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天衡 | 立雪杂说——程十发先生其画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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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书艺公社微信公号10月23日所转载《程十发 | 谁不学王羲之,我就投他一票!》一文(现已删除),有书坛热心人士指出,该文原为海上韩天衡先生1993年所撰写的文章,然前时所推文来源网络,标题及内文也多有谬误。经与韩天衡先生联系确认后提供原始文章,并传来多幅程十发先生精彩书画高清晰作品图片,此次为韩天衡先生授权书艺公社重新发布,亦为弥补前之所误,标题及内文均未曾改动,同时向韩先生谨致歉意!

程十发(1921年4月10日—2007年7月18日),籍贯上海市金山区枫泾镇人。名潼,后更名十发,斋名有“步鲸楼”、“不教一日闲过斋”、“三釜书屋”、“修竹远山楼”等。幼年即接触绘画,1941年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中国画系。1949年后从事美术普及工作,1952年入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华东人民美术出版社)创作员,1956年参加上海画院的筹备工作,并任画师。1984年担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此后,艺术视野不断拓展,“取古今中外法而化之”,在人物、花鸟方面独树一帜;在连环画、年画、插画、插图等方面均有非凡造诣。著有《程十发画选》、《程十发近作选》、《程十发花鸟习作选》等出版。作品多次在国内外展出并获奖。生前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全国文联委员,中国画研究院院务委员,西泠印社副社长等。

吾爱发老画,亦爱发老人。请益求教二十余载。今以所读、所见、所闻、所知信笔拈出,工拙不计也。笔者凡夫一管之见,又属窥豹一斑,不求其全亦不能全,不求其深亦不能深也。对于艺术,百花齐放乃是规律;对于艺论,百家争鸣乃是常理。审美因人而别,褒贬因人而异,不求一致,也无需一致。笔者所述,虽浅陋而皆发乎心田,不苟求同于人,诚出于自学、自诲、自教也。 

发老,姓程,字十发,取“一程十发”之义。“发”为古度量器中最微之数。其为人谦恭,名实相符。此与清赵之谦之“余名曰谦,而不虚心,因有此字”适成反例。可记。  

在画坛上,古往今来没有神仙,而自己也决不是神仙,这似乎是发老治艺之心态。  

中国画讲师承,作风近似老师似乎是天经地义之事。唯大聪明或极愚昧的学生才不似乃师。前者不屑像,后者不能像。发老诚是一位不像老师的学生。然而,不像老师,不学老师,不等于不借鉴传统。什么是传统?凡是存在的都已属传统。传统该是什么?曰:传统该是出新的土壤。而今被视为优秀传统的,皆是往昔之新面貌。清醒的攻艺者当不负传统,不忘出新。又,再有大震荡的出新,也只是在传统的前头迈出了一步,只是一步。从这个意义上讲,传统万岁,出新只是万岁加一岁!故吾辈不必薄古,亦不必非新。  

发老古典人物画,以其夸张的形象、夸张的笔墨、夸张的气氛,塑造出一种奇特的境界,自成一格,使明代之陈老莲、清代之任伯年不能专美其前。

自成径畦的大家,其画作在古往今来的“祠堂”里决不会找到面目近似的父母的牌位,但又必须有内里上窥见其血缘关系的姨、舅在。发老人物画,远溯梁楷减笔,参以陈老莲拙逸,虽脉络可寻,而风情迥异。人云其人物滥觞于任伯年,吾则以为其与伯年为远房昆仲,伯年娴熟,发老熟中有生。吾尝曰:由生返熟如登山,由熟返生如登天。生熟之间,消息微茫。

用墨的枯润、浓淡、深浅;用笔的粗细、增减、疾滞;体势的险稳、拙巧、欹正;色彩的单复、简繁、点泼……,往往在发老的画面上得到了最充分的调动。将尽可能多的矛盾物大胆地纳入一个画面之中,而又令其融融洽洽,一无矛盾。辩证治艺,这是发老的一大本领。  

发老早岁苦研山水,自北宋诸家入手,于元人也多有涉猎。尝见港岛王世涛兄所藏发老山水立轴,乃其弱冠时作,一派黄鹤山樵精神,似而不似,已可预测日后大家气象。吾尝自语:画家之成,落地即已定音。若天目竹,睹嫩笋腰围,即可知其日后之大小矣。此虽谑语,恐也不无一丝道理。 

