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小梨园(上)
临时搭建的小天棚上有个开口,刚过九点钟,在地板上流泻出一条刺眼的流动光斑,像某种形貌可疑的雾气。我怠惰地坐了一会儿,还是挪了挪凳子。昏昏沉沉,撞上了一个怀抱公文包的男人,他表示不要紧,挥挥手,凑上来,问我是范鸿艳的什么人。我想了想,我说,小学同学。他点点头,好多年了,他说,这么多年了,你真够朋友。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事实上,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说,范鸿艳死了。我还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范鸿艳这个人,以及她和我有关的事情。母亲说,主要是你也要回清濛一趟来办手续,买主那边,我已经和他谈得差不多了。真的要把房子卖掉吗?明知故问,我还是多说了一句。她停了一下,声音都变了,你干吗,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其实也没有很多年,事情发生在1995年。掰着手指头数,很快地,就到了1995年。只是我没有想到她那么年轻就死了,据说纯粹是个意外。车祸,那个男人对我说,车头在急刹中顺时针转了半圈,撞上护栏。一根金属钢架横插进了她的肋骨。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肺部,都刺穿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却还是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1995年,这附近还被叫做城西县后村。刚刚搬进来的时候,父亲的酒喝得很凶。母亲说,父亲一旦还完开办塑料厂欠下的贷款,那状态就像一个抽掉气体的轮胎,无论如何,总得要塌陷一阵子。可是我总疑心父亲究竟有没有顺利还掉所有的贷款。母亲说这句话,一半是向亲戚朋友解释,另一半或许是说给自己听。这样的把戏在他们的婚姻里屡见不鲜,直到他再次提出一个新的创业计划,而她也强打精神,对他重拾信心。只是这一次连我们在聚宝街的骑楼店铺都卖掉了,我记得那一次,最后一次,我们的家里堆满了味道浓重的塑料制品。母亲傻站着,她的眼神很绝望。父亲走上楼来,喝得醉醺醺的,他满脸通红地说,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我的父亲是个商人,他做过许多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生意。在做这些生意之前,他曾经是个国企的工程师,直到有一天,他默不作声地辞掉工作,对母亲说,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那或许就是灾难的开始。父亲卖过烤鸭、空调、内衣、自行车和塑料,他一会儿往南跑,一会儿往北跑,像清濛雨后会满地流窜的蚂蚁。我跟着他,在珠海读完了一年级,刚学完减法,插班到广州,发现大家都在算复合加减,我成了个傻瓜。我和我的朋友们,今年夏天刚刚兴奋地交换过秘密,等到秋季开学,我已经坐上火车翻山越岭。我记得那种绿皮火车的气味,清晨的阳光从玻璃窗上跳进来,我的眼睛跟着它移动。我坐在窗边垂泪,父亲走过来,在我的对面点燃了一支烟。他说,宝贝,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等我们搬到城西县后村,酗酒似乎让父亲的身体再也走不动了。母亲在镇政府拐角的粮油店里找到了收银员的工作,她每天带回一些袋装的调料,酱油、料酒或者陈醋,有的时候,是一些开封过的罐头。去拿一个玻璃瓶来,她对我说。然后把它放进冰箱里,每天中午,我会舀一勺放进饭里,香菇肉酱、猪脚肉丁或者是丁香鱼,这就是唯一的荤菜。父亲不在家,他结交了新的朋友。起码这些朋友不会带着他投资,母亲恶狠狠地扒了一口饭,然后说,他不会回来吃饭了,他喝酒早就喝饱了。你把它们全吃了吧,你——把——它——们……母亲说得很用力,我吓一跳。
其实,是因为门铃响了。刚好在饭点的时候,范鸿艳摁响了我们家的门铃。她是来替她的母亲要一点废弃的塑料的,她的这一举动让我母亲很是惊奇。她是从哪里听说了我父亲曾经开办塑料加工厂的壮举呢?母亲用一种很克制的语气说,不好意思,都处理掉了。范鸿艳说,哦。并没有马上走开,双手背在身后,仍旧站在门廊那里,于是我母亲只好说,进来坐坐吧。你吃过了吗?
这实在不是个合适的拜访时机,房子里乱糟糟的,桌上是吃到一半的简陋饭菜。我还在就舀一勺还是两勺罐头肉酱和母亲讨价还价的时候,范鸿艳来了,并且说,没有,我还没吃饭。母亲显然显得有点没有头绪,她站起来,又坐下了,然后又站起来,从厨房里打了最后一碗饭,放到了范鸿艳面前。吃吧,她说,一起吃吧,可惜没有什么好菜。说话的时候,她没有抬起头看范鸿艳的眼睛。
后来,有好多次,要吃饭了,我就会不由自主地看着门铃,想,范鸿艳差不多该来了吧。当我们成为朋友之后,她曾经对我说,你们家的伙食真差。可是事实上,每次她都吃得一干二净。有一次,在没有她的饭桌上,母亲说,居然连酱汁都吃掉了。
父亲揉揉惺忪的睡眼。他酒醒了吗?醒了,还是没醒?他说,谁是范鸿艳?哪个范鸿艳?
