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们参加农村的红白喜事,吃完席回到家,家里人常问“席厚不厚”。衡量席薄厚的标准大概是肉的多少。一般来说,上桌被吃得精光的席显然不厚。相反,桌上的人吃不动,端盘子的撤席时剩下的多就可能是厚席。当年生活条件差的时候,一桌二三斤肉,汤汤水水的,那还叫席?就是在三十多年前,盐池乡宴每席的平均用肉在六七斤左右,现在大概至少也在十斤左右。比起过去,如今的乡宴都算是厚席。
在当时看来,席厚不厚与主家的穷富关系未必大,关键看主人厚诚不厚诚、舍得舍不得。我记得我八岁那年大年初三,闵庄有三家嫁女喜宴,大家分析,这家大方,那家小气。后来,一比较,觉得大新妈家虽穷,但她是大方人。她家的席肯定比另外两家厚。那时邻居三弟还小,不大懂事。但他能听出大人说什么。所以,哭着闹着说“ 我也要到大新妈家吃席”。果不其然,我到另一家吃席,汤汤水水的竟然没吃饱。回家时我路过大新妈家等我妈,正在坐席的我妈还喂了一块红烧条子肉。其实,大新妈是我们父辈的大新妈,我们应该叫大新奶奶。但是三弟辨不清这个。这个故事此后多少年,这事成为我们调侃三弟的笑料。你想,大年初三人们肚里的油水都不足,还在琢磨到哪家吃席吃好。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我们的生活水平。
银川文化城有个茶餐厅叫“厚茶”。我不知道店主在取名上有没有什么用意。至少我是有思考的。这个“厚”字,在盐池别有深意。我们在招待客人时常常自谦说“薄酒淡菜”,与薄相反的当然是“厚”了。盐池过大事招待客人叫“厚客”,如果探究古汉语的修辞手法,应该是形容词的使动用法。所谓“厚客”即以丰盛的饭菜、盛情招呼款待客人。
几年前有一次去农村同学老牛家吃杀猪菜。有朋自远方来,老牛自然高兴。除了杀猪菜,老牛还炖了一锅羊肉。了抗硬的菜有了,但他觉得应该找几个抗硬的人陪酒的,热热闹闹喝一场。最好是把同学撂倒几个。于是给村上的几个壮汉打电话,不巧,人家不是这事就是那事的来不了。老牛打电话时急了:“逼骨尸,你们他妈家里有事,爹们随叫随到,老子同学从自治区来了,让你们来厚客,一个个求事多求的很。”体会盐池人热情好客,大概要好好咂么这一个“厚”字,我想,不仅是厚席厚茶厚酒,更有盐池人的厚心厚情厚意。
盐池婚礼娶亲那天,娘家送亲的,叫大客(读“咖”)。为什么叫大客?还有小客么?当然没有。客之大小当以亲疏尊卑而论。因为这些人是新娘的娘家人,是未来孩子的上姑舅。娘亲舅大嘛,所以,他们是大客是贵客。大客总是在最重要的时间重要的位置被隆重招呼。那时大客当天吃完席是不回的,因为他们有任务,要迎接晚上一场拼酒大战。所以,选送亲的多选拳高量大的青壮年。如果大客亲戚是两桌乏人,让人家几轮猛攻就缴械了,那是件很没面子的事。所谓娘家有人,有能喝的也算数。
当晚的场面很大,一般来说,款待大客的酒场摆在正屋的当地,拼几张大桌子,二三十个大客端坐桌上,一大桌子菜也就大客能吃。主家陪酒的轮流上桌,基本上是站在席口打关。整个屋子挤满了看热闹的,有的人站在地上看,有的人坐在炕上看。这种斗酒有个规矩就是酒不出场子,大客输的酒大客喝。来打关的人轮流上阵,谁输谁喝。有的人酒量不行,一个关打不下来,可以叫个帮手。但大客们输的酒自己人之间可以互代。陪大客的酒局战斗往往异常惨烈。二三十个人见人三个酒、六个酒的打关,一般人恐怕一个关都打不下来,当然,也有拳高量大的一个人能扫两个关。那实力大概相当于长板坡上的赵子龙。我小姑出嫁时,我弟弟是压轿的。那时候压轿是个好差事,因为在新娘下车前,婆家要给压轿的娃娃红包,那个红包同比相当于出份子的好几倍。苏步井三道湾人以能喝出名,但是,那天招待大客的大场子上我方也很拼,没有人被灌倒在现场。当晚大客被安排在邻居家住一个大通炕。我有个叔叔送亲,在场子上很威风,给我方长了脸。但睡到半夜酒劲发作,尿急了竟然不知道出门,下炕后站在地上对着墙就撒尿。那时家家都是土地土墙,如果就是一泡尿,第二天也半干了,可能也未必有人知道。