发老写山水,有法而无法,有师而无师,皴法体势多自造。实里求虚,浓里求淡,不以似而满足,又不以不似自喜,其山水多自出机杼,去其依傍,仙山琼阁,笔墨渺秘,意味诡奥,特多仙气。在大千、抱石、可染、稚柳、俨少诸翁外别开生面,自有其历史地位在。

发老于书法尝语余曰:“谁不学王羲之,我就投他一票。”非其不钟爱右军也,而路都走到一条上,歌都唱到一个调上,小则令人生厌,也令右军生厌;大则有损艺术之出新,有失作为艺术家攻艺之天职。  

发老画用笔极为随便,而又极为讲究。起落按提幅度之大,法乳染楷《泼墨仙人》而丰赡光大,乃开一路风气之先河。究其内涵,不论粗细繁简笔,粗不黑、细不滑;快不浮、慢不腻;平不呆、奇不怪;繁不杂、简不单。如虫蚀木,如锥画沙,幽默组合,参差交织,法而无法,奇趣叠出。窃以为其用笔之秘,乃得力于傅青主求拙、丑、支离、真率之论。发老赝鼎遍天下,作伪者虽力效其法,而终究不得其法,此中差异,解人自能辨析。 

发老作画妙在得一“趣”字。取材时求本心,构思时去负担,挥运时忌布置。轻松自在,不自缚,不宠人。看似笔墨游戏,妙在游戏笔墨,一任笔墨为神使心驰,此实绘事难得之境界。故发老画也忒耐人玩味得趣。  

一位画家是否能名垂史册,成为历史人物,衡量他的一条重要标准即是其作品风貌、性格是否能大别于前贤,而又能深广地启迪来者,成为这一时代或时期特定的、独具的精神产品。程十发先生无疑是这样的一位画家。  

浪漫而不靡糜,空濛而不虚幻,清奇而不怪诞,葳蕤而不枝蔓,简洁而不单薄,自信而不矜持,讲传统而不刻板泥古,重视西洋艺术而以心过虑后一为我所用,这是我对发老画艺的基本认识。  

“金石气”延续至今,似乎不黑不足以当之。画注入金石气,昌硕翁开先路,黄宾老复变本加厉,影响至巨。发老登高望远,窥破机关,决裂前贤,倒行逆施,作画尚淡。尚淡,是对以往一大段历史的明察和挑战。尚淡,淡易无味,故又是胆气和睿智的体现。淡而不浮、不薄,于恬淡虚渺中得丰厚浑茂之致,遂开淡墨大写意之新面。若称缶庐、宾老画为金石气中之“乌金拓”,则发老所作可视为金石气中之“蝉翼拓”。足见金石之气,也非一气也。又,风格即人,唯人淡、心淡者,方能真得画格之恬淡也。

发老多才艺,擅国画,山水、人物、花卉、禽兽皆精。善书法,真、草、隶、篆皆工。此外,于治印、于音律、于诗赋、于曲艺、于摄影皆多造就。然多艺之能相通,非一日之工,乃孜孜以求,由约而博,循序渐进修炼所得。年轻学子不晓此中艰辛,而急于做“通才”,无根无本,四方出击,浅嚐辄止,必一艺无成。

黄宾老山水,衰年变法,近人以“浑厚华滋”论之。吾谓发老山水,亦可以四字绳之,即:“虚灵斑斓”,未知当否?  

发老作画,画、字、诗题、钤印,皆作一盘棋处理。以全局调度局部,故每每恰到好处,无瑕可击。即使对印章钤盖的位置、用印之朱白、大小、圆方,亦多讲究。要之,其视字、诗、印为画面的必要补充,起到补充笔墨之功能,甚至欲起到笔墨不能起到的功效。故于其画面上,多艺叩撞,撞击出有滋有味的、交响的的艺术韵律来。

