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熊:王豫明,一个画瓷的摄影家
文/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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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有些老套。这多少有点让人无可奈何。我只想还原一段父亲的岁月。东大路,现在许多的人都不知是何物。而曾经,那很辉煌,因为辉煌,才更沧桑。父亲说过,他姐弟仨都出生在东大路一个旧时人称幺店子的地儿。我爷爷长年累月在东大路抬滑杆谋生计。老话讲:十个挑担九个穷!爷爷是抬滑杆的,挑担都说不上,自然更穷。奶奶是小脚,干不了农活。事实上,也根本没有可以耕作养家糊口的土地。土地,是爷爷梦寐以求的财富和生存的梦想。梦,终是梦。爷爷从大路边撬来一块古老厚实的青石板,放一个石墩上,奶奶在青石板上放几只粗碗卖凉水。这根本无法糊口,可又有啥法子呢?!许多时候,天,早已黑了个尽。爷爷抬滑杆还没收工回来,家里揭不开锅。奶奶把大姑父亲叔父姐仨揽怀里,在幺店子外石墩上坐下,石墩又冷又凉,母子几人屁股下都垫一把杂草。奶奶望着黑漆漆空洞洞的远处,嘴里反复哼哼着:爬山豆,叶叶长。爬天爬地去看娘,娘又远,路又长,走到姐姐门外哭一场。姐姐问她哭啥子,她说她想娘!大姑爬奶奶肩上跟着哼哼,父亲歪着脑袋也跟了唱,叔父则吵着饿。吵着闹着在奶奶和大姑父亲的哼唱中沉沉睡去。爷爷收了工买了米回家烧晚饭。手忙脚乱的去山脚下摸着黑挑水回来,又赶忙拾些柴禾烟熏火燎的生火。日子过得难得不得了。爷爷又几个晚上干通宵,一锄一锄在幺店子后荒野坡上开了两三分荒地,种些豆之类的作物,以备荒月时代救命。
父亲刚五岁,每天提了个瓦罐去山脚下一罐子一罐子提了水上来,奶奶迈着小脚,跪跪趴趴的浇水。记得父亲讲过,那时,大路上经常过兵。也不知是些啥队伍。有时候,晚上有队伍经过,一些当兵的轻轻推了门进来喝水,出门时,又轻轻把门带上。绝不吆五喝六吓唬一家子。也有不一样的队伍,喝了水不止把家里少得可怜的一点米倒走,甚至把鸡窝里的母鸡也顺了走。不过,也发生过几次意料不到的事,有几次,有些当兵的悄悄将干粮放米缸里,这种事尽管很少,但真真实实的发生了几次。转眼,大姑已十三岁。长年吃不饱,大姑身材瘦削,个头不过一米五,一副风都能吹了去的模样。由于穷得实在没办法。爷爷托人给大姑找了个婆家,爷爷怕会把大姑饿死。很远?究竟多远!爷爷说不清楚,奶奶说不明白,大姑说不知道,父亲说没概念,叔父屁都不知臭。大姑出嫁那天。抱着奶奶的腿拉着爷爷的手,哭得肝肠寸断死去活来。无论爷爷怎么劝都不肯出门上轿!她哭诉道:阿爸,阿娘,这辈子做你们的女儿我还没做够!还没有报孝阿爸阿娘半点养育之恩!女儿这就要离二老而去!阿爸,阿娘!我舍不得你们舍不得两个弟弟啊!奶奶也哭得伤心伤肺。搂着大姑说不出话。大姑仰起脸,奶奶的泪水顺着大姑的脸往下流流进大姑嘴里。那年,父亲七岁,叔父五岁,兄弟俩人也只有跟着一个劲哭!爷爷强忍着,把大姑拉怀里,一五一十郑重的告诉大姑牢记,父母亲姓命,自己出生何年何月何日啥时辰,出生地名叫什么。大姑终究被一顶小花轿抬了去。这一去,竟是与爷爷奶奶的永别!大姑出嫁后,叔父无数次缠着奶奶,问为什么要嫁阿姊?