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绿鹅》(二十二)
文/刘宏宇
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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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大写的爱
当姚金平缓缓把刀交到我手上的时候,眼中充满着期望。我看不出他在期望什么,我也不在乎他期望什么。我只知道,段恒,不能和叶子在同一个世界上继续下去。
“二军,送金平去医院!”话音刚落,五条黑影就出现在他们刚才来的胡同口。起先停了一下,五个人手上的凶器和其中一个人的眼镜在辨认地方晃头转身时闪出寒光。随即,他们发现了我们,一起慢慢逼近。无声无息,从容不迫,杀气腾腾。
“好极了!都到齐了!”姚金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声音清亮,似乎并不在乎对面的五条恶狼听到。
“金平,还有别人吗?”
“不会再有了……因为——我还没死!”
“怎么?”
“只有我死了,他们才好把事儿推到你头上……”
“什么事儿?”
“我的死。还有……叶姐和二军,兴许还有——孩子……”
“金爷说得好!不愧为四城魁首!段某料定金爷必在此地。怎么样四位兄弟,段某所言无不中吧……”段恒并没有停步,另外四个人也没有。
“姓段的,你狠!如今败在你手上,我心服口服,不过求你两件事……”
“但说无妨!”
“一,杀了我姚金平,饶过其他人;二,金平死后,杀了这四个欺师灭祖的畜生!”
“不可!”
“你!……王八蛋!”
“金平,别发火!”我笑着,一个剑花把刀横端在手——寒光一闪,五个人下意识停住脚步;寒光一闪,我已掂出了刀的分量和重心。我盯着寒光闪闪的弯刀,抬眼翻了一下正前方的五个人,手指轻抚刀锋,感觉其锋利程度。
“金平,刀上没血呀?”
“没有,这把刀还没见过血……”
“是吗?太可惜了……多好的刀啊……太可惜了……”最后一个字出口,我用手指轻轻在刀锋上一蹭,鲜血顿时淌下,又“唰”地刀尖下指,一滴鲜血顺着刀身缓缓流下,“金平!看!”
“看”字一出,刀劈空横扫,人跃起,四个人倏地散开左右摆下阵势,段恒居中,刀横胸前。人未落地,长刀已当胸停住,凭空一顺,刀尖向前,四个人急忙变换姿势,欲往前冲。人落地,刀后缩,四柄凶器攻来。我团腰缩肩,变握刀手势,段恒顺刀前指,我人向前滚,头向下沉,刀平低,出手,人滚落,旁边四柄凶器击空。一滚,两滚,两滚末,听到“扑”的一响;两滚完,“啊”的一声惨叫伴着一簇鲜血飞溅而来;三滚,四把凶器紧随而至,眼前出现一双颤抖的小腿;三滚完,四把凶器劈风声已到;伸手,抓住小腿,全力前推,脚抓地,弓腰,侧身,段恒被飞大刀刺穿小腹的身体被扛在头上,带血的军刀没入过半,长柄朝地。姚金平发出一个嘹亮的“好”字。已经劈下的四柄凶器收势不及,两下劈空,两下招呼到被扛起的段恒背身——“啊”的又是一声惨叫。我一缩头,一抖肩,扔下段恒,顺手狠狠拔出倭刀,鲜血又飞溅,没有惨叫。我松了一口气——落地时,他肯定已变成了一具尸体。
击中段恒的家伙的凶器也随着他人落下而拔出。段恒,狗东西,这就叫“三刀六洞”。拔出凶器的两个人冲我杀来,另外两个人向姚金平冲去。我长刀一挥挡开两柄凶器,弯腰前抢,左手一拳横向反摆,正中一人腹部,人借力往前一窜,跳出了另一个人的短凶器杀伤范围,人前扑,长刀后摆,将攻者逼退,又前甩脱手而出,人伏地,刀出手,正中前面一人膝窝,深嵌几没。中者双膝跪倒前扑惨叫,姚金平闪电般抓住他持械的手往边上一挡,堪堪隔开另一人的进攻。“好漂亮!”他不禁喝彩。我的人已爬起,又前扑,姚金平已甩开刚才握着的敌手,刀已在他手中——好快!我人扑下,双手前抓,“金平,接!”手腕前伸抓住脚腕,借扑下之力往后一带,那人前扑,喉咙正好迎上姚金平狠狠送去的刀尖——没有惨叫,鲜血飞溅。
后面的人又到了。我撑起爬起,右手顺手抽出还深嵌在一个家伙膝窝里的长刀,他发出“哎哟”一声惨叫。我转身招架,余光扫过之处,姚金平正握刀朝伤了腿的家伙挪去。
长刀在转身之际胡乱扫了几扫,两个冲过来的家伙一左一右攻来。我挥刀狠狠格去左边一个,刀身下沉、翻转,起左腿,绕踢正中其右胯。同时右手刀与右敌之刀相碰,格开,长刀由右至左、由下而上一挑,直刺左敌手腕。他发出惊叫,已躲避不及,左腕已触刀锋。右刀又至,我一蹲身,长刀横往右摆,斜下猛劈,正中右敌吃劲的大腿。一声惨叫,人歪倒。左敌见势,紧握伤腕倒退几步,“当啷”扔下凶器,扼腕而跪,“金爷!枫爷!饶命!!”眼里似有泪光闪动。
我停住,站起,长刀脱手飞出,扔在二军脚旁。“金平,你的人,交你了!快离开这儿!”