发老画风尚“语不惊人死不休”,故多清新奇诡感;然其旨尚“得来全不费功夫”,故又多轻松和谐感。要之,清新奇诡而又轻松和谐,皆本于其治艺之心诚,一无哗众取宠之意。故所作能拒造作纤巧,得解衣磅礴之概。笔者受教于先生良久,读其画,也读其人,所谓画品人品合一之说,足可征信。古人不诳吾也。 

画之为画,大抵用笔用墨,有加、减、乘、除之法。八大山人画擅于减,而妙于除;石涛上人画擅于加而妙于乘。发老画不宗一端,加、减、乘、除之法,皆能盘算运用,且因物、因情、因境而定,减而除者不难于笔墨寥寥可数,难在归万为一。加而乘者不难于笔墨重叠,难在化一为万。发老得之矣。 

画尚重墨,已成近时入门之轨迹。发老以清醒之心,掀去数层重墨,从淡处着眼落笔,堪称匠心独运。然淡决非平淡无味。淡之用,贵在灿烂清厚,以平和胜强烈,以虚渺胜结实。又,尚淡不拒偶用重墨,以起醒画之作用。

石涛有云:“笔墨当随时代”,吾曰:“笔墨又当逆时代!”唯有“随”、“逆”相辅相生,方能成典范于这一时代。具体而言,笔墨又当随年龄。发老画,少时拙逸,中壮狂伟,近时又转于静谧。然岁月更替,而个性依旧,新意叠出,大不易也。  

近时大家,笔法坚硬挺峭者潘大颐,笔法萧散飘忽者傅抱石,笔法生拙稚厚者齐木人,发老笔法洒脱诡谲,自成家数,诚画坛别调。 

吴昌硕以石鼓笔法入画,得凝重之致;白石翁以汉篆入画,得生涩之致;发老以汉散隶参傅青主草法入画,得灵变之致。  

吾尝观发老山水小册一本,构图、造型、笔墨皆虚渺奇诡莫名,不知其所本也。某日于苏州留园见大理石屏纹,与册页中所见画暗合,始悟其所出。坡公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画外求画,以形攫神,此中机关,为发老窥尽。 

发老画透出幽默,发自其为人之幽默;发老画出人意料,发自发老之独多创见;发老画山水、人物、花鸟、走兽无所不精,发自其热爱生活、钟情人生、厚爱万物。练画先练人,练人先练心,此为千古不破之真谛。 

尝闻人云:“连环画家,作画不免有连环画习气。”此说似不可一概而论也。发老从事连环画创作多年,成果累累,屡获殊荣。此终无碍其成为国画大家,由于他擅取连环画表现多方之长,得笔墨挥洒之妙,具典型概括之才,故无所不能,能必精能。此正连环画滋养国画大家之一例。

构思去常规求出人意料,造型去逼真求神似;构图去俚俗而求奇崛;笔墨去陈法而求灵变;意趣去迂腐而求鲜活,皆为发老看家本领。发老曾作《绿天庵怀素书蕉图》,画面写芭蕉林、圆蒲团、青石板,其上置砚、笔各一,唯独不写人。人物画不画人物,堪称奇招,也真亏发老想得出。然而此图以虚衬实,意境清远。较之近今之世,众多画家涂之以老衲握笔苦练(其实怀素以蕉叶代纸,乃其少年故事),同一题材的创作,其高下之分可不言矣。

吾尝有论,书、画、诗、印本为近亲,若把文艺百类喻为“蜂巢”,那么书、画、诗、印则是依傍紧簇的点点“蜂穴”,智者只屑打通前后左右的纸般的“薄壁”,即可左右逢源,贯串变通,生发新意。发老于斯道,独多心得,惟终不见其露声色也。

发老“文革”中画,寓郁勃之气,不能渲泄于人事,唯可生发于纸楮,故落笔如风雨骤加,气盛韵浓,知者可闻其不屈不挠、壮烈倔强的呐喊!近年则运笔稳健,意趣恬淡,若水出三峡而入于江汉。此所谓笔由手使,境由心造者也。

用笔着力于虚而避其实;用墨着力于淡而避其黑;意趣着力于醇郁而避甜俗,弃同立异,破网自塑,此发老之所以为发老者也。 

攻艺可贵者我写我心,我写我心,不取宠于人,不取悦于师。少时发老为拒临师稿而每每遭斥,得分多“不及格”,却依旧我行我素。此金锜师母告我者,由此可见气质对于造就大家之重要。

发老画善用笔,细不弱,粗不俗,交替强化而不生硬。我曾细究其秘,发现其细笔用颖而辅之以腰力,故细而不浮佻;其粗笔用根而辅以腰力,一如细笔,故粗而不枯黑,三寸毛颖,能令其柔刚相辅,能令其弹压适度,能令其起倒自如,呜呼!此中微妙,天下几人能知之,又有几人能用之!

