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鲜花满山坡（3）不一样的兄妹

文/毛颖

【面试】

姚芳第一次遭遇一看见她二话不说就晕倒的人，还是个高高大大的老大男人，很吃一惊。

紧接着是诧异——这个一看见她就晕倒的老大男人，在五星级酒店商务套间里，居然穿着医生的白大褂！

更诧异的是，白大褂里面，竟是“真空”！连内裤都没有！！

幸亏她是见习医师，乍逢变故，不慌不乱，就地给晕倒的冯同做身体检查，确认无大碍。

又幸亏，年长她8岁的哥哥姚昆，就在楼下酒店大堂，一个电话，分分钟就出现了，俩人合力把晕厥如死的冯同抬上商务套间的大床。

“确认是他么？”姚昆低声问。

姚芳仔细观察僵卧着的冯同，视线慢慢转向哥哥，似夹带着一丝冷飕飕的凛然。

“检查一下就知道。应该不错。”她的声音平缓、悦耳，像说甜蜜的悄悄话。

姚昆从手包里取出平板电脑，操作着蹩向客厅，直奔冯同的随身物品。

姚芳娴熟地翻开冯同眼睑，小手电仔细照瞳孔，而后从容地从大号休闲款式手包里取出一应医疗器械，更加从容地给冯同“静注”了一针，针管和药瓶塞回手包，侧身拧腰坐上床边，殷殷看冯同，用类似“催眠”那样的语气轻轻说：“冯教授，我们开始吧……”

冯同醒来时，发现自己着装整齐地歪在客厅的单人沙发里，半边身子压得有点儿酸麻。

他静静环顾四下，极力回忆刚刚做的一个梦，极力想找到那个梦跟眼前现实的关联。

他确定那是梦。

梦里，让他觉得被“似曾相识”厚厚包裹住的年轻女子，自称“鲜花满山坡”，温婉地跟他谈话，内容都是相关“合作”的。

梦里的他，很局促地把一丝不挂的身体，缩在被子里，装出身体不适、卧床不便起身的样子，说了很多道歉的话。

“鲜花满山坡”并不介意他的窘态，还说科学家都不拘小节，听得他如坐针毡，对方提出的合作条件，没听太明白，但能感觉到很是优厚，优厚到他都不好意思了。

“这算是面试么？”

记得，大体“谈成”后，他故作轻松地打趣。不等对方答复，就自我解嘲地说：“是的话，我这也太不正规了。”

“鲜花满山坡”认真地看住他，一字一板地说：“就是面试。是您面试我。”

冯同松口气，随即感到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的轻松，完全没过脑子地说了句“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话出口的瞬间，他没来由地战栗了一下。

“鲜花满山坡”好像没发现他的异常，别过脸去，憋着笑的样子，淡淡说：“拜托，什么时代了还来这么老套的招术……”说罢，忍不住似的，捂住嘴，嗤嗤笑起来。

冯同理解了一下她的话，也无声笑开，笑得很干涩、很假、很勉强。

他知道。

可他必须干涩下去、假下去、勉强下去。

不然就没机会调整体态，就很容易暴露身体的异常变化。

是的，那个“异常”，如果不调整体态，即便隔着厚厚的被子，也很难保不被近在咫尺的合伙人察觉。

无论如何，那是不能被察觉的！

无论她的语调多暧昧，这都是在“面试”啊！

【兄妹】

姚昆和姚芳，不是亲兄妹。

姚芳是姚昆八岁时从“野地”捡来的。

那片“野地”，有点儿起伏，对八岁的姚昆来讲，像个小山坡。

山坡上，开满鲜艳芬芳的野花。

姚芳的名字，就是从这儿来的。

姚昆希望自己记住，捡到妹妹的地方，开满了鲜艳芬芳的野花。

姚昆是独生子，父母都是农民。

农民怕事，不敢要捡来的孩子，何况还是刚出生的婴儿，更何况还是女孩儿。

农民，至少是“我们国家”的农民，总还是更喜欢男孩。

成年后，姚昆才明白，身上还带着血渍的小妹妹，之所以最终能被父母接受，并不是因为父母宠爱他，以至于妥协于他一个八岁男童不知轻重的坚持。

至少不全因为这个。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面对身上还带着血渍的女婴，父母说“不能要”，又说“要了会惹大麻烦”。他搂紧断断续续啼哭小脸发紫的女婴，认真地问父母：“不要怎么办？”又问：“还能放回去吗？”

父母答不上，脸色变了。闷了好久，默许了。

姚昆说，妹妹是他的福星。

在他的认识里，穷尽一切抚养一个小生命，还要规避所有来自外界的怀疑，还要迁徙到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还要编一套令人信服的说辞，并说服父母“统一口径”，所有加起来，比任何“抗压”训练，都更磨炼人。

他能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的儿子，成为资产过亿的企业家，很得益于这番可遇不可求的磨炼。

