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斌:回乡杂记|散文
图文/李义斌
【作者简介】李义斌,软件工程师,渴望能写出和自己代码一样优美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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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过七旬的母亲头戴灰色线帽,身穿乌红白碎花棉袄,足蹬粉色防水靴,手拿细斑竹聊作拐杖,脚步轻快地在我前面走着。不时地回头提醒:“走稳哈,滑得很哦。”
我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心想今天没吹风,不然她肯定要戴上她那茶色的大边框防风眼镜,很潮很妖娆的样子,不禁暗暗发笑。刚刚她找出一双这样布满灰尘的靴子让我也穿上,说不怕水也防滑,我从黑洞洞的靴筒里看见里面塞着乱糟糟的稻草犹豫了,心想那里面肯定住着些奇怪的虫子,身上好像立刻就痒起来。于是笑着说我不穿不穿,就穿皮鞋,不怕得。走了一段,感觉这乡间小路湿透的黄泥像胶水,每次抬脚鞋都几乎要被扯掉,鞋底鞋帮一塌糊涂巴满了泥。
路难走并不影响我的好心情,有点冷,但空气湿润而清新。虽是冬月,放眼望去全是一片绿,柏林苍翠,麦田黄嫩,没散尽的水汽似云似雾,绕在山腰,落在山谷,黛绿的远山若隐若现。
路边林子里各色鸟儿叫得热火朝天,它们是在争论这雨还会不会下。只有画眉是在唱歌,声音宛转而优雅。它们只要一出声其它鸟儿就自觉羞惭地闭嘴,比如斑鸠就不好意思再“咕咕”叫了。画眉鸟儿的声音清脆,音调忽高忽低,百转千回,欧阳修形容它“百啭千声随意移,不及林间自在啼”。让人惊叹它小小的尖嘴和舌头要做出好多复杂的配合,才能发出这般好听的声音。这边刚刚卖力地展示完一长段歌喉,那边便羞怯怯地短促地回应几声,一唱一和,仿佛初识的意中人,一个奔放热烈,一个欲说还休。
麻雀们却不害臊,从林子里條地一群落在路边的麦田里,叽叽喳喳,全然不顾画眉们的情调。冬天雨后麦苗又娇又嫩,它们大模大样,在里面东跳西跳挑着吃。母亲抓起个石子一扬手,大呼一声:“嗬——”,“嗬———”山林立刻传来了回音,这伙会飞的小强盗紧急升空,一下子就藏到林子里去了。仿佛一群熊孩子恶作剧完笑着逃走,还不忘探着头偷偷张望,等我们走远了再出来捣乱。
母亲说:“等它们啄,看它们吃得了好多,麦子稀些收成还好些。”
我有点想笑:“就是就是,你总不能一天到黑守到嘛。”
“怎么不?那几年真的要守呢!后来懒了做谷草人,再懒点就立个杆杆挂几条塑料口袋吓它们,现在,哪个管它们?想吃好多吃好多,现在农药用也得少了,以前这些鸟儿可是绝了种的。”
她说到立杆杆,我不禁幻想这片绿油油的麦田插几根旗杆多像绿茵茵的足球场啊,假如可以,我也恨不得在上面打几个滚才过瘾。虽然这样想但内心是断然舍不得的,我蹲下去摸了摸那些苗苗,潮湿泥土的气息混着青嫩的香味。它们挂着晶莹的水滴,柔弱冰凉,让人心生怜意,不禁想把那些垂下去的叶片扶起来。几个月后热天一到麦子就将成熟了,想起小时候母亲用新麦磨面做的烙饼、手擀面的味道,不禁口舌生津起来。
母亲见我不走了,也停下来等我说:“走累了没得?歇不歇会?背上汗没得哈,莫感冒了。”
我说:“不累不累,这点路算啥。”只顾看这雨后乡景,倒差点忘了我们是要去买土鸡蛋的了。
走过一个山嘴,母亲指着那麦田中间说:“看到那座坟没?熊娃子的婆娘,四十多岁,死了。”
“咋死的?”我心中一惊,这熊娃子是我小学同学呢,老婆都死了?
