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花”
姐姐的狗狗死了。
她叫豆花,是个比熊犬,今年5岁了,不久前刚过完生日。姑姑(姐姐的妈妈)经常夸她聪明,相较于家中另一条快13岁的狗狗(名叫豆豆),她要好养活太多。不挑食(豆豆不吃的,它都吃)、听话,还懂得谦让。
豆花没了那天我恰好在姑姑家,要说当天有什么不太好的预兆,那大概就是清晨醒来时我听到了几声乌鸦的叫声,其它再无异常。
那天下午五点半左右,姑姑像往常一样带着豆豆和豆花下楼溜达,回来时却只带回了豆豆。平时遛弯回来都会有些兴奋的豆豆,进屋时小尾巴夹着,精神有些萎靡,蹭着我的腿趴在沙发上。
没看到豆花,我下意识问姑姑,“豆花呢?”姑姑说“丢了”,语气有些敷衍,“那我们赶紧去找找呀”,我有些着急,知道姐姐有多么看重这些狗子,一直以来姐姐都是把她们当作孩子去养的。姑姑有些无奈,终于松了口,“甭找了,压死了。”“在哪压的?真的死了吗?尸体呢?”我一连抛了几个问题追问姑姑,姑姑说:“当时就咽气了,后来被司机给埋起来了。”“姐姐快下班回来了,这可怎么办呀?她一定得哭死。”我不由得担心起姐姐来。姑姑不作声,抽起了烟。
不一会儿,姐姐回来了。豆豆跳下沙发像往常一样在门口迎接下班归家的姐姐,姐姐先是爱抚了豆豆一番,然后随口问“豆花呢?”要知道,豆花平时可是牢牢掌握着姐姐回家的时间,从来不会错过迎接姐姐进屋这件大事儿。看没有人回答,姐姐又问了一句,“豆花呢?”姑姑按照给我的答案回答了姐姐,初听到狗狗丢了,姐姐紧忙问丢哪了,并准备去小区找回豆花,姑姑最终无奈还是说了实话,“被车撞死了。”“真的吗?”姐姐带着不太确定的语气向姑姑求证,动作开始变得缓慢,姑姑下一句“真的”就像给姐姐下了最后一道封印,姐姐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抱着豆豆大哭起来。
一直在旁边的我不知从何安慰,只能拿着纸巾给姐姐擦眼泪,而姑姑从说出“真的”那刻后变得沉默,一口口抽着手中的香烟。
姐姐坐在地上不停喊着豆花的名字,突然姐姐似乎想到了什么停止了哭声,接着吐出一连串问题,“豆花真的死了吗?你们有没有带她去医院呀?还是丢了?丢了我就出去找!”姑姑说:“当时就咽气了,没法救了,司机把它埋起来了。”姐姐接着又大哭起来,我心有不忍,试探着问“要不咱们去埋豆花的地方看看?”“看什么看,有什么可看的,死都死了”姑姑语气不太耐烦,“咱们还是去看看吧”看着流泪不止的姐姐,我提议道,因为我知道对于死亡,“最后一面”之于爱她们的人来说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在我们非有意地逼问下,姑姑终于说出了豆花“埋葬之地”——垃圾桶!