阿姊留家不行么?阿娘,你不喜欢阿姊么?阿娘,你想阿姊吗?阿姊会不会想我们!奶奶没有回答叔父,望着黑漆漆空洞洞深不可测的夜空,反反复复哼唱:爬山豆,叶叶长。爬天爬地去看娘,娘又远,路又长,走到姐姐门外哭一场。姐姐问她哭啥子,她说她想娘!此刻,大姑也站在她家草房外,那棵沧桑的老榆树下,瘦小的身子在寒夜里打颤。她仰头望天上的星星,寻找着老家的方向,如泣如诉的低吟浅唱:爬山豆啊!叶叶长,爬天爬天地去看娘,娘又远耶!路也长!走到姐姐门外哭啊哭一场。姐姐问她哭啥子,她说她想娘!她说她啊她想娘!两年后,农历腊月初十,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早晨。天气异常寒冷,家里瓦缸的水也结了一层冰。爷爷这几天不知是感冒了还是咋的,老高烧还咳喘,奶奶也莫名其妙的病倒卧床不起。爷爷咳着喘着艰难的梭下床,烧了点热水叫奶奶。奶奶没回应,爷爷又叫几声,奶奶仍旧没吭气。爷爷一下慌了,变了声调叫父亲和叔父,快去看看你阿娘咋了,咋个不开腔呢?父亲和叔父被爷爷变了调的叫声吓了一大跳,来不及穿衣裤就奔了奶奶床前,奶奶冰冷的身体已僵硬!爷爷喘息着吩咐父亲兄弟俩将家里两扇门板拆下,给奶奶钉了一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棺材,草草的将奶奶葬幺店子后荒坡上。
冬月十七早上,天气依旧异常寒冷,屋檐下的冰条子又粗又长。天已大亮。往常爷爷早起床做好早饭叫父亲兄弟俩。父亲一觉醒来,感觉心慌意乱气氛异常,赶忙披上烂棉袄奔爷爷床前叫:阿爸!阿爸!任凭父亲叔父怎样哭喊,爷爷终没有回答一句!天塌了,天塌了也不过这般!一整天,两兄弟都守在爷爷床前哭得昏天黑地,父亲和叔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有好心人见父亲和叔父一整天都没迈出家门,家里还隐隐传出哭喊,跨进家里才知道爷爷已经离世。好心人帮着父亲和叔父把爷爷葬了奶奶身旁。家里唯一的木板已给了奶奶,现在家里一块木片都没有。父亲只好将就床上有几个破洞的草席裹了爷爷!多年来,我一直困惑迷茫。中国人对生死看得非常重。往往谁家老人过世,必定请风水先生寻得风水宝地安葬老人,以佑后人兴旺发达。爷爷奶奶去世,父亲和叔父年幼,只是将老人草草掩埋。根本未曾寻得风水宝地。以至于后来的我们兄妹几人一大家子都过得差强人意,或者与此不无关系?!晚上,父亲搂着叔父,叔父一个劲叫:哥哥,我怕!我怕!父亲说,他也怕得要死,家里一扇门都没有,黑漆漆空洞洞的夜象张巨口,随时都可能吞噬兄弟俩!父亲又冷又饿又想不出安慰的语言,情急中随口哼唱:爬山豆,叶叶长。爬天爬地去看娘,娘又远,路又长,走到姐姐门外哭一场,姐姐问她哭啥子,她说她想娘!悲伤的歌还没唱完,父亲早泪流满面,唱不下去。搂紧叔父放声大哭。叔父放开喉咙拚命叫:阿爸!阿娘!直到哭累了,兄弟俩才搂着睡去。那年,奶奶三十七岁,爷爷刚五十岁,父亲九岁,叔父七岁。离家几百里地的地方。大姑抱着她的第一个娃,站在家门外老榆树下,树上光秃秃的,偶尔树枝上滴下一滴冰凉的露水,恰好滴进脖子里,大姑打个冷颤。怀里的娃拚命吸吮大姑的奶水,大姑机械的仰望星空,寻找爷爷的家的方位,嘴里哼唱着:爬山豆啊!叶叶长,爬天爬地去看娘。娘又远也路又长!走到姐姐门外哭一场,姐姐问她哭啥子,她说她想娘!她说她啊她想娘!随着东大路的彻底没落。