母亲说,就是那个梨园剧团扫厕所阿姨的女儿啊。
其实我很不愿意回忆这些,可惜再更早一些,关于父母的记忆,都模糊一片。葬礼上请来的戏团开唱了,青衣热得满头大汗,丑角的帽子也被撞歪了,插科打诨的内容像一出方言版的相声,我身旁的男人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他略显不安地拿起帽子来扇风,他说,我们小时候常常听这种戏的,是不是?
这时候,范鸿艳的母亲走过来,每次有新客进来上香,她就要跌坐在灵前,抓住时机重哭一次。她瞄着门口,很平静,转眼之间就大声哭号。现在换成范鸿艳的姐姐哭,于是她母亲走到我们面前,和我们都点了点头。
她变了些,我想起曾经在一堆废品之上,她抬起头,一双又大又温柔的眼睛,可现在只是两块红肿的凸起。她没有认出我来。她当然不会再记得我,我却怀有这种期待。母亲说,范鸿艳母亲一直很羡慕你到了上海。在母亲眼中,她所有的朋友都应当羡慕她的女儿。我害怕她会一直说下去,例如说,不像范鸿艳。
她说,就是那个梨园剧团扫厕所阿姨的女儿啊。记忆卡在了这里。我试图回想起更多确凿可靠的细节,母亲并不总是那样的,也许在父亲生病之后,她就完全变了。1995年底,她在阳光之下举着那张化验报告单,对很多人说,我现在知道什么叫作绝望了。肝癌晚期,父亲的脸白得像从家里被清理出去的塑料泡沫。于是我开始每天和范鸿艳在梨园剧团门口游荡……她不再在午餐时间过来,而是在该睡午觉的时候,她就偷偷地溜进来,对我说,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想不到范鸿艳小时候喜欢梨园。他说。
接下来,他点燃了一根烟。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关于范鸿艳离开城西县后村之后短暂的人生,可是他不再开口了。几个身穿孝服的小孩子手拉手走过来,他说,他们真可怜,这么小就没有妈妈了。我仔细一看,一共三个,最后一个是男孩。
第一次走进范鸿艳的家,我问她,你的爸爸呢?她将嘴里的一块大大泡泡糖扯得老长,然后再卷起来放回去。她说,院子里的人都说你爸爸得了怪病,是什么病?
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她朝天吹起一个大泡泡,破裂之后,粉红色的糖渣黏在了她的鼻翼上,我没有提醒她。她说,我们到后面看看。
我们绕过了芋头地,几丛芦苇秆子,再绕过一段污浊的内城河,那时候还没有开始治理环境,河面上到处漂浮着生活垃圾。1995年,在国企职工宿舍楼到单位大门之间,有一片荒地,零零星星地坐落着几间匆忙加盖的平房,有的甚至没有粉刷外墙。这是临时工的房子,范鸿艳的母亲作为清扫阿姨,勉强挤进了临时工的行列。后来企业再也发不出工资的时候,梨园剧团来了。剧团还在荒地的后面,内城河后面的后面,再绕过几株两人合抱的大榕树,正对着它的后门。早在我来到大杂院前,她就开始经营她的秘密了。而她一开始并不带我来这里,也不带我回家。我想象着她忙碌的一天,清早就爬起来听剧团里的演员练声,喝过榨菜稀饭,趁着她母亲上班,去她母亲昨天带回来的破烂里寻找闪闪发亮的配饰或者是布料,运气好的话,还能找到过期的胭脂盒子。中午,她敲响了我们家的门。吃过午饭,趁着所有人都在午睡的时候,她会偷偷地从后门溜进她们的练功房……
她用一个饼干盒把这些装起来,收获颇丰之后,她又偷拿了一个纸箱子。在几株很大的榕树之间,一定有一株,年纪最大,它的根须在往地底下扎。刨开不很深的土,就是这些宝贝。她说,有亮片的你不能拿,其他的随你挑,我可以送你几个。
掉了钻的或者锈迹斑斑的银簪子,揉成油条状的水袖,拧成一股绳的流苏腰带,还有一件被洗得发白了的亮片袍子……那时候我还在收集彩色的电线往头上戴,惊讶得目瞪口呆。她有点得意,快速地拣了几样放在我的手上,然后马上盖上了箱子。可是忽然之间,箱子又被打开了,她朝我眨了眨眼睛,我唱一段给你听,你听着。
她蹲下去,挑了所有有亮片的东西往自己的身上穿戴,很有章法,按部就班。每次梨园剧团演出之前,她帮她的母亲提水桶,常常东西一放就溜到了后台。她个子瘦小,可以藏身在衣服之中,看着那些青衣和花旦换衣服、上妆、嗑瓜子、调笑、把嘴张成O形漱口。如果不是这大热天,我想她一定会拿起过期的胭脂盒子往脸上涂。退两步,进一步,都是踢踢踏踏的小碎步,把水袖伸直出去,又往两边打开,左右膝盖交叉半蹲,侧着头微低。她的嘴里咿咿呀呀,唱着什么我已经完全忘了。阳光打在那些生锈的亮片上,她停下来,牙齿亮晶晶的,还有额头上的汗液。
每天中午,母亲从粮油店赶回来,要先去医院送饭。父亲一日一日地对食物越来越任性反复,然而做好以后,他又嫌恶它们的样子或者味道。在门廊那里,母亲很粗暴地把鞋子踢到自己的面前。有一次,她走出门了,又折回来对我说,如果有人问起你爸爸的病,你就说不知道,明不明白?
