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小说】莫测《驴友》上
【作者简介】莫光书，笔名莫测，曾任文化教员，宣传股长，文学杂志副主编，著有长篇小说《好冷的夏天》《为非作歹》，长篇纪实文学《见证W》，散文集《朦胧月色》《巴山夜雨》，杂文集《彩虹不是桥》，所写文章先后被全国四十余家报刊刊用。重庆作家协会、散文家协会和重庆公安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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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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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双山市被中央列为经济开发区试点城市的当年，天南海北一些有识之士，尤其是年轻人，纷纷涌入双山创业淘金。由于他们大多没有家室，单身独处异地，每到周末、星期天、节日大假和轮休之时，就闲得无聊，闷得心慌，寂寞得像大海、像黑夜，让人生畏。怎么办呢？总得找个乐子吧。于是，他们先是去录像厅看黄牒，去夜总会唱歌跳舞。后来去桑拿泡脚。再后来就吆三喝四宅在租赁屋斗地方、押金花、修长城。有的来个干脆：蒙头睡大觉补瞌睡。久而久之，不但身体拖垮了，腰包掏空了，而且人也作弄疲惫了、慵懒了。按他们自己的说法叫做“又费马达又耗电”，太没意思了，太浪费青春了，简直就是自我摧残。
一个礼拜天，在开发区党办工作的修正去袁家坪参加领导夫人的生日宴。见时间还早，他就不由自主地朝逍遥岭走去。
逍遥岭长不过百米，高不过三丈，既无庙宇神仙，又没名胜古迹，但它却小有名气，听说连美国之声、BBC都报道过。曾经，修正就听朋友说：“望龙镇是个名，好耍还在袁家坪”。为什么说袁家坪好耍呢？原来是指袁家坪流莺比望龙镇多且嫩蒜，而流莺集中之地就在袁家坪山坡上那密林之中。修正想趁机去打打望，过过眼瘾。刚走到袁家坪山麓下，一个旧书摊就把平时嗜好读书看报的修正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他扫描了一遍，就把书刊大致分成了六类，即看相算命类、爱情婚姻类、名人轶事类、宫廷艳史类、武打恩仇类和发家致富类。书价便利，不分新旧厚薄，不讲价格高低，每本十元。看到刚出版还不到一年就沦落到如此地步的《名人录》《大病小方》和《追星族》等书籍，修正就叹息着摇起了头，然后转身欲走。摊贩立即凑过去悄声说：“有，有有好看的，要，要不要？”修正还没回过神来，严重口吃的摊贩就把一本《人体艺术》往修正手里塞。所谓“人体艺术”只是个幌子，其实就是淫秽图画，修正还在读初中时就愉愉看了好几遍，现在已无兴趣。
“还有别的什么吗？”修正推开《人体艺术》问道，“比如文化一点的。”
“……有，有哇，这这，这边来，来看。”摊贩稍微愣了一下，赶忙把修正往书摊旁边拉。“这些都是有有，有文化的，你看吧。但，但是，现在十亿人民九，九亿赌，还有一，一亿在炒股，哪个去关，关心什么文，文化哟。我，我进这批‘有文化’的书，亏，亏大了，摆了几个月，也，也无人问，问津，我正准备当，当废纸处，处理啦。”
摊贩揭开布帘，修正伸长脖子一瞧，眼前顿时一亮，他一口气就选了《安娜.卡列尼娜》《雪莱爱情诗选》《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镜花缘》《平淡生活》和《徐霞客游记》等十余本有文化含量的书。特别是《徐霞客游记》，他刚翻几页就爱不释手了。“古时，没有公路，没有汽车，古人仅靠两条肉脚，就能走遍祖国的山山水水，而我们现在……”读着读着，感慨顿生，“从古开始，中国人就有青睐旅游的习惯，孔圣人都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我们何不也像徐霞客那样，迈开双脚，去亲近亲近大自然呢？”