父亲和叔父搬到了几里外的地方,搭了几间草棚。白天,兄弟俩跟着大伙在集体干些轻活。晚上,还没上床叔父就一个劲叫饿,父亲说他也饿,饿得眼发花,走路打颤。可又有啥法子?父亲十三岁这年,政府给了兄弟俩一个上学的机会。父亲高兴异常万分珍惜来之不易的机遇。他用竹片蔑条给自己也给叔父各自编了一个提篮放书本铅笔。不管刮风下雨打霜下雪,父亲都穿一双自己编的草鞋。冬天,双脚生满冻疮溃烂后很是吓人。教父亲念书的老师很多次都心疼得掉泪。老师也穷也无能力,唯一的只有多关心关照父亲的学习。父亲从不在人前叫疼。尽管,每到晚上那刻骨铭心的疼让他心烦意乱睡不着。他咬着牙不吭声,他知道,告诉别人疼没用。这世上只有大姑和叔父会替你疼替你痛!阿姊,阿姊,你还好吗?阿爸,阿娘离开我们已数年了!阿姊,阿爸,阿娘没托梦给你吗!半年后,为了生计。父亲弃了学。把学习的机会让给了叔父,两年后,因懒惰学习不好,叔父也弃了学。
三月里,青黄不接时。父亲找一块硬木,费好大劲削了一个工具。带叔父去地里撬红苕秧,也就是头年人们挖掉在地里的红苕。来年春天,红苕过了休眠期发了芽长出地面。顺着红苕芽撬下去,或大或小或好或坏总有收获。父亲将红苕煮了红苕汤,叔父吃红苕,自己喝点汤,即使这样,叔父还是一个劲叫饿。过年,家里啥也没有。父亲剥了几匹牛皮菜煮锅里,把家里仅有的两把米放牛皮菜上。煮熟后,父亲将全部的米饭给了叔父,自己端着牛皮菜就点盐巴吃得稀里哗啦。似乎那不是牛皮菜,倒是山珍海味。邻居家飘来肉的香味直让人冒酸水!叔父扒拉完米饭扔了碗筷。跑邻居家门上可怜巴巴的望着人家,还不时咽口水。邻居男人讨厌叔父让他滚,过年过节的跑来干什么!倒是邻居的女人心软,见叔父可怜,知道兄弟俩过年没弄到肉吃。叹了口气,用筷子穿了几片肉给叔父。叔父捧着筷子飞叉叉跑回家,把一片肉塞父亲嘴里。父亲见叔父那模样,又难过又心疼。他死死闭住嘴坚决不吃,他告诉叔父,吃了肉他会拉肚子难受。叔父半信半凝把几片肉三两下塞下肚子,筷子一扔疯去了。这日,父亲和叔父正干活。忽有人叫父亲绰号,告诉他你阿姊回来了!大姑依如十年前瘦弱,一米五左右的个头,一副风都能吹跑的样子,不同的是,年轻的脸上多了一份沧桑!姐弟仨站在不远的距离,都显得有点陌生,彼此在心头搜索记忆中的模样。过了一会,父亲才喊了一声:阿姊!大姑也同时喊了声父亲的小名。姐弟仨抱一块哭作一团。大姑说今天是八月初七,明天八月初八是阿爸生日,她回娘家给十余年没见面的阿爸过生。她时时刻刻都记得阿爸阿娘生日,阿娘是三月初三,父亲十月十七,叔父五月十五!父亲都根本不记得爷爷奶奶以及自己和叔父的生日了。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牢记了这些特殊特别的日子。大姑得知爷爷奶奶已离世十来年,哭得死去活来。姐弟仨去爷爷奶奶坟头烧纸敬香。大姑发誓,日后有了出头的日子,一定会和两个弟弟一道,买了好棺木请先生寻宝地,将二老筋骨重新安葬!以佑所有的后人们兴旺发达。父亲叔父也表示一定一定!大姑跪坟前哭诉道:阿爸,阿娘,女儿就是那爬山豆啊!
【作者简介】野草,农夫。喜文,多感。好吟迅哥诗句: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老汉曾骂,老子以为你娃是个夜明珠,哪晓得是个亮火虫!奈何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