我点点头。
然而如果问到的是其他的问题,我就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了。每次到院子里的大榕树下吸绿豆棒冰,总会有大婶老太太们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后来,终于有人忍不住过来问我,她说,你们家究竟欠了别人多少钱?
我张开了嘴巴,张开了又闭上了。大家都默不作声地看着我,那一瞬间,我好像站在舞台中央,用一种踢踢踏踏的小碎步粉墨登场。我想起有一次和范鸿艳去看梨园,戏台就搭在菩萨庙外面的空地上。有一个女演员上场,所有的人忽然之间都站了起来。范鸿艳说,这是红角,是艺术家,是……她词穷了,倒在草地上,把芦苇秆子咬在嘴里,总之是剧团里最厉害的人。
这个问我的人,就是范鸿艳的母亲,凑得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浓重的汗味。后来,她招呼我到她家,刚进门,我就看见范鸿艳伏在板凳上写作业,咬得铅笔头上的橡皮擦簌簌地掉落,我知道她在装模作样。她母亲说,家里不是有个糖罐子吗?你拿过来招呼小伙伴啊。
范鸿艳爬上一截窄小的梯子,拿下来一个那种超市的货架上才能够看到的,透明的大玻璃罐子。看得出,那是一些颇费时日的珍藏。我这才想起来,每一次到她家,她几乎从来都没有请我吃过东西。她把手指头伸进去,刚好拿到了一块大的巧克力。然后她把它放回去了,往下伸了伸,拿了两块中等偏小的果汁软糖出来,对我笑了笑,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纸就往嘴里塞。
她的母亲坐在一堆废品中间将它们分门别类。纸皮、矿泉水瓶还有生锈了的铜铁制品,都是可以卖钱的。她时而抬起头招呼我,眼睛又大又温柔。整个家里只有一台不能摇头的小电扇,我坐得满头大汗。到了傍晚时分,她母亲没有起身去做饭,也没有留我吃饭。于是我说,我要回家去了。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母亲还没有回家,这很不寻常。我饿着肚子等了很久,然后把中午的剩饭泡了开水,舀了一大勺扎扎实实的香菇肉酱拌进去。我想我的父母亲,或许又在医院里为了饭菜的事情吵架。母亲半夜里常常会哭,会失眠,有时候甚至会叫醒我,和我说一些听起来有点奇怪的话。
我不知道父亲的病情从哪一天开始急转直下了。我也没有想到,当天应当留一点剩饭给母亲。我躺在床上,期待着明天和范鸿艳到梨园剧团门前的闲逛,仿佛自己不用上学,每天都逍遥自在。母亲没有发现我逃学的事情,在那些日子里,她常常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说话。大清早,我和范鸿艳站在剧团的门口吹风,那些演员有的时候出来练声,另一些时候,则睡着懒觉。在梨园戏申遗成功之前,大家的心里都有点惴惴不安。站在污浊的内城河边,范鸿艳捏紧了鼻子,我也学着样子。谁会想到近二十年后这里成为了清濛市房价最高的住宅区之一呢?河流从我们的身边流淌而过,看着对岸,她问我,他们今天会出来吗?她用一根芦苇秆子在地上划着圆圈,我们都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家长会之后,母亲发现了我逃学的事情。她的语气并没有很严厉,我的成绩让她的心动了一动。班主任说,可以去争取一下重点中学。母亲抬头看了看这所让我最终落脚的小学,一班和二班之间只有一块木头挡板。她问我,范鸿艳和你都不在一个班,你为什么和她这么好?她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选择和她做朋友。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对我说,范鸿艳的妈妈会偷钱,以后范鸿艳来家里,你也要小心一点。
我说我知道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