发老画重传统、讲笔墨,功力亦深邃。而展读其画,似乎并不见其笔墨、传统、功力映入眼帘,唯见其情调、气格、意韵之朴面而来,此诚缘于其天才焕发,自然而然地掩没了构筑骨架的功力。

诗有朦胧之说,也自以朦胧为美,画也当有朦胧之意境。朦胧者,空濛而丰厚。似梦非梦,若无而有,可咀可嚼。失之丰厚,丢去诗情,非朦胧,乃空洞也。发老近年山水画,得朦胧之极诣,开一路风气。

画之学,由粗通而娴熟,要在把握规矩,把握必然。然娴熟而作必然的表达,则易生陈武,易生惯性,此所谓求规矩者而为规矩所误,求必然者而为必然所囿也。此乃画人之大忌、大害。发老作画,好在每每熟处求生,不囿陈轨。其尝于作画之白色垫布上见色块几堆,遂借天成之迹,触发妙机,添枝著花,仅寥寥数笔,遂成妙迹。此图出人意思,于雾中花放,云里山动,化腐朽为神奇,旁观者无不叹为观止。古人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所谓“偶”者,似可以作敏颖捕捉“偶然性”理解之。越是娴熟于画艺之画家,越是要付出大精力于“偶”字。“偶”字仍治熟返生之良方。 

发老苦于人事与书画应酬,故少著述,而其谈吐间,妙语如珠,至理叠出。郭河阳论山水有“平远、深远、高远”“三远”之说,发老称:”要在'心远’,得心远之法,'三远’也在就中矣。”  

发老写人物,有以山川湖渚相衬者,其处理往往将人物置于第二、三层面中,此法曾见于任颐花鸟画中,而用之于人物乃自发老始。以发老写人物,有以书法相衬者,一撮人物乃至一小人物,而满纸题记,洋洋洒洒,若云蒸霞蔚,烟霏露结,喧宾而不夺主,自成佳构,境界出新,令人眼目清凉。 

构思的巧奥,造型的奇特,笔墨的多变,想象的丰瞻,意趣的清洌,组成了发老画艺的主调。而其中想象力的宽度、广度、深度、跨度则又是其主调中的重音。  

以形象立言是画家的天职,而丰富、敏捷、独特的想象则是立言的本源。发老特多这种能力,又善于将其自然地演绎为形象的画作。观其画作画里有情,画外有意,令人遐思远想。认真、仔细地总结其中的脉络因果,当是研究程十发的一大新课题。 

避实求虚,避重就轻,西向东望,歪打正着,此为寻常人所不可解、不可得之诀窍。而于发老画中多得之。 

笔笔到家,步步为营,重“实”而轻“虚”乃作画大忌,发老画善用“虚”法,“虚”者,虚其大部而非全盘皆虚,对于“画眼”部分则务必殚精竭虑,一丝不苟,丝丝入扣,刻画细腻而切实到位,此“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之法也。然而,以点带面,虚实相映,千绿一红,则全面皆活,神彩熠熠!

发老画,虽置百步外,犹能辨。足见其风格自立。然自立风格决非易事。综观古来大家,濯古来新,溯源而更贵在自塑,且画风自立,发端多方,仅强化一端,也难鸣世。唯有能站在历史分水岭巅的强者,斟古酌今,温故酿新,全面地在大到趋势、走向,小到构图、造型、笔墨、风情皆能有识有见,戛戛独造,方能成为开山大家。以时髦之说,此乃“综合治理工程”,发老得之矣。