修正身高一米九六，是单位的绝对“高人”。他不胖不瘦，眉清目秀，风度翩翩，再加上那两个又圆又深又性感的笑靥，没有女人不多看他几眼。还有女人为了看他，开车撞上了电线竿的，走路摔进窨井的，被男朋友吃醋责怪的。修正的领导不但个子矮小，而且五官像岩缝掏出来的土豆，虽然不是歪瓜裂枣，也有点惨不忍睹。自从修正当了他的秘书，他的回头率大增。当然，那“回头率”主要不是回赠他的，但他仍然自我感觉良好了许多。
修正是党办秘书，除跟随领导外出提提包，写写会议纪要之外，基本上就没事了，所以每天浏览报刊是他的第一要务。党办订阅有党内报刊、流行报刊，以及行业报刊，如公安、消防、司法、工商和特区等等林林总总四五十种。看多了，就产生了写作的冲动，小说、诗歌、散文、杂文和新闻，修正都写，且收获颇丰，经常有文章见诸报端。后来不但被多家报纸聘为特约记者，还加入了市散文家、杂文家协会，成了开发区组建以来第一位作家。
作家，必须用作品说话，修正知道，无论是李白的《蜀道难》，郦道元的《水经注》，玄奘的《大唐西域记》，还是司马迁的《史记》，朱彝尊的《日下旧闻》，都是“走”出来的。修正产生了一个愿望，不搞“上车睡觉，下车屙尿，回去什么都不知道”的浅度旅游者，要做“每地都有新视角、新发现、新思想、新作品”的深度旅游者，然后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写成一本书，并正式出版，否则就愧对了自己那“作家”的称号。曾经，他利用外出开笔会和领作品征文奖的机会，先后去了河北承德、杭州周庄、西安大雁塔、兰州敦煌和东北长白山等地。每到一地，都有作品问世，但他总认为是浮光掠影，没有深度和厚重。他立志要像郑和、郦道元、徐霞客那样，每到一地，都要深入考察研究，都有独道见解。
修正正在思考着如何去亲近大自然，如何完成自己的出书计划之时，朋友辛明亮给他提供了一条信息，说他们有二十多名驴友准备去广达镇与彩云镇交界的鬼见愁峡谷旅游探险。说鬼见愁峡谷为天然峡谷，未受到任何人为破坏，它穿梭于原始森林之中，融“惊、奇、乐、险、美”于一体，不但支峡纵横交错，溪流星落棋布，群峰争奇斗艳，而且白毛、锦鸡、獐子、狐狸、水獭、刺猬、猕猴等珍奇动物随处可见，再加上人烟罕至、原滋原味，所以很有探秘价值和欣赏价值。修正一听就来了精神，马上表态：“算我一个”。
关于“驴友”一词，修正以前偶有所闻，但没上心。他翻开《现代汉语词典》查询词义，结果没有收入此词条。他又通过其他方式求证，终于见到了庐山真面目，原来它是一网络语言，“驴友”即“旅游”之谐音。外文名为：Tour Pals。“驴友”是对户外运动、自主旅行爱好者的称呼。特指参加自主旅行、一般性探险、爬山、穿越等爱好者。其中的“驴”指驴子能驮能背、能吃苦耐劳的精神。同时，还把“驴”与“绿”相通，其中深含自由出行、和平共处、绿色环保、文明旅游之意，像西安华清池景区杨贵妃雕像，多次遭游客“摸胸”就不是驴友之行为。修正很喜欢网民的智慧，很喜欢“驴友”一词，很乐意加入“驴友”的行列。但他没想到首次“驴友”之行就惊心动魄，就生离死别，就永生难忘。
二
辛明亮和修正从百余名报名者之中挑选了三十名，组成了“霞客驴友团”。队中有警察、法官、记者、老师、私企老板、国企职工和政府工作人员。辛明亮和修正把自己划在了“政府工作人员”之列。
“驴友”是个统称。一般来说，“驴友”之中还应该有头驴、掌门驴、识途驴、驴嘴、驴腿、色驴等等，他们因头衔不同而扮演着不同的角色。譬如说“色驴”，分担的任务就是影摄、录像和后期的影集、光盘制作等。可是，“霞客驴友团”队员十之八九是第一次当驴友，第一次接触探险，所以其经验严重不足，连掌门驴姚君如也是临时推举的，至于天气预报、规章制度、注意事项、危机处置更是无人思考和提及，把旅游探险当成串门走亲戚那么随便、简单，转身可去，举步即走。
