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辑是用影像书写故事 I 专访中国一级剪辑师周新霞
采访 撰稿 I 河夏
策划 宣传 I Rachel
[ 第15届华语青年电影周于2020年10月24日-27日在武汉举办。影视工业网及影视工业网·HELLO!全球电影节社群作为第15届华语青年电影周官方首席合作媒体，持续带来相关深度分享。]
最近一次见周新霞老师，是在刚刚落幕的第十五届华语青年电影周。周老师受邀担任本届电影周年度新锐荣誉推选长片单元推选委员。
第十五届华语青年电影周闭幕式现场
周新霞在第十五届华语青年电影周闭幕式现场
[ “年度新锐荣誉推选单元“是华语青年电影周的核心单元之一，旨在向业界推介更多优秀青年电影人和作品。包括周老师在内的推选委员们，以其独特的电影艺术认知和专业影像解构技巧，助力青年电影人在创作中不断汲取新力量，输出更好的内容作品。]
周老师是中国电影剪辑学会会长，中国一级剪辑师，北京电影学院教授。
她在很多场合都非常低调，但在谈剪辑、关注青年创作者这件事儿上，聊起来，从来都是充满热情的。
剪辑对她来说，是她热爱的工作，更是她愿意真诚分享的、无比珍贵的人生体验。
从二十多岁至今，周老师剪辑过几十部电影作品及几百集电视剧作品，如《大阅兵》《血色清晨》《红粉》《四十不惑》《横空出世》《荆轲刺秦王》《黑眼睛》《横空出世》《天狗》《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潜伏》《猎场》等。
周老师的作品，曾获得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影片、华表奖最佳影片、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南特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诺珈诺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等荣誉，多次获得金鸡奖最佳剪辑奖、飞天奖最佳剪辑奖等提名及荣誉。
此次在第十五届华语青年电影周接受影视工业网专访时，周老师分享了非常动人的一句话：
剪辑，是在用影像书写故事。
周新霞在课堂
[ 影视工业网 x 华语青年电影周 x 剪辑师周新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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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力华语青年电影周挖掘新力量
影视工业网：您平时在专业领域都是非常低调的，但在和青年创作者交流沟通时，您都极其愿意花时间精力。这次受邀来华语青年电影周，希望自己可以传递些什么？
周新霞：华语青年电影周本身就是要挖掘电影的新生力量。这些有才华的青年人，都是电影的后备军嘛！所以我是挺愿意参与到这件事中的，在这里就是发现未来、培养未来的感觉。我在学校经常和学生讲的，“电影的未来是你们的”（笑）。
周新霞在第十五届华语青年电影周现场
为年度新锐剪辑颁发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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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关注有新剪辑理念的电影作品
影视工业网：此次作为华语青年电影周年度新锐荣誉推选长片单元推选委员，您推介青年电影人及其作品的标准是什么？
周新霞：电影剪辑理念的变化，这些年非常大。
我刚入行的时候，用的还是手摇式剪辑设备。那会剪辑的理念，是连接时间、空间、动作，动接动，静接静。我会把台词、动作、时空、节奏剪辑得非常流畅。剪辑漂亮了，会这样来形容：平滑得像缎子一样。
为了实现这种流畅，剪辑在处理时间、空间、动作时遵循一定的规则。
比如刚刚我们从那栋楼来到这栋楼，必须是我先下楼，碰到你们，我们穿过一个又一个门，再坐下来，咱们开始专访。
在剪辑的时候，我们必须把这个时间、空间“走”出来。但其实，这对于整个影片来讲，它并没有太多的叙事意义，它只是连接时空的意义。
那么在60年代初的时候，戈达尔说“既然我们知道这是假的，我们就大胆的把它抛弃。”
也就是说，你的行为动作对你的叙事有意义，你就留下，如果只是单纯地展示空间，那么它就是赘述。
那就是，要打破原来的剪辑规矩，剪辑理念将有新的呈现。最开始，这是有一些不被接受的，现在越来越被大家接受。
所以现在，所有剪辑出来的内容，必须是观众能够感知到的，它所呈现的人物、事物，必须是有意义的。
那么在这样的基础上，就不那么在意剪辑内容的连贯性。包括在动作的连接上，我都追求的是“笔断意连”的感觉，但是我不会让观众感受到“跳戏”，这是另一个范畴的功夫。