发老画敷色亦多别调。吾尝见其在旧笺上施色,以画纸为色盘,复色点缀,灿烂浑脱,为刻意者所不能得。又,发老用色极讲究、极正统;非正宗矿物、植物色弗用,故新腔中寓古艳。对于现今的国画色,其颇多微词,且有自设颜料厂之议,惜未能践行。其实,色关系于画,也是国画艺术振兴发展之一环,此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古人不欺今人也。

古来画家,多以摹似先贤为能事,偶有面目自创之大家,风貌既出,则也抱守终老,素乏不断的进击、翻面再新之士。此国画史上可大悲哀之事。发老于大成之年,尝多次表白:造屋入室,务必拆屋出室。可见其识见之高。倘假以时日,无杂事之相扰,得精力之相辅,画风丕变,演为新声,当为意料中之事耳。

识见是绘事的发动机、方向盘。前些年,国画界不乏对传统猛烈抨击者,视古来优秀作品如粪土。发老曾语余曰:“汽车朝前开,还要装上反光镜呐。”气息平和,言浅理邃,发人深省。一个通俗比喻,远远地胜过一叠纲领!

世人时有“好梦成真”之祈求,然而,“成真”往往会凝固理想,僵化理想。“梦”与“真”,两者兼得则佳,两者失一则不佳,失“梦”较之失“真”对于画家来说则大不佳。发老画有造“梦”之手段,独多空灵潇洒境界,故令识者展卷有滋味,掩卷有回味。吾有言,写生、写实,贵在写出梦境。梦境者,纯洁、神圣,至善至美之境地也。又,画之赏者皆生活于实境中,追求美好理想之梦境,亦顺理成章事也。

发老厚爱,尝先后赠吾画十馀件精品佳构。“文革”中,多苦恼积怨而不便付之言,遂乞发老绘《屈原泽畔行吟图》横披。是图,屈子屹立江石之上,面西而逼于纸边,江水浩淼东流,皆自身后远去,写尽、写绝了屈子愤懑、绝望心态。倘此图置屈子于画幅中段,则走投无路的逼迫压抑感会丧失殆尽。仅此一例,可风发老构图之手段。 

发老书法初恋陈章侯,以怠漫神情出之,大别于壮暮翁之雍容华贵。而后,又参傅青主使转手段,渗入汉人草隶,碑帖相融,南北兼收,故其书气象大,气格奇、气势旺、气味新。又,发老书不恪守“中锋”一说,饶有画趣,其状若断而连,势如斜而反正,跌宕开合,意味飘然,乃真通八法者,惜因其画名太盛,书名多为所掩,奈何。 

发老人随和,性诙谐,重友情,识大体。尝语余:一友以其赝鼎贻人,此人也发老之故交。一日,出赝鼎嘱其鉴题,发老知画为伪作,竟坦然抽笔作真品长题。并告余:“说是假的,大家不开心;说是真的,皆大欢喜。”此虽画坛佳话,然以斯例鉴古,于书画鉴真当多添一重心机方是。

大陆画家,其应酬画之多,是局外人所不能体会理解的。发老画,素来求者如云,且多有求必应。故其画件之夥,并世少有。是见其为人之慷慨,及其画名之显赫。又,古谚云:“物以稀为贵”,发老画件虽多,居然在海内外长盛不衰,物不以稀而能精贵,益见其艺术魅力。

发老画人见人爱,故射利者众,赝鼎遍天下。赝鼎蜂出而无损其身价,说怪不怪。窃以为,发老画题材多,品类多,且时出新意。人物、花鸟、走兽、山水交替而作,轮番问世,这使赏家、藏家保持着持久的热情的期待,此其一;发老画十之七出于应酬,常理中所称的“应酬画”之所以损害画家,在于其粗制滥造,草率搪塞。而发老之应酬画,却不以应酬笔墨出之,虽画面简,尺幅小而“含金量”不减,此其二。珠目相杂,损而无伤,此中消息,实可深探。

尝闻人云:发老画易于作伪。吾谓:发老画易假,易在其风格强烈,个性明显,作伪者易于得其仿佛。但发老伪作又易辨,易在其笔墨内涵,非作伪者所能把握。制作时对矛盾加大幅度的刻意乱真,乃至出笼时满纸摆不平,压不退的矛盾。造作拼凑,识者是极易立断真伪的。

1993年写作,刊登于1994年香港《名家翰墨》第4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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