鬼见愁峡谷全长三十二公里，最宽处近百米，最窄处有十来米。秋冬季节，峡谷底横七竖八的水洼、水坝、水潭、水滩等，像尊尊睡狮，宁静不动；春夏涨水季节，奔腾咆哮的洪水像睡狮突然醒来，它们席卷着石沙，撕裂着树木，怒吼着冲出山峰密林，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霞客驴友团”选择的是盛夏七月，那可是个天气变化无常和雷阵雨多发的季节，也是“睡狮”醒来的时候。而他们似乎对季节、山区气候全然不知，或者说根本就没打算去了解，就兴致勃勃地去到了鬼见愁峡谷面前，或者说把自己送到了“睡狮”的嘴边。
“我们找位村民做向导吧。”驴友浩浩荡荡去到彩云镇野溪乡，在一路边店简单吃了午餐。女驴友李艺看着苍茫大山、参天大树，心生畏惧，就向修正小声建议道。
经路边店老板引荐，做向导的村民王青山来了，但他不愿带路。
“再加五十怎么样？”年龄最大的驴友、办公室主任郭文凭认为村民嫌钱少了，就慷慨地说，“一趟两百块，不少了，当你干十天农活了。”
“兄弟，不是钱的问题。”王青山吸着叶子烟，摇了摇头，面带难色地说。
“那是什么问题？”辛明亮拍了拍随行的金毛，插上一句。
“是命的问道。”王青山绷着脸，一字一句地说，“你们不是山里人，不知道这山的脾气。再看这天，有雨天边亮，无雨顶上光。要不到半袋烟的功夫，就有大暴雨，到时就会河水猛涨……太危险了，即便你们进去了，也不一定出得来。”
接着，驴友们七嘴八舌，乱哄哄一遍，有的说：“村民是讨价还价，还想加码要钱。”有的敲起了退堂鼓：“听人劝，得一半，还是改日再去吧。”有的血气方刚：“怕个球，我不信它是老虎，要吃人！”有的大发感叹：“下雨怕什么，李健吾雨中登泰山，不是更有情趣吗？‘无限风光在险峰’，没有危险，哪里看得见美丽景色？”有的态度坚决：“既来之，则安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走，就是刀山火海我们也闯定了！”……
修正虽然一言未发，但他倾向于继续前进。一是他出生于平原之地的河南郑州，从小就向往大山、大海。大学毕业选择双山就业，除了它是新生的经济开发区之外，还有就是它是山城。他觉得有山才有层次，有山才有起伏，有山才有气势，有山才能登高望远。二是李健吾那《雨中登泰山》触动了他，“悬崖崚嶒，石缝滴滴哒哒，泉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顺着斜坡，流进山涧，涓涓的水声变成訇訇的雷鸣……”好一幅雨景图，难得哟。如果真有大雨，不是天公不作美，而是天公成全了自己，这不正好给自己那本书增光添彩吗？
“少数服从多数，走吧。”个子不高、稍有秃顶、做事干练果断的姚君如作出了最后决定。
辛明亮看了一下表，当时正值十三时零五分。
鬼见愁峡谷荆棘、险峰、深渊攒蹙、地形复杂、峡谷窄小（最窄处仅有两三米）、道路坎坷、坡度巨大。驴友们凭直觉，沿着峡谷西面小溪旁边一条羊肠小道就出发了。从小道上厚密如织的杂草看，很少有人从上面走过。小溪不宽，有三四米，溪底有尺多深的汪汪流水，和开着野花的水草。令修正震撼的是躺在小溪中那些东一坨，西一尊的灰白色巨石，它们像埋伏在沙漠中的坦克，随时准备冲向敌军阵地。它们大小不一（最小也有四五吨重），形状各异，但细腻光滑，憨态可掬，如果将其安放于公园，一定是镇园之宝。小溪两侧有时山峦起伏，绵延不断；有时壁立千仞，直插云霄；有时挨肩接踵，遮天蔽日。各种叫不上名的灌木、蔓藤、杂草等植被把山体覆盖得严严实实。在如此绿荫之中，应该空气新鲜、气温凉爽。可驴友们却感到空气凝固，天气闷热，似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压力在头顶盘旋。
“这是什么树？”修正指着一棵粗壮笔直的大树问李艺。他之本意并非考李艺，而是想缓解一下紧张气氛。
“不不，不认识。”李艺愣了一不，然后嗫嚅道。
“这是水杉，国家一级保护植物，珍稀树种，跟银杏一样，是植物王国的‘活化石’。它主要生长于四川、湖南、湖北和江苏一带，在我们老家是难道一见的。”
