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志荣:会考|小小说
文/沈志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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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校长是由县农中调任县三中校长的。县三中是普通高中,与农中在课程设置诸方面有着巨大差异。
普通高中实行会考制度已经十余年了,但对于邹校长来说,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今年的高一会考马上就要开始了。县教育局路局长对三中的会考组织及考务工作很不放心,专门打电话强调:“老邹啊,你虽然正科升副县了,我想水平的提高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普通高中会考可是正儿八经的省级水平考试,是和高考配套的考试形式。对于你来讲,确实是新课题。你可要好好学习政策,掌握政策,落实好政策啊!出了问题,砸了状元县的牌子,县长书记可是要拿你试问的。”
“没事儿,没事儿。我的局长大人,别杞人忧天了。”邹校长听到路局长以领导的口气对自己发号施令,心里极不舒服,没好气地顶撞起来。
“你看看,你这态度就是个事儿,就给人很不严肃的感觉。我们粟州县打的就是两张牌,高考金色牌,三军会师红色牌。我心里不放心,特地嘱咐你,你切切要重视啊!”
“我没说不重视啊!首长。”邹校长越发来气了,不就是个科级干部嘛,主管局又能怎么着?哼,拿这种口气跟我副县级干部说话。太气人了。想到这,他揶揄上了。
放下电话,路局长坐到沙发上,一阵心烦意乱。这家伙做事历来大大咧咧马马虎虎,不可靠,得派个攒劲人盯着去。
本来会考制度中就有巡视这一条。路局长想,派谁去巡视呢?
派会考干事去?不行,绝对不行。邹校长这个人两眼朝上,瞧不起这些没级别的干部,会不待见的。派个副局长去?好像也力度太小。另外,几个副局长各有分工,抽不出身呀!
路局长不断摇头,不断自己否定自己。哪谁去合适呢?
哎,老温,让老温去。老温是副局长退居二线的调研员,缺点就是爱喝点酒,我给他亲自叮咛叮咛,应该没什么问题。对待工作,他可没得说。
好了,就这么定了。路局长习惯性地右手一扬,向后捋了捋头发。
这次会考共四门两天,老师学生最担心的是第二天早上的英语。
温调研员如期到岗。
头一天早上的语文,老温转了一圈又一圈。有时还采取出其不意的方略,从中间教室插进去,又倒着转过来,顺着转回去。从教室内到教室外,又从教室外到教室内。有时静立观察,有时游动浏览。
不错,老校长虽然退休,但老校长培养几十年的严谨校风没有变。看来路局长真是杞人忧天了。
下午考试结束时,办公室牟主任走向老温:“温调研员,今晚学校会考工作餐,改在酒仙楼举行。”
“学校教师灶吃的很好,怎么又要到哪里去?”老温疑惑的眼光盯着牟主任说。
“领导的安排,大概是换个口味吧。”牟主任笑呵呵道。
“你去告诉校长,就说我不去。我到教师灶上吃。”温调研员想起路局长的叮咛,执拗地坚持。
牟主任一脸的无奈,躬下身去,咬了温调研员耳朵:“你不去,等于我没完成任务,领导会批评我的。”
牟主任的话倒把老温难为住了。老温想,咱一大把年纪的人了,难为小青年干啥?要不,走吧。不是说工作餐嘛,怕什么?
去了酒仙楼,进了公社厅,温调研员才见邹校长坐在主席位,即说: “邹校长荣升后,我还是第一次见面,恭贺!恭贺!”
邹校长起身,一个向前扑来的姿势,与对面走来的温调研员两手相握:“这两天家里有点急事,会考的事王副校长全权负责,慢待老兄了,见谅!见谅!”
“邹校长何出此言?我是奉命前来工作的。谁负责都一样,都是为了工作嘛!不存在慢待不慢待的事。只是老温有配合不到位的地方,还望考点领导提出批评意见。不是还有明天一天嘛,我会努力做好的。”温调研员坐在了邹校长左边,摊开两手,接口道。
“用餐时间,不谈工作。”邹校长拿起筷子,示意温调研员也拿起筷子,“吃吧,我知道你老温是个工作狂。”
席上的其他人都是邹校长下属,看到上席拿起了筷子,一个个怯怯地拿了起来。
邹校长下筷子了,一筷子夹住了朝向自己的多宝鱼头。
老温夹了一筷子鱼肚。
邹校长的下属们各夹了一筷子菜品。
席间,推杯换盏,主题只有一个,就是敬祝邹校长高升。
温调研员惦记着路局长对自己的临行嘱咐。只是疲于应付,没有主动进攻。就这也喝了足足半斤啦!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邹校长的脸成了猪肝色,与大背头乌黑亮丽的色彩相映衬,灯光下生出不大好看的色彩来。他向后捋了捋头发,发型乱蓬蓬的,也有些令人生厌:“温兄啊,别耍奸!”
温调研员平静地说:“我耍什么奸?该喝的,没少一杯,都喝了。”
邹校长一根指头指过去,嚷道:“我们几个都两个通关了,你过了几个?”
