史》中则称:“《史通》对于历史撰述所作的历史回顾和理论分析,贯穿着一条史学批评的主线。从《史通》各篇的编次和涉及到的问题来看,它的史学批评理论是有自身的逻辑体系的。这个体系可以概括为:体裁、体例,编撰方法,表述要求,撰述原则,史书内容,史学功用。”

由此可见,《史通》乃是对唐代以前史书的总体论述,这些论述谈到了史书的起源、发展以及史书的撰写理论和编纂方式。这样的书在刘知几之前未曾出现过,而这也正是《史通》的开创之功。而刘知几为什么给这部专著起这样一个名称呢?他在该书的《序》中解释道:“昔汉世诸儒,集论经传,定之于白虎阁,因名曰《白虎通》。予既在史馆而成此书,故便以《史通》为目。且汉求司马迁后,封为史通子,是知史之称通,其来自久。博采众议,爰定兹名。”

刘知几说他在书名中用一个“通”字乃是效仿汉代的《白虎通》,而另一个原因则是司马迁被封为史通子,懂史的人就称为通,所以他给自己的专著起出了这样的名字。但许凌云认为刘知几的自我解释并不到位,故他在《刘知几》评传中进一步地解释说:“刘知几以《史通》拟《白虎通》,决非仅仅采来一个'通’字。我们分析起码有两层意思:其一,白虎观诸儒论《五经》同异成《白虎通》,这个'通’字乃'疏通’之义,即疏通经学,定为标准。《史通》之义,当为疏通史学,成为不刊之典,后世之法。这绝不是生硬地比附。”

如瞿林东所言,《史通》以《六家》和《二体》做为开篇,这是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来讲述史学的起源。关于何为六家,刘知几在书中明确地说:“古往今来,质文递变,诸史之作,不恒厥体。榷而为论,其流有六:一曰《尚书》家,二曰《春秋》家,三曰《左传》家,四曰《国语》家,五曰《史记》家,六曰《汉书》家。”

在这里刘知几列出了《尚书》《春秋》《左传》《国语》《史记》《汉书》六部经史名著,他认为这六部书代表了六种史学流派,对此他进一步说:“考兹六家,商榷千载,盖史之流品,亦穷之于此矣。而朴散淳销,时移世异,《尚书》等四家,其体旧废,所可祖述者,唯左氏及《汉书》二家而已。”

随着时代的变迁,这六家流派中的四家渐渐少有人使用,唯有《左传》和《汉书》的撰写方式被后世继承了下来。而关于《二体》,其实就是后世所说的编年体和纪传体。而许凌云认为刘知几所说的二体“实际上是断代的编年体和断代的纪传体”。刘知几对此的总结是:“班、荀二体,角力争先,欲废其一,固亦难矣。后来作者,不出二途。故晋史有王、虞,而副以干《纪》;《宋书》有徐、沈,而分为裴《略》。各有其美,并行于世。”刘知几认为班固的《汉书》乃是继承司马迁的《史记》而创建的纪传断代史,荀悦的《汉纪》则是首开编年体断代史的先例。

那么刘知几更倾向于哪一体呢?他在《史通》中将《左传》和《史记》进行了对比:“既而丘明传《春秋》,子长著《史记》,载笔之体,于斯备矣。后来继作,相与因循,假有改张,变其名目,区域有限,孰能逾此!盖苟悦、张璠,丘明之党也;班固、华峤,子长之流也。唯此二家,各相矜尚。”

从这段话中看不出刘知几的倾向,而他又在专著中分别讲出了纪传体的长处和短处,而对于《史记》和《汉书》,刘知几的态度是怎样的呢?他在《史通·鉴识》中称:“逮《史》《汉》继作,踵武相承。王充著书,既甲班而乙马;张辅持论,又劣固而优迁。然此二书,虽互有修短,递闻得失,而大抵同风,可为连类。”

从这段话依然读到的是刘知几的公允态度,总体而言,他对这两部史书评价都很高,他在《史通·叙事》中称:“昔圣人之述作也,上自《尧典》,下终获麟,是为属词比事之言,疏通知远之旨。……谅以世范亿载,规模万古,为述者之冠冕,实后来之龟镜。既而马迁《史书》,班固《汉书》,继圣而作,抑其次也。故世之学者,皆先曰'五经’,次云'三史’,经史之目,于此分焉。”