“你看这树，外表粗糙不好看，但长得多喜庆，多茂盛。”修正扶着岸边一棵碗口粗的麻柳树感叹道。
麻柳树不但枝繁叶茂，粗壮高大，而且每根枝桠上都密密麻麻悬挂着成串成串的淡黄色花朵，看上去像金条，又像摇钱树。李艺小有兴趣，马上取出相机，把镜头对准了它。
“这小溪有名吗？”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不知道，就叫它为‘无名溪’吧。”又不知是谁解释开来。
此刻，让修正想起一件事来。大学快毕业时，几位同学相邀去张家界玩。在车上，导游小姐介绍说他们要去的第一个景点名叫“金鞭溪”，是张家界的主要景点之一。除观赏潺潺溪水、猿猴嬉戏、奇花异草之外，沿途还可饱览母子峰、金鞭岩、神鹰护鞭、师徒取经和劈山救母的绮丽风光。可亲临现场之后却让人大跌眼镜，所谓的金鞭溪，其实就是一条仅有涓浍、接近沽竭的小水沟。那什么岩，什么峰倒很雄奇壮观，但距离太远，看不出什么名堂。抱怨之时，导游说闭眼想象，想着什么就是什么。还说一般人看它就是一堆石头，只有艺术家的目光才能品出味道。望着眼前这清澈浅底的小溪，以及小溪两岸繁茂的植被，修正想，如果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如果把那里辟为旅游区，绝不比金鞭溪差。
“快看，那是什么？”有人惊呼道，大家的目光瞬时被吸引了过去。
“锦鸡，俗称野鸡。”郭文凭望着树冠那只浑身似锦的彩色大鸟说，“这东西山里多着啦。”
“能吃吗？”辛明亮问。
金毛凑热闹，钻进了人丛。当它看到野鸡时，纵身追了过去。可它哪是野鸡的对手，野鸡一展翅就没了踪影。
“当然。但肉太粗糙，吃着满口钻，又没什么油水，口感太差。”郭文凭继续说，“但好看，你看它那羽毛，橙的像黄金，黑的像乌金，白的像沙金，青的像绿金。浑身上下，披金戴银，金光闪闪。尤其是野鸡尾巴上那两根长长的翎毛，是古戏冠顶必不可少的饰品。”
“这我见过。”辛明亮指着路边一棵长满青果的植物说，“这青果可厉害了，一旦沾住毛发，扯都扯不掉。”说着他就顺手摘了几粒，并绕到李艺背后，趁其不备掷到了她的秀发上。但还是被机敏的李艺觉察到了。
“搞什么鬼？”李艺伸手一摸，摸着了青果。她试图将其取掉，可越取越糟糕，最后还让青果紧紧地缠住了一大绺头发。气得她欲折树枝去击打辛明亮，可折了半天也没折断。修正见之，怜香惜玉之心顿起，他立忙上前帮李艺取青果。
此青果像黄豆，椭圆形，但比黄豆稍大，浑身长着鱼钩般的倒须。它具体叫什么名字，谁也不清楚，修正只记得儿时用它去女生头上搞过恶作剧。他一边令李艺“别动”，一边小心翼翼地拆理头发，把青果慢慢往外抠。抠着抠着，一股潘婷香波味随着微风飘进了他的鼻腔。那味道是那样纯正、清香、舒服，甚至诱人。他定眼细瞧，发现她的头发没有头屑，没有分叉，没有干枯，没有杂色，根根墨黑、饱满、圆润、光滑、健康。像瀑布，直泻腰际。修正的心一颤，扯着头发的手用力过大，他明显感到弄痛了李艺，他赶忙用手掌去按摩搓揉李艺的头皮：“弄痛了吧？”
修正离李艺很近，前胸几乎贴到了李艺的后背。李艺感觉到了从修正身上发出的热浪，以及修正耐心细致抠青果、理头发、揉头皮的温存。她一动不动，满心地享受着。她有些晕乎。她想顺势倒入他的怀抱。她有男朋友，但她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渴望。她陷入了想如非非之中，以致修正问她的话她都没听见。
三
说那里是羊肠小道，凸凹不平、坎坷曲折，道上还杂草丛生，似乎举步维艰。其实说过了一些，那小道至少有三四尺宽，大多是坚硬的石块或厚实的铁衔草天然长成，且全部沿溪而行，到也显得平坦，走着还平稳舒服。
由于人多，有说有笑，没有感到任何疲劳与艰辛就走过了七八里山路。但是，大家明显感觉到，山势越来越陡峭险峻了；树木越来越密织高大了；环境越来越阴森恐怖了。仰目望去，已经看不到天了，看到的仅是通过森林筛下的灰蒙蒙的光束。雀鸟也不知飞去了何方，除知了扯开嗓门大喊“热呀热呀”之外，再无其他什么声响。走在队伍中间的李艺打了个寒噤，她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修正的手。