我冲进院子,叶子闻声开门。“你伤了没有?”“没有。”我瞥了一眼不知所措的老楚,对叶子耳语:“段恒死了,我保证!”叶子的眉头略略舒展了一下,旋即又蹙起,“不成,你得走!”
老楚站起来想说什么,被转身往里间急掠的叶子一把搡坐回去,“老楚,坐着别动!”我说。
“出了人命没有?”
“不知道。”我笑笑,“大概没有。”——我理解了叶子那极少见的粗鲁动作所要传递的信号,可显然他好象没理解。
“要不要报案哪?”老楚悄悄说。
“报什么案?!你先别说话!”叶子从里间出来,手里拿着我的皮包。
“老楚你先呆会儿……”她不容商量地吩咐着几把把我搡出门,反手带上,把老楚关在屋里。
“什么也别说,全带上,走!”她把皮包硬塞在我手上。“离开这儿,走的远远的,没个三年五载的不许回来,也别来信,更别给居委会打电话……三年,记住,最少三年!听话!拿上!这儿有我呢,孩子有我呢!!记着,叶子的心是红的,是真的,是——你——的!永远都是!……”
我含着眼泪跑出院子。姚金平独坐当地,二军不见了。见我出来,双手抱拳:“谢枫哥救命之恩!”
“二军呢?”
“叫人去了,金平不能让叶姐有麻烦,场子得赶紧收。”
“金平,我出城了……”
“也好,这儿你放心,只要金平活着,这儿,就没事儿!”
——他说的是真话、实话!
我一口气跑到南城小桐家。她正在焦急地等我,见我满脸血污,吓得直往后退。我冲进卫生间,放水洗脸,她跟进来,斜倚门边。
“这是怎么了一付狼狈相儿?……打架了?……瞧把你吓得,跟杀了人似的。”
“说对了,杀了人!”我拿条毛巾擦脸,再看她时,只见面如死灰,双唇发抖。
“真的?”
“干吗骗你?收拾收拾东西,咱得逃!”
“逃哪儿去?”
“不知道,到哪儿算哪儿吧……不怕,反正……”我抄起皮包。
“不!”她忽然大叫。我放下皮包,惊讶地回过头。
“你……你……你……去自首吧……”
我的心一沉,头晕了一下,好象一瞬间失去了重心。胸口似有千万根小针刺着。
“对不起小桐,我做的事是不得已,杀的人早就该死……我不觉得自首是个办法……我忘了和你商量,很抱歉……现在,要么你跟我一起走,亡命天涯,同甘共苦;要么我走,你留下,从此永远忘了我……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你,选择吧……”
她沉吟半晌,狠狠咬咬嘴唇转身走进卧室。我心里的千万根小针好象倏地又都不见了。
片刻,她从卧室出来,仍旧穿着睡衣,手里拿着一张纸片,一言不发地伸到我面前——我的户口卡——心里的千万根小针又回来了,刺得我浑身冰冷。
“嗷!差点儿忘了!”我接过来,拼命拦住正往眼角涌的泪水。“谢谢你的细心……”我拉开皮包,叶子送我的那件毛衣露出来,掩住了满满一包钞票。
“那是什么?”我把户口卡塞进夹层时她问,“是毛线么?”
我抬起头,望着她,缓缓拉上拉链,死死拉上,“不!那是我的命,我的爱!永别了!”转身夺门而出,泪水终于在刚刚跨出一步的时候流了下来……
我跑到南站附近,跳上一辆刚离站的拉汽车的露天货车出了城。躲过了两次车组人员的巡查后,天亮时分跳下车,已到了河南地界。我谎称过路人,搭上一辆卡车到了洛阳,给了司机一百块钱。下车后,便开始了逃亡生涯。
我从没在一个地方呆过一个月以上,尽管没有任何被追踪的迹象,但也总是三四个星期就离开。仗着皮包里的五万元钱,仗着做生意时为了方便用“王至学”的名字印制的名片——这个名字叫的人很多,不易被记住,用以搪塞那些不想再做二回生意的人——走遍大江南北。我不敢出示户口文件,一路上晓行夜宿,成心把个好好的皮包磨得班驳陆离,人则是胡子拉茬,不修边幅,俨然一个穷办事员,只能睡澡堂子、大车店——谁要想知道半个中国的上千个澡堂子的地址或旧址,只要说得出名,尽管来问我!——我从不生事,从不多看,甚至从不敢多花钱,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就这样飘泊了三年半。
三年半的时间里,我走遍了大半个中国,途径五十多个中小城市,吃过剩饭,扒过火车,睡过大街,也住过农家。三年半的时间里,我见过八百里秦川的壮丽,也见过巴山层叠的凶险;到过气势宏伟的三峡,也乘过鱼米之乡的小舟。大海的惊涛骇浪使我激情涌动,南国的阴雨绵绵使我忧郁重重。我陶醉于“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浪漫,感泪于“大江歌罢调头东”的恢弘……我兴奋,我疲惫,我惊惧、我绝望……但有一个影子、一个声音一直伴着我一路走下去,永不驻足。每当我进入梦乡,那影子就款款飘来,火红的头发迎风吹动,好象一面温暖的旗帜——是她!我的叶子!每当我伤心忧郁,泪水轻谈,那声音就会在耳边响起:“这颗心是红的,是真的,是你的……”——叶子的声音,对生命,对我,对爱永恒而沉重的承诺!
