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场稳”
“场稳”,即场院,是存放庄稼、晾晒粮食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我们这里都管场院叫“场稳”,现在,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有这样称呼的。
大包干之前,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硕大的“场稳”,“场稳”边上有两间小屋,习惯上都叫“场稳屋”,主要用于收庄稼时值班的人在里边休息,另外,晒粮食的木锨、扫帚、簸箕等家把什儿也都可以放在里边。
每年麦收、秋收之前都要先把“场稳”摁好,以便放置、晾晒从地里收回来的庄稼。摁个“场稳”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如果头着收庄稼下了雨,就省了挑水泼场,是再好不过了。如果到时候沒下雨,那就要挑水泼场,泼水之前要先用大镢头在场院上刨些小坑,以存住水,一般这活儿都是下午傍黑天的时候干,没有大毒日头晒着,泼上的水不至于马上晒干,一宿也就滋润透了。生产队青壮劳力挑着水桶上井挑水的队伍浩浩荡荡,场面很是壮观。
第二天一大早,队长就会安排牛把式套上牛,拉着耙,耙“场稳”。平常耙地是耙齿朝后,耙“场稳”则是耙齿朝前,那样锋利的耙齿能耙起“场稳”的土层,不需要很深,也就三、四公分。耙好后用“耙头子”(类似猪八戒的九齿钉耙)摊平,再用石滚压平、压实。到了傍晚要再往上泼水,这次泼水就不能像第一次那样随便泼,而是要把水倒进缸或大盆里,用洗脸盆或大水瓢舀着均匀地淋水。
次日早晨,就可以摁“场稳”了。三个人一组分成几组一起摁“场稳”。一个人在前面洒上一些草木灰,后面紧跟着拉碌碡(liù zhou 类似石磙的农具)碾压,为防止沾起泥来,还会给碌碡穿上用麦秸编的类似蓑衣的小草帘子,后面再有人拉着滚子压,直到压的又平又光。人拉着碌碡、磙子飞快地转着,“碌碡挂”和磙子摩擦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像是在吟唱着一首欢快的歌曲。
粮食晒干扬净要先交公粮,剩下的才能分给社员。最高兴的事当数送完公粮往家分粮食的时候,人们两眼放光瞅着那堆粮食,七嘴八舌估计着这堆粮食能有多少,都巴望着能比往年多分些,最起码一年下来能吃上顿饱饭。
队长是干过很多年的极有经验的人,同样大小的一堆粮食,麦子多少斤,苞米多少斤,他只需围着走一圈用步丈量一下,就能估算差不多。
大伙都急切地等着队长步量完了报出数目。只见他一边卷着烟一边围着粮食转圈,他把烟点着吸了一口,说“差不多就多少多少斤!”根据队长的估算,会计立马就算出本队大人分多少、小孩分多少。粮食分完,大伙都很快的搬弄回家,看看装进瓮、缸里的粮食,比往年也强不到哪去,差不多还是三尺肠子闲着两尺半的日子。
记得上初中的时候,老师有一次教修辞手法“夸张”,依稀记得老师念了这么几句诗:“社员堆粮上了天,凑着太阳吃袋烟,撕块云彩擦擦汗。”这诗的确够夸张,够豪情,但我的反应却是:这“夸张”不就是说大话吹牛!
包产到户后,“场稳”分成了一家一小块,虽然各干各的,但到了收庄稼的时候人欢马叫比先前更加热闹,连生产队不出工的老人也都上自家“场稳”。农活忙起来不分昼夜,特别是秋收粮食样数多,间隔时间长,各家都在“场稳”边上用几根木头搭起马架子,外面盖上苞米秸子,下面铺上晒干了的谷秸,简单的“场稳屋”就建成了。小孩们都当成了新新景儿,以为在这样的屋里睡觉会有多么好,有哭着闹着要跟着看场的。
最热闹的当数打场的时候,尤其打豆场,各种家把什儿都上了场。豆子打头遍,不能一上来就用拖拉机压,那样留种子发芽率低,卖的话成色也不好看,于是,有用棍子敲的,有用铁锨拍的,还有抡连枷(土话叫“连jian”)打的。打场的时候不能随便估产,更不能给别人家估产,女人和孩子都要少说话,人人都得多说“过年话”。
庄稼上了“场稳”就怕天不济,家家户户注意天气变化。一旦看着西北边阴天上云彩,就抓紧时间收粮食,若是打雷更就忙不迭了,扛着苫、拿着锨、呼爹喊娘都往“场稳”跑,木锨声响成一片,邻里之间都会互相帮忙,人缘好不好的这个时候就看出来了。有家两口子为一点什么事,二十多天没说话了,眼看着西北边云彩又黑又厚像要把海“抬”来了似的,两个人不敢怠慢,一个拿麻袋撑口,一个拿锨往里挖,配合默契,挖着挖着,都绷不住笑了场,一场家庭危机让一场雨冲散了。
老话说:三春不顶一秋忙,一秋赶不上麦子黄。麦收虽然时间短,但是下了及时雨还要抢种秋庄稼,忙的一个人恨不能当仨使。麦子割回来,还要趁好天赶紧打场,先用铡铡下麦子穗来,有牛的使牛拉着碌碡、磙子打,没有牛的就人拉着打。慢慢的有头脑灵活的买了脱谷机,按小时收费,为了节约时间,那个紧张气氛甭提了。家里有硬实劳力的就能打起场了,挑的挑,赶的赶;家里劳力少的,几家联手互相帮忙,也不管白天黑夜,排上号就打。
一开始打小麦的时候,打下来的麦秧,都用叉倒一遍,倒出夹在里面的麦粒。慢慢地粮多了,挣钱的门路也多了,也就不在乎夹在麦秧里的那点粮食,因为出那些力花那些时间还不如干点别的挣钱。但在我们家父亲是不同意这么做的,有一年种的麦子比较多,收成也挺好,几天的抢收已经累的够呛,打完了场我们兄弟姊妹一起说服父亲,麦秧里的那点麦子就不要了。父亲虽然嘴上说好,但等我们都走了之后,他还是和母亲顶着大毒日头,把麦秧垛倒了一遍,竟然倒出了一麻袋麦子。事后父亲说起来,满是得意的神情,那意思就是幸亏没听你们的。父亲说过:有时候有钱不一定能买着粮食。
事隔经年,“场稳”已经成为了历史。如今的小孩大概不知道“场稳”为何物。磙子、碌碡已经无用武之地,有的被垃圾、荒草掩埋,渐渐销声匿迹,也有幸运的被人当古董收藏。
有一次看“诗词大会”,郦波老师讲解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声歌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到天明。”当听到对“连枷”的描述时,我突然想起我们打豆子的“连jian”,没想到我们打场用的“连枷”,竟然在宋朝就有了。不禁感慨,从遥远的古代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那些农具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而这短短的几十年,尤其近几年,从种到收全是机械作业!
现在,每到收庄稼的季节,村里大街上便会晒满各色粮食。如今的大街不是水泥路面,就是铺了沥青,晒粮食既干净又省了“摁场稳”的麻烦。不过我总觉得这样虽然省了事,但也少了些许从前“场稳”上收粮晒粮那份人欢马叫的乐趣。
“场稳”将永远留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中。
作者: 胡菊香,青岛即墨区,60后,爱好文学,喜欢面艺。
“即墨乡土”,讲述即墨人自己的故事,欢迎来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