温调研员还是平静地摇摇头摆摆手:“过通关,我没那个能耐。”
. “什么没那个能耐,你分明是看不起我老邹。”邹校长佯装酒醉,单刀直入。
“邹校长,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哪里哪时看不起你了?你堂堂大校长,我一个即将退休的老头子,别欺负我了。”
“少啰嗦!看得起就过个关,不过关就是看不起。”邹校长提起酒瓶,给温调研员斟满了一杯。
“你看你,说话怎么这么不着调。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扯到一起干什么?”
“喝酒啊!”邹校长又嚷道。
“我知道你老温当副局长的时候就瞧不起我,就跟人说,我老邹是个大草包。”
“哎哎哎,喝大了,王副校长,散席吧,扶邹校长回去休息。”温调研员恳切说。
“嗯,还没下数了,今天晚上谁是老大,搞清楚了再下命令。”邹校长似乎要骂将起来,一脸的不高兴。
“你是老大,这还用说嘛。只是你喝大了……”温调研员脸上挂满了无奈。
“我没大,我还要喝。你温兄怕我三中管不起这顿酒,是不是?”
“哪能呢?我知道你们神大庙大还财大。”
邹校长拿起一大杯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发出吱吱吱吱的尾音,像公鸡伸长了脖子打鸣又打不出来,难听得要命。这杯酒足足有二两吧。然后,他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摔,“咣当”,差点滚到了地上:“现在我又喝酒了,这叫什么酒?发令酒。也就是说,我喝了一大杯酒,时髦话说,买了个话语权。我下面发的酒令大家尊了,就给我面子了,就撤席。如不尊,哼,谁不尊,我和谁没完!”他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震得杯勺碗碟乱颤。
“求求你,邹校长,我都快六十的人了,已经喝大了,再喝就醉成一滩泥了。我还高血压高血糖……再说,天亮还有工作呢!”温调研员几乎是祈求了。
“就一杯,我刚喝过的,二两杯一杯。”邹校长似乎是让步了。
“不喝不行?”温调研员两眼紧盯了两眼,又问。
“不行。”邹校长也盯了,一边盯,一边端起一杯二两的酒,递过去。
温调研员稳稳接住,脖子一扬,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明眼人都看着温调研员被邹校长灌醉了,头不向上扬,只是往地下掉。温调研员强打精神,起得身来,摇摇晃晃向外走。
邹校长示意王副校长跟上。
温调研员越走越晃悠。王副校长掺扶了他。好不容易到了下榻的宾馆,王副校长伺候他睡下,掩了门,走了。
离开宾馆,王副校长走在大街上。夏日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不远处村庄里隐隐约约传来几声狗吠,什么都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会考考试第一次预铃响起,邹校长专车从校门缓缓驶入,准时停靠在学校教学大楼前。杨师傅连忙下车,迅速拉开驾驶员身后车门。邹校长一挪屁股,头一低,从车里钻出来,迅速直起身子,径直走向一楼考务办公室。
杨师傅提了皮包,跟在后面。
邹校长坐到了考务主任牌位后,向下严肃地扫视了几眼。
杨师傅把邹校长的皮包端端正正放在了考务主任牌位前。
老师们已经到齐,正在签名领卷。
邹校长干咳了两声,老师们不约而同聚焦于他。
邹校长一边拿起茶杯喝茶,一边喊:“该干嘛干嘛,看什么看!”
老师们面面相觑。
第二次预铃响起,老师们有序离开考务办,步入考场。
试卷按时发放到位。正式开考铃声响起。
牟主任从考务办门里进来,咬了邹校长耳朵:“温调研员还还呼呼大睡呢。”
“嗯,我知道了。”邹校长斜眼看了看王副校长。
王副校长走过来,也咬了邹校长耳朵:“咋办?”
“按计划进行。”
王副校长迅速拿了备用卷,向旁边的一间会议室走去。
这次参加会考的是高一同学,会议室等待做备用卷的却是高三同学,且是学校严格挑选出来的大学生苗子。会考题本身就不难,而且,几个同学由王副校长分配,各做一个题,所以,三下五除二就做完了。答案一汇总,复写纸一复写,十五份复印答案就新崭崭摆在了桌面上。
王副校长立即宣布密令:“今天的事谁也不能说出去,说出去就拿不到毕业证,拿不到毕业证就不能考大学。扁担量绸子,掂量清楚着。”
几个大学生苗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放一颗屁出来。
王副校长拿了答案快速离去,其他人作鸟兽散。
王副校长将答案分发给各考场监考,明确要求:“马上,统一念,统一抄。”
两个小时的答卷时间,一个小时刚过,一切都进行完了。
再高明的人都有疏忽大意的时候,此可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吧。得意忘形的组织者忘记了要求学生考试时间终了时再交卷,四百多名高一同学呼啦啦交卷出了场,操场上一时间乱哄哄一片。
九点半过点,温调研员慢慢睁开双眼,使劲眨了又眨,啊呀,迟了,开考了。忽地翻身起来,脑袋还是不大使得上劲,老爱往下耷拉。他挣扎着来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双手掬水,胡乱在老脸上下抛了几把,撒腿便跑。
温调研员在设考场的五排十五间教室左转右转再左转右转又左转迅速跑了俩w型,一双眼睛也老鹰抓小鸡似的扫过来扫过去再扫过来扫过去又扫过来扫了俩w型,咋了,一个学生都没扫见。抬起手腕一看,时间刚刚过半啊,这奇了怪了,学生都到哪里去了?他又跑向考务办,老师们正忙着装订试卷呢。
“我们的巡视大员睡醒啦?”邹校长手里夹着一支中华牌香烟,嘻嘻哈哈道。
“哎,真把人丢大了,失职了,接受考点主任批评。”老温有些手足无措,说。
“没什么,我和你开玩笑呢。”
“怎么这么快?都答完了?”