可是,不知咋正好墙上人家老先人的像框子掉在了地上,把人家老先人给淹了。第二天女主人扫地时发现了,指桑骂槐地骂了一顿。有一句最伤自尊,说没哪个逼本事罢喝求,还当大客呢。满炕的大客臊得头蒙着被子,一声也不敢吭。盐池人酒场子多,有的人头天的确喝多了难受的,上了场开始说不喝。这时,劝酒者便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比如说,先稀稀喝点。实际上等喝开了,谁也少喝不了。盐池人要说一个人没掌握就说“把不住稀稠”。但在酒场上往往喝到位了谁都“把不住稀稠”。分明喝得刚好,非要再打开一瓶,一瓶整完,就得倒几个人。
从前乡宴上喝酒,好酒的人寻的喝。有的没轮着坐席,但可以先凑到别人的桌子上站在席口工熟人划拳喝几杯。更有的管他认识不认识,先上桌子打个通关。有的甚至连席都没吃,只喝一肚子酒。现在婚宴上这样喝酒的人不多。一来是参加婚宴的喝酒主力,成年男子大部分可能是开车来的,不能酒驾。二来量凡好喝两口的人,谁不是革命小酒天天有?也就是说谁肚里都不缺酒。喝酒啊,其实是看人的。一般来说,合适的人合适的场子才有喝酒的雅兴。所以,婚宴上真正放开喝酒的人相对较少。送亲的大客也是吃完席就回,不用住下来等待那场酒仗。大客几乎用不着怎么陪,有时候索性没人陪。这个时候,礼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从前说礼多人不怪。如今呢,礼少没人怪。怪什么?大家都忙忙的,自己招呼自己吃好了走人。上次参加同学孩子的婚礼。我们一大桌十五六个同学坐在一起,有喝的有不喝的,反正大家也不劝酒。席间来了一个陌生人,说是同学的同事。他主动要求要和大家耍一耍打个关。他说见一人分酒器,大家说这个太狠,见人三杯就可以了。输多了你也喝不下。这厮说,甩砣喝酒么,指赢呢么谁还指输呢。大家扭不过让他打了一个关。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如果放到二十来岁,遇着这么个主儿,恨不得冲上去把你狗日的灌死。现在,我们不仅考虑自己,也在为对方考虑。杀人一万,自损三千。酒桌上逞什么英雄。那一关他赢得相对多一点,个别人跟前输了他不这不服,多找了几个。尽管如此,他喝了约有六七分酒器。中间也有人主动给代了些酒。都叮嘱着说,罢让喝多了。好家伙,那么多酒喝下去,喝死了咱们也有责任啊。不过,说归说,这货还真有量,一斤多酒喝完打着口哨走了,啥事没有。酒肉是个量,有的人量大,但吃相不好,喝酒没出息。盐池乡间有句骂人的话叫“酒脏怂”,即见了酒就走不动,必须喝到位。而盐池人喝酒的习惯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即要猜拳行令,输了才喝。所以,好酒的人得寻着喝酒,不可能自己拿瓶酒吹了。某单位司机老K是个酒鬼,有一次过年后去机场接女领导,送到家中,大过年的,人家老公客气,提出一瓶五粮液,当时没有禁止酒驾规定,但是,一般人是不喝的。即便是喝,也是礼节性地喝上三两杯就走人了。但是,这个老兄就是见酒走不动的人。女领导的老公人是象征性地和他碰了两杯,他一个人坐在领导家竟然嗞溜嗞溜把一瓶酒喝完才开车走了。老K的这个稀稠把得的确不行。我和老K喝过酒,我们喝酒划拳甩砣,要动点小脑筋,目的是让别人多喝自己少喝,老K在酒场上对技术上的事从来不操心,他总是专心致志地把自己喝醉。闵生裕(本平台特聘名作家)宁夏盐池人。专栏作家。擅长杂文时评,足球评论,艺术评论等。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协理事。出版杂文随笔集《拒绝庄严》《都市牧羊》《一个人的批判》《闵庄烟火》《操练自己》等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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