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圣'林散之以太极之道体悟用笔之理

天地之间,人与人的遇合是十分讲究缘份的。我之所以能列入林老的门墙,可以说是天缘了。

一九六七年的夏天,我家住在扬州民三中附近。每天早起挑水,都经过学校的操场。那里有一大群人跟着何瑞生先生学太极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天,多了一位像貌非常特殊的老人。不高不矮的身材,清癯而结实。雪白的寿眉下一双大而精光闪烁的眼睛。光光的脑袋,宽阔的额头,大大的耳坠,紧紧下抿的嘴角;再加上腾挪多变的拳姿,简直是活脱脱的一尊罗汉。当时,尽管我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但是直觉告诉我,这是位在书画上有着精深造诣的老人。六五年我就开始学习书法了,但是苦于没有名师指导,一直徘徊在蕃蓠之外。今天遇上了,良机可不能坐失。

次日,我早早地挑完水,带着两张临写的字来到操场。教拳的,学拳的都陆陆续续地走了,但是那位老人却没有走,又开始练起拳来。夏天的太阳很毒,才七点多钟,就已经火辣辣的了。我静静的站在太阳下,一动也不动。直到他打完拳,走到篮球架下取毛巾擦汗,这才轻轻地走过去,含含糊糊叫了声“老先生”,恭恭敬敬 递上字。他看了我一眼,便接过了字。看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说道:“笔下还厚实,结字也还稳重。但是”,他顿了一顿,“这样是写不好字的。你看这一横,起止如小儿握饼,那一撇、一捺……”随手指处,处处有病。

本来,见了生人,我就有爱淌汗的习惯,再被这么一说,顿时浑身透湿。我不停地用手揩着汗,但是越揩越流得快,流得多。他接着说:“那时,我到上海求教于黄宾虹先生,他见了我的画,说:'你的画略具才气,不入时町。但是还不懂用笔用墨。你的画是从珂罗版上描摹出来的,模糊凄迷,真意全亏。'我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就象大病初愈时捂出来的。黄先生见我这个模样,接着又说:'正因为你有药可救,我才指出的你的毛病。如果无药可救,我只会说两句好话敷衍了事。’”说罢,望我微微一笑,我顿时觉得轻松,也跟着会心地一笑。

他把字又看了一遍:“你把字帖都拿来。毛病可能出在临写的帖上。”那是本颜真卿书的司空图的诗,他一看便说,“这是假的,伪造得太糟,到处是病,不能再写了。世人都认为颜字是肉咄咄的,把颜字临写得痴肥雍肿,还以为得到了颜字的精髓。殊不知柳骨颜筋,这筋可不是肉,更不是泡泡的大肥肉。那简直是糟蹋颜真卿。嗯,这本石印版的《玄秘塔》还可以,你先临着试试。”     “您看这一本《玄秘塔》呢?”我拿出另一本贴问先生。“这是黄自元临写的。看上去比原碑还来得刚劲峻峭。可是骨头都支在外面,只会学得一手病,碰都碰不得的。”

事后,才知道老人姓林名散之,是省画院的画师,正住在扬州的二女儿林荇若家。为了有更多的机会接触请教林老,于是我也学起了太极拳。早早地挑完水,便到操场上去看,然后自个人摹仿着去划。不清楚的再看再摹仿,居然的也有了个样子。比我低一级的小沈也学太极,后来又来了个小高,三个小青年天天与林老相约练拳,或在瘦西湖,或在回回堂。小沈最小,常常睡过了头,待到我们练完拳才来。林老用一只手往头边一忱,笑着说,“你真是个沈大少。”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练完拳,照例便是散步聊天。那时林老已有七十,可是在我们之中却是最活泼,最风趣。他肚子里的货真多,诗词文赋,书画拳脚,无所不知,而且是应对如响。他给我们讲杨露禅如何装聋作哑偷学太极拳的事。不时配以神情动作,逗得我们捧腹不止。然而最后却无不感慨地说道:“杨露禅含辛茹苦,终成一代宗 师。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上午七时多到八时多,林老睡一个复觉。九时左右便开始做功课。条件很差,一张小板凳,一张小饭桌,笔砚纸帖,摆得十分紧凑。林老临帖,目不旁顾,异常认真。那时,或三人,或二人,或一人,反正九点多钟我是准到他女儿家。我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直到他停手,才上前打招呼。三人学书,我用功最勤,但每次吃的批评最多,而他们总能得到一些表扬。我几乎有些羡慕他们,但是,却又牢牢记着第一次见面时的谈话。我认真地思考着,努力克服指出的毛病。解决不了的,便用心观看林老临帖,从执笔到用笔,起止行转,无不留意。