王副校长从旁边插过来:“英语全是机读卷,选择题,答的快。”
“不管什么题,总得思考总得一道一道做吧?”
“做是肯定得做,就是选择题比论述题默写题速度快。”王副校长进一步解释。
温调研员还是摇着头,不理解:“可能是你们这届学生英语学得好。”转眼,“再好也有差生啊,不可能一刀切的好吧?”
试卷封包后,连同前几门试卷一道装进了一只大木箱,大木箱又被抬进了汽车后备箱,很快送到县教育局试卷保密室去了。县教育局得把全县试卷集中起来后,统一送省教育厅阅卷地点。
不几天,一封匿名信摆在了省教育厅白厅长面前。白厅长肥肥大大,看完内容,忽地站了起来。他立马挂通粟州县教育局路局长电话:“路局长吗?你好!我省教育厅。”
路局长一听“省教育厅”就毛骨悚然。省教育厅直接给我一个贫困县的教育局长打电话,十有八九不是好事儿:“嗯,嗯,领导好!”
“我姓白。”白厅长自我介绍。
“嗷,嗷,我知道,白厅长。白厅长有什么指示?”
“你们粟州教育又要出名啦!”
“出什么名?白厅长。我怎么不知道。”
“高一会考刚结束,告状信已经飞到我的办公桌上了。”
“什么?有这事儿?告什么?”
“省教育厅纪检监察组这两天就下来了,你得做好协助工作。”
“嗷,那是……那是……没问题。一定落实好厅长指示。敢问是什么问题吗?厅长。”
“如果查证落实,将是一起有轰动效应的有预谋有组织的集体舞弊案。”
“啊……”
“忙去吧,纪检监察组下来,你就明白了。让他们跟你说吧!”
放下电话,路局长右手掌托了下巴颏,肘子放在左手手背上,苦苦思索:“谁啊?哪个学校啊?就这么几个高中呀!”
第二天早上十点多,一辆黑色轿车吱溜停到了县教育局大门前。车上走下来三位省教育厅纪检监察干部。他们迅速与路局长接头后,又去了粟州县纪检委。不时,市纪检委市教育局的纪检干部也到了。
下午三点,省市县组成的联合调查组进驻粟州县三中。
牟主任急急推门进来:“邹校长,好像来了不少人。”
“在哪里?”
“已经到中马路了。”
“干啥的?”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知道的。看来头,好像是上级领导。”
“赶快迎接!”
“不迎接都来了。”路局长揭起门帘说。
一行人落座后,路局长站起来介绍:“这是省教育厅纪检监察处游处长。”
“嗯。其他就不介绍了。我来说。”游处长打断路局长的介绍,直视邹校长,继续,“刚刚过去的会考有一些情况,我们需要了解一下。”
“嗷……”
“你是这里的校长吧?”
“是啊。了解什么情况,游处长尽管问。”
“是这样,我们独立办案。生活上的事儿你们一律不管。只是得派一个人,需要调阅什么资料,需要找什么人谈话,请他给我们找一下,联络联络。”
一听“独立办案”,邹校长渗出了一身冷汗。他用眼角瞟了瞟游处长,心想,看来事情败露无疑了。怎么办?走,找门子去!
邹校长急切走出办公室,招了招手,牟主任走过来,他咬了他的耳朵:“快,准备十万块钱。”
牟主任猴似的跑了。
回过头来,邹校长又对王副校长说:“看来我得出去一趟了。学校的事全权交给你。调查组问,你就说我父病危。”
就这样,邹校长急撩撩坐了专车,一溜烟跑了。
调查组的调查结果不几天就做出了:“有预谋有组织的集体舞弊案。”与匿名信上说的及白厅长的判断完全吻合。
过了两个月,处理结果下来了:王副校长撤销职务、党内记大过并调离本单位。温调研员党内记大过并安排提前退休。邹校长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给予党内警告处分。
接到处分文件的那一天,邹校长笑了,狡黠地笑了。望着王副校长远去的背影,他头一歪:“哎,太不成熟了!”又向前跨了两步,扬起鼻子,自言自语道,“古人说得好啊!知书达礼。不仅仅要学好文化科学知识,还要学会送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