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世泰:喜?丧?|随笔
文/韩世泰
【作者简介】韩世泰,一个在改革开放之初出生的藏族小伙儿,从教十六年,热爱教育,向往着诗和远方,曾有网络小说《雪域残阳》70万字活跃在网上,在多家自媒体平台和报刊发表作品,爱好文学,现在兰州新区执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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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天空烈日炎炎,流金铄石。
低沉舒缓的唢呐声和着锣、鼓、钹,悠扬婉转,如泣如诉,曲调沉重而缓慢,听着使人悲从中来。
村西口半空中飘荡着三个硕大的白色热气球,甚是扎眼,有两个气球下面分别挂着黑底白色的挽联,上联是“持家以俭教子有方”,下联为“德被后土死而无憾”,中间那个白气球下面则挂着招魂幡。四周长满荒草的低矮的全村唯一一处土坯房前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透过人群,能看到一大两小三顶草绿色的帐篷,帐篷后面的五间土坯房前摆满了花圈。
孝子比做道场的道士少,似乎只有四男三女,年纪都不小了,好像还没有孙辈儿的。虽然身披孝衫麻辫、头戴孝帽,手里还拄着一尺来长缠了流苏状白纸条的丧棒,但脸上却没有痛失亲人应有的悲伤。可见是一桩喜丧。
马老五戴着墨镜,嘴里叼着一支烟,优哉游哉,他踱着方步挨家挨户踅摸着。身后跟着两个跑腿儿的,一个夹着包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一个拿着计算器摇头晃脑。再过几天,这里将会被夷为平地,这两天政府已开始有序兑现征地补偿款了。他和拆迁办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只要拆迁,所有建筑物上面的木料和门窗、钢筋都归他所有。所以,只要是哪里有拆迁,哪里就能见着马老五。他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了,走到哪里,都有一些老熟人。
发丧这家人的房子马老五本来是丝毫不感兴趣的,那还是生产队时盖的,能有多少木头?就算是有几根白杨木头,也朽得不成样子了,能有啥利润?
然而,全村的老少爷们都在这里,而且道场做得这么大,在十里八乡也算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权当是看个热闹吧。
刚靠近院子,就有人冲着马老五搭话儿了,“马老板,你这是立等着扒房啊,没见棺材里躺着人吗?”对于拆迁,村民还是很抵触的,虽然能得到一笔赔偿款。
“瞅你嬉皮笑脸的样儿,就不怕冲撞了亡灵?”马老五一边掏出软中华给大家伙儿散烟,一边嚷嚷道。
“到底是马总啊,这两年拆迁没少挣啊,抽的烟比县长的都高级!”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道。
“我说三猴子,你抽过县长的烟?”邱老大反问了一句,回头冲马老五说道,“马总,亡者为大,既然来了,上炷香吧。”说着就引着来到灵棚前,递给三炷香。
只见,灵棚两侧摆着金山银山、金斗银斗、汽车别墅,正中摆着栩栩如生的童男童女,中间是烧纸的盆儿,后面供桌上有个香炉,再往后有一具玻璃棺材,透过玻璃可以清晰看见一位身材矮小瘦骨嶙峋的老汉躺在里面,尤其是面部瘦得都脱了像。马老五不敢多看,迅速将三炷香插入香炉,在司仪的指引下三鞠躬。棺材两边跪着的孝子孝女还礼。唢呐吹得更卖力了。
“外面凉快,喝水去。”邱老大引着马老五向院外的老槐树底下走来。
村里也有几个年轻后生跟着马老五干拆迁,所以,马老五身边很快就围了十来二十个人,点烟的点烟,倒水的倒水,套近乎的套近乎。
“这事主啥来头?”马老五被眼前巨大的反差搞糊涂了。
“有个屁的来头,老大就在庄上种地,老二倒是上了个学,在市里什么单位上班,也没啥求本事……”
“那怎么……”马老五指了指眼前的一切。
“唉,造孽啊,去年腊月里老婆子刚走,两个儿子呢,买了口二指厚的棺材就给埋了。摆了二十桌,就弄了个八大碗,总共才整了三十斤猪肉,连一片儿牛羊肉都没舍得,酒还是三块钱的散高粱……”一个蹲着喝酒的老汉搭话道。
“那这么说这次是良心发现下了血本了?”马老五觉得应该是这样。
“切,要不是征地,老余头儿也活不到现在……”原来,半年前老伴儿死了之后,老头儿就一病不起,是邻舍帮着送到乡卫生院的,乡里说治不了。还是支书给两个儿子打的电话,最后送到了县医院,确诊得的是胃癌,还是晚期。两个儿子知道这是绝症,就又把老人接回来了……”
“得亏老头儿有两个姑娘,跑前跑后地伺候了几个月,要不早就饿死了!”