周新霞在第十五届华语青年电影周现场
为年度新锐剪辑颁发荣誉
在这次华语青年电影周的长片推选中，我其实看的就是那些在剪辑上有新意的影片。
如果创作者在剪辑的处理上，都带着自己的观念，用剪辑来讲故事、塑造人物、描写情绪，那我会非常看好他们。
你知道什么叫描写人物情绪吗？我给你看一段！（激动地笑）
[ 访谈现场，周新霞老师特意花时间给我看了一段她正在剪辑的新片《袁隆平》中的段落：袁隆平培育了三年的禾苗被人割了，他极其崩溃，在大雨中抢救禾苗。她说自己和导演沟通过程中，为了让导演来判断是否用她的剪辑技巧，特意做了一段人物情绪的剪辑。]
*本片正在制作中，相关视频画面，后续与大家正式见面！
周新霞：是不是哪儿都不会显得不“顺”？
影视工业网：对！这里边的段落空间感跨度很大，但是非常明显能够感知到人物的情绪都稳稳地扎到一块儿去了！
周新霞：对！（笑）其实一开始我的助理是非常连贯地剪辑出来的，但是我说袁隆平这时候的心理情绪应该要得到更有力量的呈现。因为他培育了三年的苗，被人给割了，你想他那个情绪啊，简直跟自己的孩子被扔到了井里一样！他……他疯了！（激动）光凭演员表演那段疯了，我觉得挺难表现的。
所以剪辑的时候，我和时间、空间，都是相“逆”着走的！我就是把所有能够表现他情绪的东西，全都剪辑到一起，他如何挣扎、如何救苗、如何崩溃，全都聚拢到一起！
这个时候，我已经忽略了其中时间和空间的连贯性，这种连贯性没有了，可以说是“破坏性”的。我们从影片中传递出来的，就只是人物的情绪，将情绪传递到极致！
你看那段儿，他数禾苗儿的时候，他是那么的兴奋！“咔咔咔”的！后来他在教室里想的时候，又是安安静静的，和前边的那种节奏形成鲜明的对比。再突然，他猛的一下子兴奋起来，他找着继续研究的方法了！虽然是一次灾难，可在灾难中他有了新的发现，是烈火中重生的感觉！
[ 在和我描述这段剪辑理念时，周新霞老师声情并茂的，她不断地以手势、眼神、身体动作来向我表达她对这个段落的理解。
她激动的表情，她沉浸在故事情节中的焦虑，她完成情绪表达后的笑容，在很多个瞬间都让我很动容，我想这一切都源于她对剪辑的热爱和极其富于深度的专业认知。
她的作品，也都像她的“孩子”，她给予了自己最大的爱给它们，才能让每一部作品都回归它最本真的气质。]
周新霞工作照
周新霞：我一直是在坚守这样的一种感觉，就是和过去的一种“背叛”。
那么，我在这次华语青年电影周的影片里，我更愿意去发现一些有新的剪辑理念且表达完整的东西。
有些创作者还没有走到这个层面上来，他们自己的思想在“打着架呢”，我会觉得他们可能在这一点上还没有“醒”来。
我愿意在诸多的创作者中去找到那些完全醒来的人。他们不但形成了新的剪辑理念，而且运用这种理念实现了新的影像风格。
周新霞剪辑作品 《大阅兵》（1986）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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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愿意看到剪辑师对影片的贡献
周新霞：咱们通常在说剪辑剪得好的时候，都在说“哎呀，剪辑节奏多好啊”，什么快节奏的、蒙太奇的那种感觉。可是在我的感觉里，我更愿意看到一位剪辑师对一部影片的贡献。
这种贡献有多方面的，比如你拿到这些剧本、素材的时候，你看你能为它设想一个什么样的最适合它的款式。这就跟裁缝定做衣服一样，你拿到这个布料，适合什么样的款式，你把这点弄对了，我觉得就全对了。
我看到很多剪辑师拿到素材后就立即开始剪，我觉得不是那样的。剪辑一定要考量我刚刚所说到的那些元素。考虑后，再去想要用什么样的技巧去把内容推向极致。
影视工业网：这个也就是您经常在说的“剪辑绝不单纯是技法的问题”。
周新霞：绝不是只是技法的问题！剪辑，其实和导演一样，也是在创作。
在我的理念里，剪辑有三次创作。第一次是剧作，第二次是拍摄，第三次是剪辑台。在剪辑台上，它一定是一个重新写剧本的过程，是在找到镜头影像的诉说和镜头语言的表达。
周新霞剪辑作品 《四十不惑》（1992）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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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辑必须站在剧作的角度去理解每一场戏
影视工业网：在您之前的创作中，您是从剧本阶段就开始介入剪辑的？
周新霞：有的时候是，有的时候不一定。但是，剪辑必须对剧本有非常深入的理解。
你理解了剧本想要表达什么，它在用什么样的形式进行表达，它其中有什么样的人物关系，人物关系在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变化成什么样了……