少顷，有大风刮过，头顶上不断有枯枝残叶落下。知鸟受到惊吓，一声长呜，展翅而去。
“好像下雨了。”有人说。大家不约而同地仰起头，或伸出手臂，欲试探一下是否真的下雨了。结果又好像没试出什么，于是有人开玩笑说那不是雨点，是鸟粪，掉到谁头上谁就有喜事来临，赶快回去买彩票，一定会中它个五百万大奖。
修正没有抬头，他把目光投向了小溪。他真真切切地看见了雨滴，是散乱、零星的。凭他的经验，天气闷热、压抑和大风是暴雨的前兆，这附近一定在下大雨，这雨滴是被大风吹过来的，说不定大雨正乘着大风急急忙忙往这边赶来啦——看来，王青山的提醒没有错。
年轻的驴友们似乎什么也没觉察到，他们互相追逐，看谁脚有劲，跑得快；有的攀摘着红豆，说拿回去给父亲泡酒喝，治老胃病；有的捡起石块投向小溪，互相比赛看谁投得远；有的采着野花，自己给自己插上鬓角显美；有的用黄荆条圈成帽子，戴在头上扮酷；有的则不断按动快门，把自己心仪的风景一一装进镜头。
“喝喝，喝——”驴友龙逸飞放开嗓门喊山，好奇那山的回音。修正马上予以制止，他记得儿时在《十万个为什么》上看到一则知识，说在雪地、山地大吼是忌讳，声音共呜容易引起雪崩、山裂，历史上是有教训的。
“没那么严重吧。”龙逸飞不相信，“我刚才就吼了，不是没事吗？”
“别争了，兄弟，这是常识。”辛明亮站出来帮修正说话。
“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龙逸飞的脸色顿时由红变黑，他把双目瞪得溜圆，正要“呛”辛明亮几句之时，被李艺打断了。
大家屏息呼吸，侧耳细听，还真听出了一种急切的、闷雷隆隆滚动的声音。它有点像火车快开出隧洞时那种带有压迫感的声音。又像冲开闸门的洪水，匆忙狂奔的声音。还好像是脱缰的野马，奋蹄逃跑的声音。并且声音由远及近，由小变大，似乎是冲着他们来的——这是一种什么声音呢？什么都像，似乎什么都不像。修正望着小溪思考着，纳闷着，结果不经意间他发现溪滩草丛里有矿泉水瓶、塑料拖鞋、树桠、烟盒、篾条、滥布等残留物，岸边三棵相挨而立的香樟树离地一米左右的地方缠有干枯的杂草。这说明小溪中曾经涨过大水，并且大水漫过了小道。陡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袭入他的大脑。他看着小溪中那一尊尊巨石，似乎看到的是一条条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第七感觉促使他不由自主地离开小溪向高处攀去。也就在他刚离开小溪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也就在大家猜测那是什么声音的时间，前方突然雷声大作，风雨交加，声浪滔天。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之时，爆发的山洪就一下子把小溪灌满了，接着就是抱大的树木被拦腰折断，吨级石头被冲得像滚皮球，泥石流不时汇入溪沟。刹那之间的变故，连鬼神也避之不及呀，几十位驴友突然之间就从眼前消失，温柔的小溪一下就变成了滔滔江河。山崩地裂、桀骜不驯的山洪似乎要把整个大山摧毁、淹没、吞噬！
狂风吹起一根松树条抽打在了修正的脸上，被吓懵吓傻的修正猛然醒了过来。他第一反应是赶快向上爬，赶快远离洪水逃命。可是，他仅迈出了两三步就再也迈不动了，因为他突然感觉出大事了，因为他没有看见其他驴友的身影，没有听见其他驴友的声音了。他马上反过身来，不顾一切地扑向汹涌澎湃的小溪。
看到了，修正最先看到了李艺。她正好卡在了那三棵相挨而立的香樟树中间。修正依稀记得，她当时正用背靠着香樟树照相啦。
李艺的鞋子、裙子、相机和装着贵重物品的坤包已经被山洪抢走，但山洪还算文明，给她留了内裤和衬衣。尽管如此，该暴露的和不该暴露的地方都暴露了出来。她披头散发，双目紧闭，浑身松软。但脸色红润，体温尚存，呼吸正常，表明她还有生命迹象。在修正眼里，此时的李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像活着的维纳斯，抱在怀里就舍不得放下。
