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的一项艺术成就——南瓜画
昨天在饭店吃红豆沙南瓜盅,就想起齐白石的南瓜画了,今天漫说一番。
一、吴昌硕画南瓜
南瓜入画,不知始于何时何人,不过,吴昌硕已然偶有为之,这是可以知道的。齐白石是私淑吴昌硕的,所以,要说他的南瓜画,还得从吴昌硕画南瓜说起。
图1.吴昌硕(清末民初)《田家风味》 上海朵云轩藏
图2.吴昌硕(清末民初)《葫芦南瓜》 1915年作 西泠印社2012年春拍
题诗:秋果黄且红,如锦张碧空。安得制成衣,被之七十翁。
图3.吴昌硕(清末民初)《思芜园》 1915年作 北京保利2021春拍
题诗:王瓜四月生,倭瓜六月熟。未入豳风诗,徒尔媚乡曲。储瓮可代粮,沾盐且下粥。令我思芜园,槿篱茅作屋。
图3题诗说到的芜园,是吴昌硕二十三岁到三十九岁期间在安吉老家的住所。芜园占地三亩,破屋数间之外,种有丛篁、古梅与荷花,另有花卉草菜乱杂并植,吴昌硕在此度过了娶妻生子、读书学艺的十六年平静岁月。作图3时,吴昌硕七十一岁,已经告别芜园三十三年,居于上海,为画坛领袖,声望如日中天。
观此三图可知,对于吴昌硕来说,南瓜是田家风味,南瓜是美好秋色,南瓜更寄寓着他的故园之思,寄寓着对素朴、平静生活的眷恋与向往。
二、齐白石的南瓜画
齐白石画南瓜,在意涵上多与吴昌硕的图3相近。
图4.齐白石《瓜香池畔》 北京保利2019年春拍
题诗:曾呼儿辈草堂开,池畔桑阴处处栽。不独食瓜香味美,有花时惹蝶蜂来。
图5.齐白石《南瓜》 中国美术馆藏
题识:白石老人八十四岁尚客京华。
图6.齐白石《南瓜草蜢》 佳士得香港2020年拍品
题识:白石老人九十岁尚客京华。
由图4可知,齐白石的南瓜关联着恬静的田园生活,牵动缕缕乡思,浓浓乡愁。因此,就有图5、图6迟暮之年尚未还乡的一声叹息,那一声叹息里面满是对故乡田园的深情眷恋。
作图5时,齐白石北漂二十四年了,作图6时,齐白石北漂三十一年了,作画背景与吴昌硕的图3颇为相似。
不过,齐白石乡愁难诉的时候画南瓜,乡愁暂解的时候他还是画南瓜(参图7、图8),南瓜几乎成了他与梦中田园之间的情感纽带,这样一来,他借南瓜抒写的情感较之吴昌硕就更为丰富了。
图7齐白石《南瓜》 北京保利2017年秋拍
题识:“一日得家书,上言老少平安,喜之,画此。”
图8.齐白石《南瓜》 中国美术馆藏
题识:“今日得家书,中心喜乐,挑灯画此幅。”
欣喜之际便按捺不住画南瓜的冲动,甚至急不可待挑灯挥毫,这太有意思了。绘画过程其实是一个情感舒张、抒发的过程,高兴起来就要画,这很自然,重点是,这个时候齐白石为什么一定要画南瓜而不是其他?这就要说到南瓜的“容量”了。
南瓜叶子大,便于粗笔行墨;南瓜藤蔓多,便于放手运笔;南瓜色彩夺目,易于色墨映衬,这就是南瓜的“容量”,太适合大写意的纵放抒情了。齐白石欣喜之际便急不可待画南瓜的原因就在于此了。当然,他抒写乡愁的时候为何要画南瓜,同样与这个“容量”有关。
看齐白石的南瓜图,那浓淡相宜的墨,那恣意游走的笔,那相映成趣的色与墨,真是把南瓜的“容量”开发尽、使用尽了,满满的抒情,酣畅。齐白石令南瓜独立成幅,而不是像吴昌硕那样与葫芦或王瓜同框,这自然是因为他对南瓜“容量”的开发和使用十分成功且十分自信,他终于把别人普普通通的画南瓜变成了自己特特别别的南瓜画,这是一个大大的发展,虽然意涵上与吴昌硕颇为相近。
在意涵上齐白石与吴昌硕相距甚远的见图9。
图9.齐白石《南瓜》 辽宁省博物馆藏