当我听到豆花的尸体没有被埋起来,而是被丢在垃圾桶时,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一般,可想姐姐当时的心情。我、姐姐和姑姑之间空气骤然停滞了十秒,尴尬、无措、愤怒、疑惑在这十秒钟被无限放大,悲伤在此都被冻结。接着,姐姐快速问完豆花被丢在哪个垃圾桶后疯了一般跑下楼去,而我拿着铲子(准备后续挖坑埋豆花)和袋子(装豆花的尸体)赶忙追出门去。
夜幕降临,姑姑家的小区我也并不是很熟悉,只能一路向路人打听有没有见到一个哭着的奔跑女孩,在几个路人的帮助下,我在小区广场一角的垃圾桶旁找到了姐姐,她把豆花从垃圾桶捡了出来,抱在了下楼时随手拽出的小毯子上,不断抚摸着。我走到姐姐的身旁蹲下,一边轻拍着姐姐的后背一边建议尽快让豆花入土为安。
我们将豆花的尸体用小毯子包裹好,抱着她向姑姑家所在的单元楼走去。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我们借着路灯和人家窗户透露出来的微光前行。本打算在小区选一棵树将豆花安葬,奈何土质太硬,并不好挖坑填埋,于是姐姐联系了一家专门做宠物殡葬火化的服务中心,带着豆花的尸体前去火化。
那家火化场设在一个小村子里,车子穿过热闹的街区后,便是一路的漆黑,天上看不到一颗星星,道路两旁亦未设置路灯,只有车灯照着前方的路,好似没有尽头。
按着导航,我们在一处大门旁停住,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只有一只手臂的哥哥。我们按照他的指示将车子停好,带着豆花的尸体走进告别室,放在鲜花簇拥的小桌子上。房间放着超度亡灵的音乐,他轻轻掀开裹着豆花尸体的毯子,用湿巾擦拭狗狗脸上的血迹,但血液已然凝固,无法彻底清理干净,他拿出一个透明的小瓶子,让我用剪刀剪一些豆花的毛发装进瓶子以作纪念。触到豆花的尸体还有些温热,而抚摸着她尸体的姐姐的手却冰得不像样子,如当时的心境一般。
小哥哥给了我们与豆花十来分钟的独处时间,姐姐哭着哭着近乎崩溃地说:“我的豆花没有了”“妈妈对不起你”......她将头埋在我的肩上,我轻拍着她的背,眼泪亦夺眶而出。那一刻的悲伤唤醒了我的记忆:我想起了我的外婆,妈妈去世时,虽然外婆没有说我的女儿没有了,但那一声声“我的女儿呦”仿佛跨越时间又一次在我的耳畔响起,我那一向坚强的外婆,脊背从来无比笔直的外婆那时的背是如此佝偻。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悲伤的力量,它让人所谓的克制与理性变得不堪一击。
我想,有时候悲伤是可以传递的。《请回答1988》中,德善的奶奶去世,长辈们与前来悼念的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换做另一个背景把它当作婚礼现场也不会有人质疑,直到德善大伯千里迢迢赶回奔丧,那些满脸堆着笑容的家人们才开始哭作一团,喊着“我再也没有妈妈”了。现实中,爷爷的葬礼上也出现了相似的场景,忙着照顾宾客的奶奶还有爸爸本来面容未露悲戚,直到妹妹从学校请假坐车赶到爷爷家,哭着喊着爷爷,很少流泪的老太太和故作坚强的爸爸瞬间红了眼眶。那一刻,周遭的空气都被悲伤浸染。而我好不容易憋着的眼泪好似突然开了闸般倾泻了出来。
当十分钟过去后,小哥哥从通着火炉房的一侧的门走了进来,他看着披在豆花身上的粉色裙子和旁边放着的黄色小鸭子玩具,问这些是否与豆花的尸体一同火化,在得知这些会让骨灰掺有杂质后,我们放弃让豆花带着这些东西离开。
火化炉烧了近半个小时,肉被烧焦的味道不时穿过呼吸,我们在凄冷月光照射下的院落等待着,一旁是温度高达上百摄氏度的火炉,一旁是突然冷风骤起的春夜,姐姐和我蹲在地上,一时无语。
在将焚尸炉中豆花的尸骨收起并打碎成骨灰放在骨灰瓶后,我们开着车回家了,一路上我抱着豆花的骨灰瓶,望着倒退的街景,好似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车子停在了楼下,姐姐并没有急着下车,她抽着烟,说起了她对豆花的愧疚。豆花是豆豆的亲生女儿,她的到来是为了陪着豆豆,她从小便被教育要让着豆豆,很多漂亮衣服和吃的都是豆豆优先,甚至玩具她都从未独有过,“我们豆花那么乖,我一直想着会是豆豆先没,想着豆豆老了,所以什么都优先豆豆,等豆豆走了我再独宠豆花......”姐姐打开手机看着豆花的生前影像又哭了起来。
无从安慰,只能静待时间流逝,将悲伤带走。时间或许不会治愈一切,但会稀释一些情感。
一切都会过去。
谨以此文纪念豆花,追忆一些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