姚芳本不知自己是“捡来”的。

要不是母亲临终时她寸步不离地伺候，要不是母亲弥留之际说“胡话”，露了端倪，她不会对自己的身世有任何怀疑。

哥哥姚昆把她从开满鲜艳芬芳野花的山坡上“捡来”的那天，被登记成了她的生日。

母亲去世时，她将满十周岁。

当时，父亲已去世快三年，哥哥姚昆已经“练摊儿”三年多了。

葬罢母亲，她问哥哥：“我是捡来的对么？”

姚昆闻言，怔了好久，像在极力回忆记不清的事，而后反问：“哪儿听来的？”

不等回答，又问：“妈说的？”

又不等回应，说：“别听她的。”

她不信母亲会胡说，追着问，直到把姚昆搞烦，问她：“重要么？”

她哑了，没再问，心里差不多认定，母亲所言不虚。

十八岁临上大学前，她趁哥哥高兴，故作轻松地问：“能告诉我，我是从哪儿来的么？”

哥哥大大咧咧说“能”，第二天就把她带到了“捡到”她的山坡。

“都变了……”

哥哥不无感慨地望着山坡下精心修葺的绿地和稍远处刚竣工的五星级酒店。

“谁想到，会变成这样。”

“原来什么样儿？”

她怯怯问，拼命看四下，想记住看见的一切。

哥哥沉吟片刻，指着人工痕迹明显的蜿蜒的碧绿小河说：“原来，这是个不规则的河沟，水很脏。”

说着，眺望河对面远处的工地，若有若无地叨咕：“再过几年，那条路，就修好了。”

“还是没告诉我我是怎么来的？”她不依不饶。

“要能告诉，干嘛不告诉呢？”

哥哥的回答，让她摸不着头脑，让她莫名心悸。

【异样】

如果说，姚芳将满十周岁第一次向哥哥姚昆问起自己身世的时候，姚昆确实不想告诉她什么；那么，妹妹十八岁临上大学前再提起类似疑问时，姚昆则是的确想不起究竟了。

他想告诉妹妹点儿什么，不然也不会带妹妹去那个开满鲜艳芬芳野花的山坡。

他记得那片山坡。

纵使变化很大，他也照样轻车熟路地很快找到。

他坚信，到了那个地方，脑海中被自己曾经的故意掩盖得难以发觉的记忆，就会被唤醒。

可事实上，他失败了。

更糟的是，妹妹坚持以为，他是刻意隐瞒，平生第一次冲他发了脾气，过后大哭一场。

他记得，去学校报到，妹妹坚持没让他送。走的时候，一向可爱得让人心痒的“笑眼”，还红肿着。

他打心眼儿里感激微信的普及。

不然，他想象不出，怎么能尽快再跟妹妹重归于好。

微信里，妹妹说，仔细想了过后，觉得十岁时哥哥说的是对的——妈病重了、糊涂了；或者是，出于农民的“本能”，想把她这个多余的赔钱货推出家门，不成为本来就已经很艰难的哥哥的拖累……不管怎样，她都不会怪妈妈，妈妈生她养她，只有感恩……

如果姚昆没在那个当口忽然发现自己的“异样”，关于妹妹身世的疑问，八成也就这样“过去”了。

哪怕妹妹微信里说的不那么由衷，已经在生意场上摔打到刀枪不入的他，也大可以将错就错。

可察觉并理性上确认了自己的“异样”之后的姚昆，却很难“过去”，很难“将错就错”。

那个“异样”是，他爱上了小他八岁的妹妹。

是妹妹的发脾气和眼泪，以及随即的“离去”，让他察觉到自己的“异样”的。

是妹妹有可能“一去不返”的焦虑，迫使他正视这种“异样”。

他很徘徊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顺应自己的情感，并设法让妹妹尽快知道自己的这份情感。

他认为，妹妹跟他的感情，是亲密无间、坚不可摧的。

他进一步认为，如果捅破这层窗户纸，必定会得到妹妹的呼应，继而水到渠成地把“妹妹”变成“阿妹”。

可就在这关口，妹妹竟对她自己的身世“重新认识”了！

如果妹妹认定跟他是“同胞”，就没“发展”了。

更糟的是，那样，早晚，妹妹，亲爱的妹妹，还会跟别的什么人“发展”！而他这个哥，还得“祝福”！！

不！不能这样！！

必须改变！！！

哪怕只是为了“改变”而“努力”！！！

他明确告诉妹妹，他们的确没有血缘关系。

本想接着告诉：爸妈捡你回来，我真不清楚。可转念一想不行，把事情安在父母身上，没法解释之前把妹妹带去那片开满鲜艳芬芳野花的山坡的举动。

于是干脆“交代”：的确是他把妹妹捡回来的，应该就是在那个开满鲜艳芬芳野花的山坡。但具体情景，不知怎么，有点儿想不起了。好像那段记忆“丢”了一样。不等回应，他就承诺，一定“找回”那段记忆，给妹妹一个清楚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