我经常回忆起我们初遇的那个夏日,回忆起我们再见的那个寒夜,回忆起她把自己交给我时那灿烂无比的微笑,回忆起那在湖北小城荒僻边缘的点点滴滴……
新婚之日的大红衣,多么灿烂,多么绚丽,似乎跳动着无穷的希望和热切;临别时含泪的眼睛,多么不舍,又多么坚定,好象传递着发自心底的千言万语。十年的相依相伴,风雨凄迷里有多少事仍历历在目,恍如昨日。那里面有欢笑,有泪水,有血腥,也有温馨;有和谐,有误会,有伤害,也有谅解;有幸福,有艰辛,有苦涩,也有甜蜜……所有的一切都如百川东汇般地密密地汇成一个字,一个用血泪铸就的清清楚楚的大写的字——“爱”!这个字越来越致密,越来越沉重,致密得闪出了万丈金光,催人泪下;沉重得锁住心房,无从割舍!她引我一次次从伤心绝望中挣脱,伴我在漫漫长路上无悔地飘泊;替我遮挡雨雪风霜,为我燃起希望的灯火……
出逃第四年的秋天,我到达了新兴的南疆特区——深圳,一个充满活力的地方。我大着胆子以“王至学”的名字进入了一家公司——不需要档案,只讲面试的销售公司,得到了一片临时性的身份证明,三个月以后变成了“暂住证”,随后不久,进人进住制度就严格了起来,我万分侥幸地拿着暂住证离开了那家公司。
凭着一张暂住证和卖命的工作劲头,以及也还算丰富的购销经验,我进入了一家较大的装潢公司,开始跑北方进料销货。随着公司业务的扩展一步步北上,于又一年的夏天终于因公差回到了北京,其时,距出逃已是四年有余了。
北京变了。房子新了,汽车多了,到处都在建设。虽不及深圳的步伐,但也显出了日新月异的发展速率。公共汽车由老式变成了新式,出租汽车由不足百辆的“华沙”变成了几千辆“蓝鸟”。孩子们都带着红领巾,原先走路上下班的人们一大半儿有了自己的自行车。商场明亮了,货品丰富了,还有了彩色电视机,连油饼炸糕都变得色浅而量薄了。
家也变了。
当我办完公事发了货,打长途跟公司安排完那边的一切,请了假兴冲冲跑回来的时候,门是锁着的,门窗班驳,积尘累累,杳无生息。
“走了,小叶带着孩子走了……都走了小三年了……”已经老态龙钟的张大妈告诉我,“因为什么不知道,二军子倒是一直都来……现在开出租了……你横是比我清楚……老了……记不住了……”
我跑到派出所,没有叶子和小芳户口迁出的记录。说是差不多三年前孩子的姥姥平反回京了,八成是跟孩子姥姥一块儿住去了吧……“叶子好象被传过,不过是分局直接传的,怎么回事儿我不大清楚……早了去了!当时这边儿经手的人已经调分局了……得得得,你就这么一张离婚证算什么呀,没法往上打听……离婚这么多年才想起回来一趟,您这爹当得也够可以的了……”显然,叶子可能回到美院的娘家去了;显然,至少现在的派出所一级干警无意追捕“杀人在逃”的我。
屋里很整齐,桌上摆着一个小镜框,嵌着一张彩色照片——叶子搂着小芳,身后是天安门城楼,相片底角烫金的日期表明是在小芳生日照的——是我逃走整整一年以后照的。那个时候,要照一张露天实景的彩色照片是很难的,很贵的……
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被我的走动无意带起的尘土之外,一切都是静止的,好象静止于某一时刻……我拉开灯,东翻西找,户口还在,叶子的编织工具不见了,小芳的衣服玩具不见了,叶子的换洗衣服也不见了……街坊四邻聚在院子里交头接耳,猜测着叶子母女的去向和我的来向……
“枫哥!二军对不起你!没照顾好她们娘儿俩……”这是他进门的第一句话……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