“我觉得您的执笔与别人不一样,甚至和书上的都不同。”

“哦,怎么个不同法?”     “别人手掌竖得象个鹅头,而您却是横平着的。同样都讲笔管直,而您执得很宽畅,但笔却又象生了根。别人执得很紧,紧得连筋都暴了起来。据说,只有笔执得别人掣不出去,那样才能有笔力。”     林老微微一笑,复又叹道:“俗见误人。执得那么紧,手腕僵硬,气血不畅。就象打太极,一处僵紧,气力便不通。执笔,打太极拳,本是一个道理呀!”

以太极之道体悟用笔之理,纵观书史,林老实为第一人。他常说:“执笔如推手,要不顶不丢,如粘如生。运笔当须缠丝劲,螺旋而行。绵绵不断。一招一式当含阴阳,藏虚实。要静若山岳不可摇,动若江河不可遏……学书,练拳,要互体互悟,今日想不通,明日再想,今年不行,明年接着干,此心在斯,终能悟透。”

下午三点到五点,也是林老做功课的时间。林老做起功课来非常怕人,成本成本的汉碑临写不断。人生七十已是古来稀了。一般小有名气的书家,五十岁左右便整日忙于应酬。临池倒成了凤毛麟角事。林老解放前书名便已大噪。可是谁能想到他七十犹用功如此。我只能把孔夫子的话反过来说了:“先生可畏!”

一天,他正看武式太极拳谱,见我去了很开心,便演试了几招武式太极。并且与杨式太极作了比较。忽然地,他由拳法想到了书法。他说,“颜平原之书如杨式太极,雍容博大,李北海之书如武式太极,欹侧险绝,而尾闾中正。二公之书虽奇正不同,而凛然正气却是一样的。颜、李二公一生正直不阿,终为奸佞所害。然书如其人,传其浩然正气而千古不朽。故学书先学做人,做人正直为本。一个人,一生正直,谈何容易!“

本以为学书只要池水尽墨就行了,自此,始知学书必须学做人,做人务必以正直为本。初听时,不甚了了。二十余年暑来寒往,始识先生感叹的滋味了。     晚上,在文化宫的旱冰场打完太极拳,便坐在石凳上乘凉聊天。林老告诉我们,学书画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唯有读万卷书,才能去掉心头陈腐之见;唯有行万里路,才能涤尽胸中俗浊之气。这样才能心胸远大,而下笔有神。”他给我们讲太华之险绝,峨眉之苍茫,三峡之风涛,伊阙之石刻—使我们思之,念之,心向往 之,虽不能身临其境,却也聊以止渴。     远游不能,谈点诗文,学做小诗,却还是可以的。尽管“平平仄仄仄平平”“一三五不问二四六分明,”学来往往弄错,但是先生教得有味,后生学得用心,不长时间,竟也能吟哦了。林老的记性真好,常常大段、大段地吟诵太白、东坡的古风。那节奏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听来如临其境。     朝夕相处,渐渐地,我们无话不问,林老也是有问必答。有一天,我问起郭沫若的字,因为文物商店正在卖他的一幅草书中堂,是毛主席观看《三打白骨精》的和诗。价格不高,只有十五元。当时我是一个穷学生,哪能买得起。只是觉得那幅字写得太好了,才有如是一问。     大大的出乎我们的意料,林老摇摇头,淡淡地说道:“三期肺病,无药可救。”     我惊呆了,半晌,又问:“邓拓的呢?”     “一样。原来省政协礼堂挂了四幅字,一边郭老、邓拓,一边是高老(指高二适)和我。高老看到我说:”哦哟,我们的字怎么和他们的挂在一起,真是丑死了。”     当时,在我们的心目中和一般人的看法一样,都觉得这些名人学者的字一定写得很好(要不然他是不会到处写的)。问了两个大名鼎鼎的书家都不对劲。便越发越问越大。     “毛主席的字怎么样?”     “他是个天才。”林老恭恭敬敬答道:“不但字写得好,诗词也写得好。雄强奇险,天姿纵横,实在是望尘莫及。”

“周总理的呢?”