刘知几认为《史记》和《汉书》是仅次于五经的著作,这样的评价可谓高大,然而他对纪传体通史却多有批评:“寻《史记》疆宇辽阔,年月遐长,而分以纪传,散以书表。每论家国一政,而胡、越相悬;述君臣一时,而参、商是隔。此其为体之失者也。兼其所载,多聚旧记,时采杂言,故使览之者事罕异闻,而语饶重出。此撰录之烦者也。况《通史》以降,芜累尤深,遂使学者宁习本书,而怠窥新录,且撰次无几,而残缺遂多,可谓劳而无功,述者所宜深诫也。”

关于刘知几的史观,其依然坚持的是秉笔直书,翦伯赞在《论刘知几的史学》举出了《史通·疑古篇》中的例子:

例如他看到当武后之世,小人满朝,而武后尚以帝尧自居,则天为号。于是他在《疑古篇》中引据《左传》尧时有四凶而不能去之传说,而曰:“斯则当'尧’之世,小人君子比肩列朝,善恶无分,贤愚共贯。”又引据《论语》“舜举咎繇,不仁者远”的传说,而曰:“是则当咎繇未举,不仁甚多。弥验尧时。群小在位者矣。义安得谓之'克明俊德’、'比屋可封’者乎?”

由此可以表明,刘知几对阿谀奉承式的历史记录是何等之反感,而古人撰写历史有曲笔一说,刘知几在《史通》中把曲笔分为讳尊讳亲之曲、偏私意见之曲和恩仇贿赂之曲三种。他认为第一种有可原谅之处,因为这涉及到了礼教和孝道,但后两者却不能容忍:“其有舞词弄札,饰非文过,若王隐、虞预毁辱相凌,子野、休文释纷相谢。用舍由乎臆说,威福行乎笔端,斯乃作者之丑行,人伦所同疾也。亦有事每凭虚,词多乌有:或假人之美,藉为私惠;或诬人之恶,持报己仇。若王沈《魏录》,滥述贬甄之诏;陆机《晋史》虚张拒葛之锋。班固受金而始书,陈寿借米而方传。此又记言之奸贼,载笔之凶人,虽肆诸市朝,投畀豺虎可也。”

接受别人的贿赂而有意地篡改历史,这不是正直史官所为之事,故而,他对魏收所撰《魏书》予以了批判,这样的批判在《史通》一书中有四十余条之多。故浦起龙在《史通通释·举要》中评价说:“《史通》所病斥者,后魏、后周两家是。是刘、萧代兴,拓跋所忌,魏收北产,目为岛夷,造立诡名,义殊索虏,其史诞,诞者不信。黑獭弑主,罪浮贺六,苏绰巧盖,文以《周官》,方之《美新》,得无类是?其史惭,惭者不直。不信不直,史之贼也。”

在刘知几眼中怎样的史官才是合格的呢?他在《史通·史官建置》中称:“苟史官不绝,竹帛长存,则其人已亡,杳成空寂,而其事如在,皎同星汉。用使后之学者,坐披囊箧,而神交万古,不出户庭,而穷览千载,见贤而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若乃《春秋》成而贼子惧,南史至而贼臣书,其记事载言也如彼,其劝善惩恶也如此。由斯而言,则史之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务,为国家之要道,有国有家者,其可缺之哉!”

刘知几把史官的作用看得十分伟大,他认为正直史官所写出的史书对社会能起到劝善惩恶的作用,所以说设置史官是国家的要务之一。但刘知几也承认史官有高下之分,他在《史通·辨职》中将史学家分为三等:“史之为务,厥途有三焉。何则?彰善贬恶,不避强御,若晋之董狐、齐之南史,此其上也。编次勒成,郁为不朽,若鲁之丘明、汉之子长,此其次也。高才博学,名重一时,若周之史佚、楚之倚相,此其下也。苟三者并阙,复何为者哉?”