“老大不就在庄上吗?怎么还让嫁出去的姑娘伺候,这不叫人笑话?”马老五点上一根烟。
大家伙纷纷摇着头,脸上布满了鄙夷的笑容。
“这不三月份就嚷嚷着征地拆迁吗,老二听说后就回来了,愣是把老头拉到了卫生院,住够一周就出院,在家里吊三天瓶子又送回卫生院,两个儿子轮流往医院送,可苦了两个姑娘,见天儿还得轮流送饭去,自己也打不了工挣不上钱。最近一段时间,老头儿可能是油尽灯枯了,水米不进,全靠输液吊着命呢,这不,前儿个乡里刚兑现补偿款,儿子们就把液体给停了……”
“这他妈不是典型的薄养厚葬吗?”马老五对这种行为甚是鄙视。
“你以为他们愿意厚葬?”邱老大冷笑道。
老槐树下围满了人,大家七嘴八舌地高谈阔论着,完全不顾及主家的脸面,抽着烟,喝着酒,打着牌,聊着天,深怕外人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丑事儿。农村就这样,谁家锅底热谁家锅底凉大家伙儿都门清。
昨天凌晨五点四十分,老余头儿终于结束了依靠输液续命的痛苦,驾鹤西游,享年七十一岁。
是大姑娘第一个发现的,发现的时间恰好是凌晨五点四十分。
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了左邻右舍,也惊醒了新院子里的老大两口子。
隔壁本家四叔是第一个来奔丧的长辈,两个姑娘见到四叔后跪倒在地,抱着四叔的腿哭得死去活来。
“那两个畜生呢?”四叔颤抖着双手,老泪纵横。
“签完字……给爹……拔了针……就回去了……”大姑娘说到这儿哭得更厉害了。
“打电话让两个畜生快点儿滚回来!”四叔冲着刚赶回来的侄子们吼道。
“爹啊,你咋就这么走了呢?我们就要接您进城住楼房享福了,你咋就走了呢?你撇下我们咋活啊……”老大还没进屋就哭喊道。
“畜生!还知道这是你爹啊?”四叔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踢上两脚。
“叔啊,我爹走了,你就拿主意发送吧。”老大揉了揉眼睛,跪在四叔的跟前。
“邱大哥,你老成些,就辛苦你带着孝子先去报丧吧;姑娘,你把你爹的寿衣拿来。”
大姑娘打开炕头一口看不清颜色的木箱子,找到一个红丝布包袱,豆大的泪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滚。
“这都啥年代了,谁家还用这种布料做寿衣啊?唉,老哥啊,你活得憋屈,生了两个畜生啊!”四叔一边骂侄子,一边给老哥脱衣、净身、修指甲、洗头、穿寿衣……
九点多钟,老二一个人从城里赶了回来,也是没进门就嚎着。
老余头儿躺在地上,身上盖着白纸,脸上蒙着一块红布,双脚被一截儿红毛线拌着。
本家长辈、村里长者,坐在炕上,两个孝子跪在地上,大家商议丧事料理。
“爹走了,我是老大,我先说两句,按照村规民约要厚养薄葬,我觉得四碟子八碗就行了,棺材我们打算自己做,我家里还有几根木头……”其实这是两兄弟早就商量好的,拆迁完了就得进城,留着木头卖不了几个钱。
“对对对,我也是这个意思,老大出木头,我出木工钱和油工钱……”
“你爹走之前有没有给你们留下啥话?”四叔问道。
“爹病了半年多了,也没想到就走得这么突然……”老二嘟囔着。
“你爹倒是给我留了话!我先问问你们,你爹的补偿款四十三万呢,打算怎么分?”四叔抽着烟,目光如炬。
“当然是一人一半了。再说了,爹看病也花了不少钱……”
“除了公家报销的,你们花了多少自己心里就没个数?一人一半?好啊,那你两个姐姐伺候了这么长时间就没份儿?”