“温和敦厚,人臣第一。”

“林彪的呢?'

林老微微一怔,缓缓说道:“他是个打仗的,谈不上书法。”
这句话无异是黑夜中一声惊雷,我们对望了一眼,吐了吐舌头。那时林彪是副统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他一言半语,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林老见我们噤声不语,便抱膝大声吟诵起自己的诗来。四周静悄悄的,天空零零星星的枪声,和着他吟诵的节拍。
一次,他将新写的吟咏瘦西湖的两首五律的草稿给我带回去看。我怕弄丢,小心地夹在书本里,竟被我的老弟拿去叠纸角输了出去。林老很生气,发了火,说我不懂得珍惜别人的心血。我是又愧又急又担心。后来我父亲特地去打招呼,这才平了气。我的父亲是炊事员,完小都没有念完,可是林老却跟他谈得来。父亲过世后,他还常常提到,说他“忠厚老实,辛勤一生,没有能享几天福。”
秋天到了,林老要回南京了。他给我一张做基本功的帖单:唐,颜真卿:麻姑仙记、东方朔画像赞;李邕:麓山寺碑;柳公权:神策军碑、玄秘塔;魏碑:郑久公、张猛龙、张玄墓志。草书:十七贴、书谱。临行前几天,又领着我拜访了黄汉侯先生,蔡臣川先生。最后将我拜托给桑愉先生,请他代为指点我的书法。

六七年的“秋老虎”来得非常猛。为避风头,我去了南京。到南京后的第一站便是去林学院。那时,林老住在他小儿子的家里。林老正品赏着珂罗版的王觉斯长卷。见了我便指着那干湿浓淡,奇屈拗折的笔画赞道:“简直是钢筋扭成的。”

卧室不太大,一案、一榻,几只书橱。案头、榻上、橱中,整整齐齐地放着碑帖、线装书。在那口号声、枪声交织的火红岁月里,这斗室简直是“别有天地非人间”了。

六八年的夏天,林老又来到了扬州。一老三小,照旧早上郊外打拳散步,九点临案学书,下午携字求教,晚上练拳论文。只是太极拳从杨式学到了霍式;书法功课添了张迁碑、书谱,文学上则由诗及词及赋而及古文了。如果疑而有问,问则必答。或有吟咏,即呈先生,偶有佳句,先生必加圈点以示褒奖。不知不觉中,情性移,气质换;五脏六腑,象是被先生重新整理了一番。语云:“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先生大有孔夫子的遗风。     这次来扬,先生打算多住几天,等过了秋凉再回南京。可惜,好景不长,上山下乡,名列前茅,秋收即行,迫在眉睫。真是“秋风起兮叶飘零”,三小一老的“四人帮”终究要散伙,各奔东西了。     临行,我们去向先生告别。大家都很沉闷。先生非常郑重地说:“上山下乡,国家大计。你们响应政府号召,很好,我特地写了几首诗送给你们,待日后再抄录相赠。”他叹了口气,缓了缓说道:“以后要独立生活了,不是件容易的事。可别象我连帐都算不清。”他笑着说,“一次我去买鸡蛋,说是六分一个。我问她买五个多少,答是三毛钱。我以为便宜下来了,买了回去。告诉家里人,个个听了哈哈大笑。五六三十,这笔帐我都没有算清。我们听了不禁笑了起来,沉闷的气氛为之一松。     “应抛写字笔,来买割柴刀。”先生吟罢,又叹了口气。“这下,字练不成了。”     “不,割柴刀要拿,写字笔不抛。”我对着先生的假耳(其时先生耳朵已聋,用一纸骨长筒聚音)大声说道。“不错,亦文亦武,很符合毛主席的教导。”他沉吟了一下,“不过为生计计,你们还是写写董赵吧。”     初学书便入手董赵,容易成为只为稻梁谋的俗手。我坚决地摇摇头,先生望着我,笑了起来。