这些东西，你在剪辑的时候，得在心里非常清晰的情况下，你才能说我要弄一个什么款式、用什么样的技巧、怎么推、在什么样的点上进行放大或是省略。
只有这样，你最后呈现出来的东西，才会准确。
你只有站在剧作的角度去看每一场戏，你才知道这场戏应该被剪得大还是小、快还是慢，哪场戏应该浓墨重彩，哪场戏应该一笔带过。
尤其是转折点上的东西，你在剪辑的时候一定要死死的抓住。
所以，剪辑一定不只是技法问题，它是文学、电影、艺术、戏剧等方方面面的修养帮助着你去完成的工作。
周新霞剪辑作品 《血色清晨》（1992）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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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多的拍摄素材 剪辑师该如何挑？
影视工业网：本届华语青年电影周中，有长片和短片，部分创作者非常可能在创作过程中遇到的困惑：项目拍摄完成后，咱们拿到手里的素材非常多。正式剪辑前，挑素材也是非常费功夫的事儿。您是否曾有这样的困惑，您是怎么做的？
周新霞：对，这的确是很多人的困惑。尤其是在过去，还是胶片时代的时候，那会的素材，要由胶片转为磁带，磁带再进入电脑。从胶片转入磁带的时候，是需要钱的。
我当时在剪辑的时候，制片人跟我说“周老师你能不能先把要的条儿挑出来，我们只转要的条儿”。我说“没有办法决定”。（笑）
实际上你的确是没有办法决定的，可能有的时候，它是NG的条儿，但上剪辑台的时候，我觉得它更适合在某个地方，我也会用。我愿意把每一个条儿都看到。那制片人只能说“行吧！”哈哈（笑）
剪辑师看素材是非常重要的环节。如果你没有对剧作的理解，你其实是没有办法去挑选出这个素材的好或者不好，因为你无从认知。
你得有了对每场戏的理解，知道这场戏的戏剧任务是什么，在戏剧任务这把尺子的度量下，你才能挑出你要的素材。
周新霞剪辑作品 《红粉》（1995）剧照
影视工业网：在挑完素材，到最后剪辑的时候，其实也还会有纠结，比如不管是一部120分钟的电影、一个5分钟的短片，尤其是最后卡时间的那几分钟、几十秒，好像是最难剪的。您认为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以及，应该通过什么方式去平衡其中的问题？
周新霞：电影的叙事和其他的不一样。比如音乐是音符的创作，美术是色彩的表达，电影是镜头和镜头间对撞的化学反应。
周新霞在课堂
有些时候，这场戏在讲这个故事，那场戏在讲那个故事。其实镜头合起来之后，整体是会有变化的。
要在你整个影片前前后后都“通”了以后，你再去判断你有的戏份是留还是不留，要特别警惕信息的重复。
周新霞剪辑作品 《荆轲刺秦王》（1998）剧照
我知道大家都是一场戏一场戏这么剪辑过来的，很辛苦，通过看这次华语青年电影周长片单元的片子，我能够体会到青年创作者的努力，但一定不要在某一个点上，自己被自己给“迷”了。
你要从整个影片镜头撞击出来的信息去看，去取舍。有了这样的思维逻辑，你就会替下去一大部分多余的镜头。
周新霞剪辑作品 《横空出世》（1999）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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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辑是“再创作”的过程
我们是在用影像书写
影视工业网：如今剪片子在技术上变得越来越简单。越是这种时候，您认为咱们的青年创作者越不能丢弃的是什么？
周新霞：现在应该是进入了融媒体时代。过去的电影，我觉得它是象牙塔里的。今天的影像创作，它已经是走进了百姓家，谁拿起手机都可以拍，谁拿到剪辑软件都可以表达。
越是这样，青年创作者越应该在意：你是在用什么东西书写？
周新霞剪辑作品 《天狗》（2006）剧照
咱们的青年创作者得特别清晰：我们是在用影像书写。“影像书写”这个概念，还没有被那么广泛地提出来。
其实如果一想到我们是在用影像书写的话，我们就一定注意了它的语言和语法。语言和语法其实就是镜头连接的蒙太奇。
你用蒙太奇去连接，这里边有很多的技法，不仅仅是景别、对打层面的，它其实是镜头内部的构成层面的。
我们现在很多青年创作者还没有那么在意它的语言和语法，我觉得是大家可以逐渐去学习和关注的。
图：周新霞
* 文中剧照来自豆瓣电影等网络平台分享
“华语青年影像周”,原“华语青年影像论坛”，作为中国电影家协会主办的三大国家级电影品牌（“金鸡奖”、“百花奖”）之一，是国家重点扶持的文化项目，也是国内首个以扶持青年影人为目标的国家级、权威性电影节展活动，旨在发掘和鼓励优秀华语电影创作新人，发现和孵化优质电影项目，鼓励优秀创意，为繁荣华语电影创作、推动电影产业发展贡献力量。
第十五届华语青年电影周主题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