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道姑朋友

初逢她时是在一卷长画之中,工笔的美人,手持书册和蔷薇,天青色的冠带流云般飘垂,眉如远山,眸似秋水,画上写着她芳香四溢的名字:季兰。

我由此知道她是那个出生在唐朝的女子,貌美多才,六岁时因一首小诗被父亲嫌弃,“恐为失行妇人”,最终被送入道观,隔绝了万丈红尘与风花雪月。

十一岁的小道姑天真懵懂,玉真观里岁月悠长,人与草木一样清凉安静,师父喜她聪慧,洒扫诵经之余对她悉心栽培。一年又一年,后山上的桃树绽出骨朵,长出绿叶与新枝。季兰是枝头的豆蔻,是玉真观里攀过矮墙的红杏。她清纯又妩媚,欲望也天真。

前人尚且歌: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季兰才十六岁,她不知道比目鱼如何游经沧海,不知道比翼鸟怎样飞过长空。她饱满嫣红的青春如一颗蜜桃,而清冷道观是禁锢她的牢笼。

又是一个春天,昆虫的小触须挠着全世界的痒,年轻道姑的心里,有猛虎在细嗅一朵蔷薇。她避开昏沉睡去的观主和众人,偷偷的去一条清溪里泛舟。

春阳煦暖,春水如蓝,她遇见那等在渡口的名士,只不过一个眼神的流转,彼此便明白对方是自己寻找和等候的人。

她惊世骇俗,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是“春风十里不如你”的喜欢与痴缠。

也许父亲是对的,“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是她一生的预言与写照。

她世俗而多情,一生的愿望不过是得一良人,白头厮守,修道成仙从来不是她的理想。

也曾好过的,你侬我侬,难舍难分,只是世间男子总有诸多借口,他们的远大理想,他们的不得已,他们的苦衷。他们离开她,奔赴远方。初时还有信来,言说相思,慢慢慢慢,音信断绝。

她知道相爱时当竭尽全力,相爱过后携琴登楼,写完这一首相思,人生总还会有新的机遇。她的身边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人,朱放,韩揆,阎伯钧,萧叔子……还有茶圣陆羽和僧皎然。

她与刘长卿说黄段子,“山气日夕佳”,“众鸟欣有托”,从不扭捏,笑完当浮一大白。

她给皎然和尚写情书:“尺素如残雪,结为双鲤鱼。预知心里事,看取腹中书。”和尚古井无波,回她:“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也许也曾动摇过,她这般美,又多情又美丽又有才,谁能够不爱呢。

你既无心我便休,李季兰不是一般的女子,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并不妨碍我们再写诗唱和,喝茶或者喝酒。

喝茶,她与那个叫陆渐鸿的男人喝过好多好多的茶,玉真观里黄泥小火炉上炊着山泉水,他煎出的茶香过了她无助时的许多流年与岁月。

她始终是这般多情的人,“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年华如流水,风霜雕刻她曾引以为傲的美貌,当李季兰的诗名终于为她引来皇帝的青睐时,她深感遗憾,没有在最好的年华得见天颜。

她作别江南,北上长安,这声名到极的荣宠,不过只为她换来一个“俊妪”的称呼。

心下还是荒凉的,天子与天下都属于美人。她美过,可是已经老了。

她最后死在长安,因为曾给反贼献诗,被乱棒扑杀。

帝王从来听不得别人的解释,他无能护佑这方子民,却羞恼于这个既老且弱的女子没有坚持风骨。

不知道她是在何时做了这首诗。至近至远东西,至清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这个道姑,姿容美艳,神情萧散,她曾热闹地活过,真心地爱过,帝王的无情棒,将她变作了一堆血肉,一缕香魂。

千年后的我读她,总是想起匡匡的那段话: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保管,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但那人,我知,我一直知,他永不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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