六九年、七零年,时有相聚。然而一在南京,一在兴化,都成了扬州的客人,就不象以往那么宽松清闲了。

七零年年底我去河北唐山当了兵。七四年冬回家探亲,路过南京,来到百子亭。     冬天的下午,阳光暖洋洋地照在案桌上,林老正坐在桌边看书。我一进门,遮着阳光,先生便抬起了头。他怔了一下,便大声叫起来:“小卞呀!”我疾走过去握着先生的手,他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然后笑呵呵地说道:“一颗红星,两面红旗,小秀才变成大兵。”次日早上去辞行,正巧先生要去省政协开会,他拿出一张写好的条山,在上面题了一段跋:“雪松同学,一别十余年。今来索书,特此以赠。”我说不是来索书的,先生笑道:“你是不索自索。”见了这段小跋心里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分手只有四年,而先生却有十余年之感。真是:“相聚苦短,惜别恨长”啊!     七五年春,退伍回到扬州,安置了工作。金陵、广陵,大江南北,相隔不远,只要一有机会,便去南京。    一次,先生很高兴地告诉我:“我的字也能卖钱了,三十块一张,我给你写两幅。”
     “要字不要钱,务必落上款。”我在纸上写道(其时先生的耳朵基本听不到了。故而客以笔为舌,先生以纸为耳)。     先生微笑,点点头。他看完我的功课说:“你的字也可以卖钱,只要把李北海再写得草一些就行了。”     “谁要我的臭字。”我在纸上写道。     “你写我来卖。”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而后叫我打了一趟太极拳,点点头说:“字、拳都有进步。要使文武二者相得益彰。”

六月,先生从北京开完政协会议回宁,正巧我去拜访。他拿出新做的咏八达领、十三陵水库的七古给我看。并用行书抄录了咏长城的手卷。写罢告诉我:“现在有不少年轻人,不写正楷,专仿我的草书到处乱画。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草书章法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我的姆呀,丑死了。这是要不得 的。”他把我的功课挑了几张说:“留下给他们看看。”

后来,我提到书法的个人面貌。他说:“不要急于求成。要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就象变松花蛋,提前打开,只能是个臭鸭蛋。”说罢哈哈大笑。     不觉又一年,晚秋的一天,先生见了我,便在纸片上用铅笔写了一首诗,“自笑平生鬼画符,画神画鬼骗凡夫。如今苦被虚名累,始悟张颠误了余。”写罢,说道:“人怕出名猪怕壮,猪壮则当杀。树大招风,你不找人,人找你。”他停了一停,“前些天有人挟着一大卷字来请教,我见他年纪不小,不肯讲。他非常诚恳,一定 要我提意见。我为其诚恳所感,便问道:'是不是用小油画笔写的?’他一听,卷起字,连招呼都没打,便气呼呼地走了。后来别人告诉我,他还是个什么高干。哎,想不到我轻信他的谦虚,讲了老实话,稀里湖涂得罪了人。”     “管他高兴不高兴,只要说的是真话。”我在纸上写道。     “人人爱听奉承话,说老实话容易无缘无故遭人怨。但是要我讲假话,我也说不来。有了名,找的人多了,稍不留神,就会走火。哎,浮名累人,浮名累人!”

七七年夏,先生生病,高烧连日不退。住进工人作医院。我随孙龙父,桑愉诸先生专车探望。时值午后,不宜多谈。先生将住院以来所作诗递给我,读罢心中惨然。诚如序云:“仆以病毒性感冒发高烧,昏沉不能语言。……唯念平生结习,不忍抛弃……”首绝云:“几夜昏沉神出舍,虚窗良夜乱纷纷。回环念绝平生字,腹上空留指爪痕。”一艺之成,良工心苦;笔墨之情,生死不渝。“当代草圣”,岂是浪得名哉!