题识:此瓜南方谓为南瓜,其味甘芳,丰年可以作下饭菜,饥年可以作粮米。春来勿忘下种,大家慎之。庚寅,九十岁白石老人并记。
图9劝农,其情殷殷,其言谆谆。这是齐白石的农人本色,为吴昌硕所无。
必须指出,吴昌硕尤其是齐白石借由南瓜抒写故乡田园之思,这个乡土气息相当浓郁的创意,前贤未曾有过。
图10.李方膺(清)《故园秋色》 中国嘉德2010年秋拍
题诗:今年秋色更芳菲,为我多情是也非。遥忆故园三径下,两开丛菊未曾归。
李方膺用以抒写故乡田园之思的是菊花,关联陶渊明的典故,寄寓高洁情操,是标准的文人本色,而齐白石借南瓜抒情,是典型的农人本色。
三、为何没画瓜瓞绵绵
愁画南瓜,喜画南瓜,齐白石的南瓜承载得好多哈。但,有一个意涵似乎是南瓜肯定要承载的,齐白石却偏偏放过了它,那就是寓意多子多孙的瓜瓞绵绵。
齐白石偏爱民俗花鸟,画牡丹则“大富贵”,画菊花则“益寿延年”,画梅花则“喜上眉梢”,画石榴则“多子”、“多多子子”,那么,画起南瓜来就“瓜瓞绵绵”,理所当然啊,然而,没有,这让人颇感意外吧?
瓜瓞绵绵,语出《诗经·大雅·绵》,原诗以“绵绵瓜瓞”比喻人类繁衍,而在绘画中何时出现瓜瓞绵绵的意象,特别是《诗经》中“绵绵瓜瓞”的“瓜瓞”究竟应是什么大瓜与小瓜,并无确考。按闻一多先生的研究,所谓“瓜瓞”实为葫芦,但从来也没有人这么理解过。
瓜瓞绵绵的意象,现在见到的较早一例是南宋画家韩佑的《螽斯绵瓞图》(见图11)。
图11.韩佑(南宋)《螽斯绵瓞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韩佑画的瓜瓞不是葫芦,也不是南瓜,看清楚了,那是甜瓜。
南宋的韩佑不可能画南瓜的,因为原产地为墨西哥的南瓜迟至明代才传入中国。
到了明清时期,瓜瓞绵绵的意象在民俗图案中忽然大量出现,但,其中的“瓜瓞”怎么看都不是现实中的任何一种瓜,是艺术加工出来的理想之瓜,即“瑞瓜”(参图12),呵。
图12.清嘉庆粉彩瓜瓞连绵纹罐 观复博物馆藏
这就是说,南瓜从来不曾有幸成为瓜瓞绵绵的意象。究其原因,应该跟民间以为南瓜来自日本(故称“倭瓜”)有关。试想,倭人的瓜怎么能寓意我大中华的多子多孙呢?不可开此国际玩笑!
所以嘛,按着齐白石的偏好,他的南瓜画似乎理应“瓜瓞绵绵”一番的,然而没有,必须的。
瓜瓞绵绵不画南瓜,有个旁证(见图13)。
图13.溥儒《瓜瓞绵绵》 北京保利2011年春拍
此图作于1938年抗日战争时期,楷书《诗经·大雅·绵》原文,很严肃。据溥儒自述,画的是自家园圃,园圃里实际上种的是南瓜,但他刻意把南瓜改成了冬瓜。
现在人们不懂得,见着画南瓜,就以为是画瓜瓞绵绵,竟为画作胡乱命名,令人难耐。图3吴昌硕那幅画就被拍行叫做“瓜瓞连绵”,错得可怜。吴昌硕与后来的齐白石、溥儒一样,是不会让倭瓜寓意中华儿女繁衍日盛滴。按图3的题诗,名之为《思芜园》为妥。当然,这是题外话。
回到齐白石的南瓜画。
应该说,齐白石为南瓜这一从来不登大雅之堂的农家物象赋能,让它成为丰富抒情的载体,其大写意的笔墨艺术充分释放,把画南瓜发展成了南瓜画,使南瓜画具有了极高的艺术品格,这的确是承继吴昌硕却又超越吴昌硕的一项成就。
图14.齐白石 《南瓜》 荣宝斋2017年春拍
图15.齐白石《秋意正浓四屏》之一 北京保利2017年秋拍
是不是觉得齐白石的南瓜画很中国?
齐白石经由艺术创作令南瓜的乡土原色升华为中国魅力,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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