不放下不行呀，还有驴友需要他的救助啦。修正把李艺仰面平放于一个淋不着雨的山洞里，急促而温柔地呼喊她的名子，没有回音；修正学着电视中的动作，不断给她按胸部，没有反应；修正俯下身子，嘴对嘴地进行人工呼吸，李艺仅咳嗽了一声。尽管只是一声“咳嗽”，它却“咳”掉了那悬在修正心中的石头！他脱下上衣盖在李艺身上，把装有现钞、手表、手机、银行卡、身份证、乘车证等东西的棕色皮包放在李艺身边，又冒着雷鸣闪电、乌风暴雨，毫不犹豫地朝小溪奔了过去。
其实，此时的修正大脑是混乱的、空白的。他不清楚那山洪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其他驴友去了哪里，不晓得前面等待他的还有什么危险。他只有一个念头：迅速找到其他驴友！他大喊了几声，回答他的是怒吼的山洪和撕心裂肺的惊雷。他稳定了一下情绪，确定了方位，然后拉着藤蔓，扶住树桩，攀住岩石，踩道湿滑的野草和尖利的山石，一步一趋地顺流而下。他猜测，驴友倘若遭遇了山洪，他们应该都在下游。
只听“叭咔！”一声，修正拉着的树枝被折断了。他像个没了阻拦的沙袋，直往洪水中滚去。还好，快到洪水半米的地方出现了一块篾席宽的缓坡减慢了他滚动的速度，同时他反手抓住了一棵苦楝树，让自己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此时，修正身上已多处受伤，但他完全麻木了，丁点也未感觉到疼痛。他甩了甩头，不知是想甩掉沾在头发上的残叶，还是想甩掉大脑中的晕眩。然后，他用双手抹去满脸雨水，眨了眨眼，似乎精神了许多。也就在他眨眼的那一瞬，透过濛濛雨幕，他好像看到前方拐弯处有个人影在晃动。他定了定神再看，可什么也没有了。他不相信是走神，更不相信是幻觉。他加快步伐追了过去。刚绕过弯道，他又看见了那个人影。不过，人影在对岸。“喂，老兄，你是驴友吗？”修正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
人影听到了呼喊，并认出了修正：“你——还——活——着——呀——”人影十分惊喜，拖长尾音，一字一顿地说。
“你都没死——我当然会活着——”修正把双手做成喇叭状，罩在嘴边对着人影戏说道。
原来，那人影不是别人，是辛明亮。小辛当了几年义务兵，会水，还武装囚渡过长江啦。山洪把他推进急流之后，他并不怎么害怕，甚至有几次被冲进漩涡、谷底，他都顺利脱险。他当时想，不过就是一次飘流而已。但是，他的轻松心情随着一个个驴友从身边冲走而沉重了起来。他没有多想，马上伸出了援助之手，不断将溺水的驴友推到岸边，究竟推了多少名，他已经记不得了。他们还年轻，大多连女朋友都没耍，不应该那么早就向马克思报到哟。辛明亮又向一位漂过来的驴友冲了过去。但是，因为他体力严重透支，一个浪头把他卷进了深谷，又从深谷揪出来，重重地摔向了巨石……幸好，此刻金毛出现了，是金毛把他拖上了岸。
苏醒之后，辛明亮喊破嗓子也无人回答。他蹲在岸边大哭了一场，然后顺流而下，他要去寻找曾经被他推上岸的那些驴友。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他突然清醒过来自己走错了方向，应该向上走。于是他又溯流而上。可是他哪里知道，被他推上岸的驴友不是奄奄一息，就是早已断气，再加上洪水不断上涨，他们又再次被卷入了山洪之中。所以，辛明亮连个人影也没发现。
小溪的水变宽了，变快了，变凶险了。它隔断了修正和辛明亮的来往，但没有隔断他们的感情和交流。两人隔溪相望，却心志相同：时间就是生命，赶快寻找驴友！经短暂商议，辛明亮向下，修正沿原路返回朝上寻找，最后在三棵香樟树那儿会合。（未完待续）
《作家洪与》微信号：hongyu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