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堇 || 霜 降
一看到这两个字,仿佛所有的花草树木都顶着一头昨夜的白,迎接第二天的阳光。而阳光,却不再是昨天的暖,就算太阳高悬,也似乎多了些许的凛冽。这让我想起苏轼在《秋声赋》里的两句话:“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他说的这是“秋气”,我更想认为就是霜降,因为唯有这个节气,让我们更直观地感受到夜更长,昼更短,早晚温差更大,体感对温度的变化更明显,花草树木的变化更鲜明——以往的很多节气,草木之变,更是在不知不觉间,似乎是偶然间发现,叶长了,花开了,果子熟了,唯有霜降,一夜之间,叶子可能就凋零一片。若是夜里有霜,头天绿油油的地瓜叶第二天就变成蔫了吧唧,再不复往日神采。这也让我对“好像被霜打了一样”有了直观感受。
是的,被霜打了,精、气、神一下子就没了。
这是遭了重创了。
然而今天的霜降却一扫前几日阴雨连绵带来的阴冷,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气温慢慢地回升了。
我喜欢每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阳光照在我身上,让我觉得我来到这世上,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阳光。
草木在这深秋里依然留恋这世界,就算只剩一片叶子,也努力地在阳光下,在风中,在雨中,顽强地生长着。仿佛一个人的暮年,即使机能退化,也使劲让自己体面一点,有尊严一些。我喜欢它们在清冷空气里,不卑不亢尽力生长,又安然等待命运安排的那种镇定。既然一切都是注定的,那就安然接受,不管最后飘落的时候是雨天还是晴天,是夜晚还是白天。
今天去道口铺采风,尤其是去张堤口村看东昌毛笔的制作。上次去道口铺采风,也专门去看了毛笔制作。原来不知道,一只小小的毛笔,整个制作过程竟然需要72道工序。再联想到道口铺的澄泥砚,临清贡砖,哪一个看起来很简单的东西,都经历了几十上百道的工序。一个物件立于天地之间,并成为经典,都是历经磨难的。所以,人生在世,那些不如意,岂不是再正常不过?
张堤口的“堤”已经不见了。走在田野间去寻堤,看到的也不过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乡间小路。若是没有人告诉我,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黄河大堤,我不会注意到这条小路,也不会注意到路的东西两旁的田野,其实高度并不一致。黄河在历史的经纬里像脱缰的野马左冲右突,最终迷失了方向。站在这大堤的遗址上,早就看不到黄河远去的背影。
我喜欢走在这样的乡间小路上,这让我仿佛回到童年。两边的庄稼就是我的兄弟姐妹,我熟悉大豆、小麦、玉米,就像熟悉我的心跳。走到它们中间,就是走到家了。
往年霜降的这一天,麦苗应该钻出了地皮,绿成一条条细线。麦地里,切成片的地瓜整齐排开,在秋天的艳阳和金色的风里,一点点失了水分,成了地瓜干,也成了当年很多农家贫瘠餐桌上的主角。今年的霜降,很多玉米秸还站在地里,像一个忧郁的产妇,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一副分娩后破败的身体。一周前,玉米地里还有齐膝的积水,成熟的玉米泡在水中绝望地等待收获。那时候,我还专门跑到金堤和黄河大堤去看六十年一遇的大水,我也看到了河滩里几乎没顶的玉米和淹到半截的垂柳。大水带来的兴奋被这些在水中静默的树和庄稼很快就冲淡了。它们的脚已经深深扎在泥土里,灾难到来时,一步也动不了。曾经,多么想做一棵树,一株庄稼,只因为它们看起来那么潇洒自在。风来了,就在风中跳舞;雨来了,就在雨中沐浴;鸟来了,就听鸟儿唱歌……不用想着工作,也不用想房子和车子,更不用和谁攀比,谁的薪水和职位更高。它们无欲无求,它们自由自在,它们只按自己的心意活着,从不怨天尤人,也从不看别人的眼色。但是我忘记了,不是所有的风都是和风,也不是所有的雨都是细雨。它们有它们的无奈。面对厄运,它们只能承受。为了能够活下来,它们也只能努力地改变自己。而一个些微的改变,可能要经历千万年。
这叫优胜劣汰。
这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则。也是人类社会的生存法则。
已经收获过的土地,玉米秸秆直接粉碎成为了肥料,进入了下一个轮回。这是宿命。当一个生命周期结束以后,所有的有机物都将尘归尘,土归土,分解成无机物,成为新生命的养分。走在这样的土地上,粉碎的秸秆软绵绵的,犹如一块巨大的地毯,又像是春天冰雪消融后,等待着迎接新生命的田野。这是大地的慈悲。这慈悲里隐含着无穷母性。
我沿着田埂去寻找一朵野菊花,一粒龙葵的紫黑色浆果,一棵秋阳下嫩绿的荠菜。它们,是我童年的伙伴。在这个霜降的日子里,我与它们重逢,彼此凝视,有着不为人知的隐秘快乐。
这是美好的一天。虽然霜降了,但是作为一个人,我不像地瓜叶子一样,霜冻来了,只能躲无可躲藏无可藏地被霜一点点冻住,直至丧失生命的所有光彩。我可以躲在房间里,可以给自己加衣,甚至可以给自己生火,想尽一切保护自己的办法。
然而,办法总也不是万无一失。比如我会感冒。前几天的感冒一直在持续,不过已经好转。这和我按时服药有关,也和我喝姜糖水、艾草花椒水泡脚驱寒有关,也和我加倍喝小分子肽修复受损的肌体有关。这是我面对厄运能够做的自我拯救。这一点,庄稼做不到,所有的花草树木也做不到。它们只能忍受或者尽可能进化自己,却无法借助外力。这是我作为一个人唯一感到优越的地方。
回到家,休息一会儿,就想着如何让感冒好得更快一些。于是我开始用高压锅炖一只老母鸡,准备用一碗热热的鸡汤来抚慰我的感冒,对抗一下感冒病毒。熬好了,撇去油,趁热将一碗清亮的鸡汤喝下去,汗很快就出来了。然后,将鸡胸肉和鸡腿肉撕成丝,再用姜末、蒜末、蚝油、生抽、醋、花椒油、香油、小米辣调制一个蘸料汁。鸡肉丝蘸汁吃,味道确实不错。
只是当我将鸡的肚子打开,在里面发现大大小小近二十个鸡蛋时,我有片刻失神。我觉得我的残忍,虽然这只鸡不是我杀的,但是我吃了它。
也许,作为一只鸡,这是它的命运。这是它无法选择的。而我,要吃掉它,却是经过选择的。因为当我选择吃一只母鸡时,就应该预料到她作为一个母鸡的特质。
就像一块土地,我们应该能够预料到,播下一粒种子,可能就长出一棵庄稼,一棵树,一朵花。
夜深了,马上十二点,霜降这一天就要过去了。这篇文章在手机上写了快两个小时了。天会一天一天地冷下去,冬天就要到了。这一年,经过春夏的热闹与喧嚣,又要走完秋天的沉静,走到寂静的冬天了。
时间一直在走,虽然我听不到它的脚步声,但是我能从花开叶落中,看到它的影子。
我站在时间之外看四季,又在时间的齿轮上旋转。
作者简介:小堇,本名李晶。聊城一中教师。山东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