“四叔,老辈儿留下的规矩,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哪有姑娘分遗产的理儿?这话好说不好听啊!”老大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摸着良心想一想,这几个月来,你们谁的婆娘伺候过一天?谁给送过一口吃的?谁到屋里看过一眼?你们也有儿子啊!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就不想想自己的身后事?”四叔生气了。
“那依着你怎么分?就说老大吧,儿子刚找的对象,结婚、买车、买房,哪样不得花钱?我儿子正在上大学,我不也要攒钱找工作买房子?叔啊,我们两个确实有困难啊……”
“你们有困难,你两个姐姐就没困难?”
时间凝固了,两个儿子谁也不表态,两个姑娘则跪在门外低声抽泣,其他长辈则自顾自地抽烟,得罪人的事儿谁也不想干。
四叔下了炕,跪倒在老哥的头前点了几张黄表纸,“哥啊,我对不住你啊,你托我办的事儿我没有做好,你要是有灵,就自己开口找你儿子说吧,他们就想着自己分钱,不想想骨肉亲情啊……”
“四叔,你别说了,我们也没说不给姐姐们分钱啊?按理说老大户口上有四口人,每人31万就是124万,加上一个户头还奖励12万,条件比我好多了,要不就把老大的那一份拿出来给两个姐姐分点儿……”
“你放屁,你两口子双职工月月有个麦儿黄,我一个老农民土里刨食儿咋就比你好了?再说了,你十六上出门上学,给家里挣过一分钱吗?老爹老娘你养活过一天吗?”
“做人要凭良心啊,我承认,爹妈我是没养活过,你养过?亏了爹妈还给你盖了一院子新房……”
哥俩儿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全然不顾躺在地上的老爹。
经过半天的争吵,两兄弟终于达成一致:拿出13万发丧,剩下的钱和收的礼钱归两个姑娘平分,30万补偿款两个儿子平分。
于是,老余头的丧事上请来了九个道士做道场,买了五寸厚的雕花的松木棺材,还杀了羊,买了鸡鸭鱼肉,请全乡最好的流动餐厅做酒席,好烟好酒,全套纸活一应俱全,极尽奢华。
看热闹的村民越来越多了。院子里用两层大方桌搭建了“法台”,上面铺了崭新的红毛毯,九个道士身着七彩道袍粉墨登场。道袍前襟上绣着松龄鹤寿鹿鸣春后背绣着九层宝塔镇蛇妖的老道士在众道士的诵经声中升上“法台”,端坐在法台正中央,仙风道骨,口吐莲花。其他八个道士分别站在两侧一字排开,土坯房墙上挂着“三清”以及八仙的画像,根据八卦方位分别摆着犀牛望月和二十四孝的写真易拉得,焚表化纸,香烟缭绕。“法台”一层的桌子和棺材之间由一条红布连接,硕大的供桌上摆着女婿贡献的插了葱的猪头,两只全羊,老道士念诵经文,举行十献报恩的法事。有三个道士手持锣、鼓、钹等响器应和着,还有四个道士吹着唢呐,一个年轻一点的道士从厨子手里接过美味佳肴从老道士一头通过红布缓缓移动到棺材一侧的供桌上,依次献十道菜。期间诵经、吹奏、孝子叩头谢恩……末了,还有道士吟诵《祭文》——就是给亡者盖棺定论,歌颂老人勤俭一生教子有方,大乡硕德音容犹在德被后土,接着是感谢宗亲好友、故旧姻亲、乡党邻里、生前故交等,最后忘不了阐述孝子贤孙痛失亲人肝肠寸断的无限悲痛。伏惟尚飨,呜呼哀哉!
看热闹人们叼着烟,嗑着瓜子,指指戳戳,有说有笑,喜不自胜。
超度的道场很隆重,还有许多仪式按照流程有序进行……
马老五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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