对史官提出了这么高的要求,那么历史上的史学家能够达到这个标准的人是否太少了呢?《旧唐书·刘知几传》中记录了礼部尚书郑惟忠向刘知几提出的这个问题:“礼部尚书郑惟忠尝问子玄曰:'自古以来,文士多而史才少,何也?’对曰:'史才须有三长,世无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长,谓才也、学也、识也。夫有学而无才,亦犹有良田百顷,黄金满籯,而使愚者营生,终不能致于货殖者矣。如有才而无学,亦犹思兼匠石,巧若公输,而家无楩柟斧斤,终不果成其宫室者矣。犹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此则为虎傅翼,善无可加,所向无敌者矣。脱苟非其才,不可叨居史任。自夐古已来,能应斯目者,罕见其人。’时人以为知言。”

郑惟忠注意到从古代到唐代文人很多,但史学家却很少,他奇怪这是为什么。刘知几回答说,这是因为具备史才的人太少了,他认为合格的史学家要具备才、学、识三长。然而在历史上,能够具备三长的人很少,但刘知几提出的这个理论对后世有较大影响。白寿彝在《中国史学史》中评价道:“刘知几明确地提出了才、学、识这三个史学理论范畴,阐述了三者之间的联系,把才、学、识作为一个整体看待并确定为史家素养的最高标准。把史家素养问题提到了更加自觉的理论认识高度,对促进史家自身修养和史学进步都有积极的作用,在中国史学批评史上有重要的理论价值。”

而刘知几所言的史学三长观念已经影响到了史学界以外,清代的袁枚在《随园诗话》卷三中说:“作史三长:才、学、识,缺一不可。余谓诗亦如之,而识最为先;非识,则才与学俱误用矣。”

刘知几的学识在朝中渐有影响,他的职位也逐步提高,后来做到了三品。可惜的是,他因为儿子犯事被流放,刘知几前往有关部门去争辩,这件事被玄宗皇帝听到了,于是把他贬为安州都督府别驾。刘知几到安州不久就去世了,终年61岁。千年以后,刘知几的故居、祠堂和墓都已无迹可寻,而他的故里是徐州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故我经过一番查找,终于探得徐州名人园中有他的雕像,于是这里成为了我寻访的目标。

来到名人馆

2018年7月21日,我前往江苏几地寻访,第一站就是来到了徐州。在成行之前,我跟徐州的爱书人肖艳波女史先做了勾通,她已一一帮我落实了寻访点的状况。走出高铁站,乘坐上她亲密战友张庆会先生的车,前去探看李可染故居,而后转到了徐州名人馆。不巧的是,我等到达时,该馆已经闭馆。肖艳波向保安解释我远道而来,希望能予以通融,因为我进入馆内仅是为了拍刘知几的雕像。但这里的保安也像刘知几那样耿直且铁面无私,他说明天早晨九点半后再来,里面的雕像也会在那里。

名人馆正门

徐州我来过几次,每次给我的感觉都不相同,三十年前我来徐州开会,那时的徐州更像是乌烟瘴气的工业城市,尤其此市是铁路交通枢纽,买票乘车之难可想而知。火车站简易的广场上,排满了一队队的乘客,这些人无序地拥挤着,我虽然没有密集恐惧症,但混乱的场面仍然令我心生恐慌。然近几年的徐州却更改了我以往的印象,尤其名人馆一带青山绿水,并且人造建筑颇与环境相协,而这座名人馆几面环水,人造瀑布也涌动如泉,这种宛在水中央的设计给人感觉良好。

虽然没能走入名人馆去瞻仰刘知几雕像,但这个闭门羹却没影响我的心情,因为我在网上搜得图片,名人馆所处的名人园内还有一尊刘知几雕像,于是张庆会、肖艳波带着我走入名人园中。此时已过下午五点,因为预报有台风来袭,这里的天气闷热异常。虽然最终台风转袭他处,但其带来的闷热,也让我三人汗如雨下。

张道陵雕像

名人园处在名人馆的后方,这一带原本是丘陵,故建造者依形造园,在曲折蜿蜒的小路旁摆放了一些跟徐州有关的名人雕像。但前行之路分左右两侧,而张庆会建议按照车行方向向右走,于是我们走入了一米宽的小径,在路口看到的第一位古人就是张道陵。继续走下去,于此处看到了两人翻看竹简的雕像,署名牌上写着的是刘向,而旁边的年轻人则未注明,显然这应该是刘歆。其实刘歆在中国经学史上地位十分重要,雕像的说明牌上没有他的名字,这多少让我替他有点打抱不平。