“在深圳打工,得了病,回来医,医好了又出去,出去病又发了,回来养了段时间,还是死了,年轻呐……”母亲露出惋惜的神色,“开头埋到这里有人还不干,但这块地是熊娃子家的,他们也没法。”
“才埋到这那段时间,我一个人走这过路还有点怕呢。”母亲又说。
“你怕啥,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怕她?”我安慰道,心里也为这从未见过的早逝的女人暗暗唏嘘,又想这熊娃子肯定还是很爱他老婆的,不顾得罪邻里也要把她葬在这个好地方。
“唉,现在哟,乡下全是老的小的,年轻的都出去拼命挣钱,这些怕都是累死的哦。”母亲又叹气了,“乡下怎么就不能活人了?挣那么钱做啥?我在乡下住了一辈子,叫我去城里才住不惯。”
我心默然。父亲走了十多年了,我们几弟兄都在外面,开头几年母亲跟着我们过,后来无论如何要回乡下住。犟不过她,就把老房子拆了重修一遍,古话说“父母在,不远游”,可儿女要如何才做得到?只有让她住着安稳点,算是弥补一点我们心中的愧疚吧。
这样边走边听她絮絮叨叨:城里的种种不好,种种食物有毒的谣言。又不停地提醒我走路边草上面莫走路中间,路中间泥巴多又滑。走过一段乡村公路、走过几户人家水泥筑成的院坝、下一段斜坡,来到一处山坳边的柏树坪。
柏树坪里碗口粗的树望不到头。四散的母鸡在翻土觅食,树下的平整的土地被它们糟蹋得寸草不生,呈现一种肥沃的黑色。公鸡远远地昂着头转着小眼警惕地张望,咯咯咯叫着向它的妻妾们发出警报,愚蠢的母鸡们不以为然,自顾自地刨土。林子一角用竹子围成人多高的栅栏,就是土鸡家族的寝宫了。顶上盖着油布,地上中间放置一大盆,一群麻雀跳来跳去,偷吃鸡群剩下的残食。
我正沉浸在对美味鸡汤的遐想之中不能自拔时,被突如其来的狗叫吓了一跳。但见鸡圈边窜出只黑背狼狗,长得高大威猛,身长五尺,毛色发亮,铁链拉得哗哗响,吼声震动整个山林。我不禁心叹这真是条好狗啊,怎么拴在山上?看它那样子又不像受了虐待,那半米长的食槽、半人高砖瓦精心修成的狗舍就是证明。心想我们要是有这么一条大狗该多好,又叹道这畜牲一天得吃多少东西啊。不过它叫了几声就显得敷衍了,眼神毫无凶光、叫不露牙、粗大的狗尾下意识地摇着。这些动作渐渐让我摸清了它虚有其表其实内心温顺的本质。它装模作样地叫几声不过是在例行公事通风报信而已。
母亲扬着竹棍嗔道:“闹啥闹,我们是找你妈买东西的!”这狗子真就安静下来,精确地按从头到尾的顺序抖了全身的狗毛,舔了舔舌头,趴在地上。全身不动就眼珠子动,看一下我又斜睨一下身上的铁链故作忧郁,那眼神分明就在暗示我可不可以帮帮忙把它放了,又好像在不平,凭什么鸡就可以自由自在而它不能。
其实母亲和我都是养了狗的,母亲的两只是自己跑来的,白色小土狗,眉清目秀,乖巧懂事。母亲走到哪它们都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以前劝她说一个人在家说话的人都没有,多不习惯啊。她说我有狗啊、鹅啊、鸡啊这些,有啥不习惯的?我养狗是女儿小时候闹着想要,其实从抱回来一直都是大人在照顾。养了好多年,女儿也渐渐长大,陪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只有狗儿到是一直在身边,去哪都在一起。久而久之,有时回忆去散过步的某处,都分不清到底是和女儿去的还是和自己小狗去的了。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也这样,我们不在身边的时候,心里就把这些小动物当成了孩子。
“桂兰,在屋头没——”母亲喊了声。
山坳里新修的小洋楼后门“吱呀”地打开了,一个捆着围裙的中年妇人走了出来。
“哦,秀阿姨啊,快下来,快来烤火。”
母亲不忘转过头叮嘱我:“下梯坎了,滑,慢点。”在她眼中我好像还是不会走路的孩子。
我笑着说:“晓得了,你慢点才是真的。”
狼狗在我身后拉直了链子,望着山下的主人嘤嘤地叫着,表示来客人了它也想下去玩。
小洋楼的偏房里烧着火堆,柴块已变成红彤彤的火炭。桂兰热情地拉来椅子让我们坐着烤火,母亲说明了来意。
一只公鸡旁若无人地在院坝里拉了泡鸡屎,桂兰拿起个包谷棒子砸向公鸡,公鸡拍着翅膀惊叫着逃走。我不禁又想起了鸡汤的味道:“桂兰姐,你养了多少鸡,这鸡要卖不?”
桂兰面有难色:“有几十只吧,我也记不清了……卖到是要卖,可白天抓不住啊,要不然你晚上来抓?”
滑溜溜的路我放弃了喝鸡汤的想法。桂兰进进出出,提了一竹篓、抱了一纸箱蛋出来。母亲问她蛋新鲜不,她说新鲜新鲜,上一批几天前全送到绵阳,给坐月子的女儿吃了,这都是这几天才捡的。
母亲又问她怎么不去城里照顾女儿,她说:“女子有人照顾,我也帮不上忙,你看这么多鸡啊、狗啊,又喂了猪,种了点粮食,咋走得了?”她又拿起块木头扔向那只折返的公鸡,“她爸爸在外打工,这才修的房子总要有人守啊。再说,我住惯了,也不想往哪走了。”
一清点,一百三十多个鸡蛋。我给母亲递眼色表示要不了这么多,她说这点哪多了,吃不完你送人嘛。桂兰说不忙不忙,凑个整数,出门到后山,一会围裙里捧着堆热乎乎的鸡蛋下来:“这些鸡到处生蛋,不好找,只有几个,还是按一百三算嘛。”
终究没执拗过她的好意,占了别人便宜虽有些不好意思却很畅快。道谢了桂兰,我们母子俩又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将这些蛋用纸箱封装好。
买了鸡蛋,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母亲很高兴,又忙着为我准备其它东西。我说除了蛋其它啥都不要。她说咋个不要?你以为城里吃得到这些东西?在她心里,始终固执地认为,只有自己亲手种的、养的才放心。我若不要,就是嫌弃了,她就不高兴。
于是到第二天走的时候,我的后备箱里又多了一只宰好的肥鹅外加二十多个鹅蛋、一罐土蜂蜜说是她热天花开得正旺时买的、一包黄豆让拿去给孩子打豆浆、一堆蔬菜、一桶菜籽油说是自己榨的……
我最终还是要回去上班,她依然愿意坚守在乡下。她送我到路上,一再说开慢点,累了就停车歇一下,到了就打电话。
车开动了,我的母亲像一尊雕塑,静静地守望在老家的麦田边,离我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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