七八年五月,先生再来扬州,被安置在刘少奇住过的干部招待所。门卫森严,闲人莫入。次日上午,与孙龙父、桑愉等扬州书界要人雅集于瘦西湖月观。窗轩临湖,绿杨清风,品茗闲话,很是适意。先生问了我父母的健康,便问到小高、小沈。我告诉先生,他们都改了行。先生笑道:“吃饭是头等大事。写字只是余事。”事后 合了影,便往招待所小宴。那时,我不能喝酒,两小杯茅台下肚,便有些激动,对先生说:“条件虽好,不如以往自由自在。”先生淡淡一笑。事后,先生拿出新做的诗给我看,其中有句:“于今却被浮名累,一点真灵已尽蠲。”读了心中很不是滋味。我想了想,在纸上写到,“已尽蠲不好,改成尚未蠲,至多一半。不如改成 半已蠲。”先生又把诗念了念。然后提笔将“尽”字圈去,写上“半”字。

秋天,我用帖从别人手中换到两张先生的山水册页,做了一篇跋,空了一块白,裱成两个镜片,特地带着去了南京。好几个人正围着先生嗑闲话,桌上放着一屉小笼包子。我把画递上,先生看了半天,摇摇头笑道:“何老不懂画。”(林老送何瑞生先生廿四张一套册页,不知什么原因,何老用来去换了字帖。)然后在空白处题 了一首诗。题罢,又在一张画的上面补了一首回忆当年在扬州学打太极拳的诗。他说,“前些时将此诗赠了马××,现在想来送错了人,应该是送给你们三人的。”      旁边送小笼的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想不到这穷小子什么都没带,竟是写了又写,题了又题。殊不知情之为物,实在是不可以价而估的呵!     后来,先生从百子亭搬回大庆路。造访者日见其多,有时甚至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对于川流不息的来客,先生很疲劳。常常喜欢跟小孩在一起。甚至将客厅整理清爽,邀了一大帮小朋友在一起看电视。时而孩子们说几句悄悄话,扮个鬼脸。嘻笑之声不绝于耳。先生鹤发童颜,欣然于娃娃之间。八十余岁,童心犹然。

李亚丁结婚,先生来到扬州。初秋时节,山青水碧。乘画舫,穿行于荷叶之中。湖风轻拂,荷香暗送。过雁如点,牵思杳茫。先生静静地望着。大家也一声不吭地陪着。仿佛这一刹那之间,一切都静止了。旧地重游,感慨良多。比他小的孙龙父、桑愉都相继谢世了。还有以前天天一起打太极拳的小高小沈近况又怎样。风景依 然,游伴少了几人。后来,先生说要给小沈写张字留作纪念。事后,行若告诉我:“走得匆忙没有写。”

年纪大了,先生的身体远不如以前。他喜欢独自坐在卧室里看书。一天我将抄写的《道德经》带去请教。先生指着“五音令人耳聋”说:“这是写的我。”我指着“为其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写道:“这也是写您。”先生看了摇摇头笑了起来:“不要瞎讲。”     八六年的秋天,我特地去向先生报喜,先生听了很高兴,细细问了女方的人品、工作,然后笑着说:“我也没有什么厚礼,写付对联留着纪念吧。”说罢拿起纸,由我扶着走到客厅。别看先生走路不太方便,但一拿笔,精神陡增,笔走龙蛇,一挥而就:“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写罢,意犹未尽,又抄录一首王摩诘的红豆诗。谁知婚事到了年底,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使我终身不好再生见先生。这是我平生的最大憾事。     此后,我还是常常去南京,每次走到先生家的大门口,总是没有勇气再迈进一步。我只有不时地向南京、扬州的朋友打听先生的健康情况。连先生的九十诞辰都未能去祝贺。实在实在是不该而又无法的。     八九年的隆冬,先生病逝了。火化前,去向遗体告别—生离死别的最后一面。先生安详地躺在花丛中,依然那么平和宁静,就象一个熟睡的罗汉。望着先生的遗体,顿觉心撕肠裂,欲泣无泪。当我回首最后一眼的时候,是悲,是愧……百感交集,百念俱灰。开完追悼会,老天也流下了滂沱大泪。天若有情天亦老,何况受过再造之恩的人呢!     先生去了,但并没有死。他本是灵鹫山上一位善写善画的罗汉,因爱华夏的壮丽河山,便带着生花之笔来到人间。他吟咏、描绘,生花之笔从不停息。直到最后,还将这笔传给了世人。于是他又回到了灵鹫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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