刘知几雕像说明牌

刘知几雕像全景

再往前走所见第三尊雕像就是我要寻找的刘知几,只见他穿着官服凭几读书,而几的侧旁则摆放着两函线装书。走近细看,函套的封面上果真印着“史通”二字,只是制作雕像者似乎不熟悉古书函套的贴签方式,他将书签印在了函套的正中。

史通

大门紧闭

能够在这里见到刘知,我几当然很高兴,我围着这尊雕像到处寻找拍摄角度。此雕像的正前方有一间仿古小屋,屋前的绿地上立着一块碑,上面刻着“天涯行碑林”,落款是沈鹏。然小院落的月亮门紧闭着,里面的碑林状况无法看到。站在刘知几背面,能够看到他的正前方就是红红的月亮门,不知道他在这里读书会不会觉得晃眼。

沈鹏手书

天涯行碑林记

净检法师介绍牌

净检法师雕像

看罢刘知几继续向前行,而后还看到了刘义庆、张竹坡、彭祖等,在这里还看到了第一位受戒比丘尼净检法师的雕像。徐州有这么多的名人在,而肖艳波感慨说,当地的旅游资源并未对外充分宣传,其实徐州还有许多的历史名人。张庆会爱好书法绘画,他对徐州历史同样有研究,他向我讲述了徐州当地对这些历史名人的不同看法。

树荫下的彭祖

蒹葭苍苍

第二天一早,我们三人又来到了徐州名人馆,此馆的大门依然紧闭着,敲击玻璃门来了一位女保安,她看我手端相机,立即严肃地说:“本馆禁止拍照。”我展眼望去,名人馆内的各种物体均为新制作,完全没有文物在,为什么还要有这样严格的规定呢?保安的解释干脆准确:“领导说不能让拍,所以就不能拍。”

第二天一早又来了

馆内第一层

今早特意赶来却不能拍照,这当然有些不爽,肖艳波比我有耐心,她努力地跟保安交涉着,而保安则称这需要经过领导的同意,而后她给了肖艳波一个办公室电话,肖拨打电话与对方仔细解释,终于得到了应允,而后我们走入馆中。一路参观下来,从总体上看,这座名人馆在布展方面颇为用心,虽然整个馆面积不大,但布置得紧凑而有序。

刘知几旁站着李煜

我们边走边参观,穿过主展厅来到侧厅旁,两厅之间设计了弧形的露天庭院,这面弧形墙上分别塑造了徐州的多位名人,右手的第一座竟然就是刘知几。如此容易找到他让我有些兴奋,我刚要拍照,一名保安立即过来制止。肖艳波告诉他,已经得到了馆方的同意,但保安说他没有接到领导的命令。正交涉间过来一位中年男士,见此况马上跟保安说:“让他拍照吧。”于是保安给我打开侧门,我拍照了正在写字的刘知几。

刘知几

地面是巨大的徐州古地图

这个弧形庭院的地面满铺白色碎石,有些像日本的枯山水,我不便踏入其中,只能斜着拍照,而这位工作人员却让我直接踏入以便拍得清楚。这等宽容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于是拍照完毕后出来向他道谢。他跟我聊到了本馆的状况,而后带我沿着展线一路参观,我也借机向他卖弄着有限的知识,以此显现我不是入该馆拍照的闲杂人等。

历史介绍

徐州名人没有刘歆的位置

刘知几介绍展板

当我们走到一个侧墙旁,那位工作人员指着墙上的一排刻字问我:“您觉得这是谁的字体?”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我听出了他考考我的意味。好在这个人的字我还算熟悉,随口说:“这是张伯英的字体,但最多有九分像。”我的所言看来得了满分,工作人员跟我说,这的确是张伯英所书,只是在制作此字时有了略微的变形。而我则向他感慨,这座名人馆中没有刘歆的位置,而刘歆在历史上的影响力不在其父刘向之下。但工作人员却说,名人的选择以及相应的设计都有相关部门的批准,他们并无权在此增加一位名人。

楚河汉界

书影

黄河之水天上来

那好吧,这些年来我已经看到了徐州的飞速变化,想来下次来徐州时,刘歆应该已经站在了名人馆中。其实我应当知足,我不但在这里的院落中看到了刘知几,在这个馆内他也处在了显赫的位置,可见当地人颇以有刘知几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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