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北酒事

中国是酒的故乡。古往今来,爱酒者甚多。既有“温酒斩华雄”的关云长、“斗酒诗百篇”的李青莲、“把酒问青天”的苏子,更有“沉醉不知归路”的易安居士、“貂裘换酒也堪豪”的鉴湖女侠,是酒为他们的人生增添了无限传奇色彩。爱酒不仅是一种性情,也是一种生活方式,酒相伴他们一生。这些都是文人雅士、英雄豪杰的风采,而关于乡村的酒、乡村的酒场儿,没有乡村生活经历的人是难以相见的。

鲁北酒风甚盛,这与齐鲁历史文化传统和民俗民风有关。尚礼、好客、淳朴、豪爽的鲁北人家,“先茶后酒”是待客的礼数,日子再窘迫,丝毫也不马虎。我的故乡在马颊河北岸,是个十余个姓氏、千几百人口的村子,爱这“杯中物”的不在少数,他们可以一天不吃饭,但不能一天不喝酒。酒盅一端,人就来了精神。乡村的酒喝得粗犷、热烈,就像人的脾性。特别是冬闲里,因了酒的滋润,冷寂的大街小巷就飘满了欢声笑语。村里的大小酒场儿就是村人情感的发酵池,满含着乡情乡谊的酒液慰藉了村人质朴如土的心灵。

村人喝酒的场面蔚为壮观。先是谨言慎行彬彬有礼,推来让去半天喝不下一杯酒,还找出各种理由来企图不喝或少喝。待到开了头儿,便有主人或任一个发话规范一下,“第一杯几次同干,第二杯随意……”一杯下肚就都显出真性情,互相敬酒碰杯或打轮挨个表示。好热闹爱弄个动静的就提议划拳,撸胳膊挽袖子,斗志昂扬,最是阳刚,也把酒场儿推至高潮。猜枚行令输赢难卜,到最后,无论酒量大小差不多都是一个神态,面部潮红,两眼发直,脖筋凸跳,唾沫飞溅,甚至有的豪情勃发,拍案而起,口吐莲花,振振有词,大有“粪土当年万户侯,富贵于我如浮云”之气概。被随后找来的婆娘,一边骂着一边拖着,歪歪晃晃地回家,头一挨上枕头,便又一赴黄粱了。一席之上醉倒的人越多,主家也就越开心,越觉脸上有光。

由于村庄密集,鸡犬相闻,方圆十数里内的村风或有小异,但有一项却是大同,那就是酒风颇盛,所以关于酒的趣闻轶事颇多,因为酒而闹出的笑话能装几箩筐。岁岁年年,又逢佳节,各种聚会纷至沓来,自然离不开酒。每每把酒,便多有忆往之思。

八十年代初期,有一户人家嫁姑娘,姑娘的伯伯与家族内的几位长辈当送客(方言读音kei)。那时能吃上一顿体面的酒席是极难得的机会,伯伯自己也很重视,叫婆娘翻找出一套会客衣服来。新人拜过天地,送客被引领到酒席上,伯伯上首(首席)坐了。点心撤下后,就开始正式上菜上酒。四冷四热八荤八素,大件连换了八个,几个送客也被新郎家找的陪客灌得七荤八素,差不多都喝高了。送客团最后一项仪程就是与新郎的父母说几句客套话,话后也便告辞打道回府,再回复一下姑娘的父母,就算任务完成。客套话无非是说些姑娘在娘家缺少调教,不懂礼数,不擅女红,请公婆把媳妇当自家闺女看待,等等。这个事体当然要由亲伯伯来做。“哎呀,亲家啊,俺这侄女啊,别看身架子大,肚里可没啥啊!在家也没干过啥活儿,烧烧孩子抱抱火的也还行!”亲家强忍着才没当场笑喷。姑娘的伯伯因为一句“烧烧孩子抱抱火”的名言被笑话了一辈子。

还有一户,新婚的女婿来送年。老丈人也是个爱喝两口儿的主儿,女婿孝敬的好酒让他大解酒瘾。他还有个习惯,就是喝酒喝到酣畅兴头儿就要有个动静,那就是猜枚行令以助酒兴。“爷们儿喝酒就图个痛快,来来来,咱爷俩划个拳。”女婿开始还是有点顾忌的,但也不敢拒绝。“哥俩好啊,三星照,四喜财,五魁首,六六六啊,七个巧……”来看新姑爷的邻居一进院子大门就听到屋里热闹的划拳声。这一对活宝翁婿划拳的闹剧很快传遍四邻八乡。

一年腊月里,夯歌高手五丰去邻村朋友家喝酒,朋友也是个好朋好友的人,又叫了几个人相陪。鞋子在炕沿下排成一溜儿,火炕上放一张饭桌,几个人盘腿而坐。朋友家刚宰了一口年猪,酒菜甚是丰盛,都是些壮年人,性情相投,至子时,每个都喝下差不多一斤烧酒。酒后,五丰告辞,陪者散去,朋友也便安歇。后半夜突然响起一阵紧促的打门声,朋友急忙穿衣,开门一看,是五丰的几个家人。“五丰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啦。”于是他便跟着去找。边走边分析,既然沿路不见人,估计是斜穿麦地走的近路。明晃晃的手电光照下,远远的看到一个人影,在麦地里兜着圈子。走近,果然是五丰,一只脚光着,嘴里骂骂咧咧的,“他奶奶的,今夜里撞到鬼了!”原来,因为醉酒,丢了一只鞋子也没感觉,这一脚穿鞋一脚光的结果就是走起来绕圈子。

邻村一户赵姓人家,人称其“酒仙儿”,家贫而好酒。据说,为了这“杯中物”,变卖了一块祖传端砚,两年也就喝光了。幸好,两个小子渐次长大,出外打工有了收入,日子也就有了起色,可这酒喝得更凶。婆娘开始严控男人手里的闲钱,村里的几个小卖部都打了招呼,再也赊不出酒来。他就把目光盯到一箱大小子买回的准备送准岳父的好酒上面,他也懂得轻重,不敢擅动。最后还是败在酒瘾之下,等婆娘去赶集,翻转酒箱,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底,拿出一瓶酒,用一个注射器把酒抽出来,注到一个空塑料罐里。六瓶酒全部抽干,再回注入井水,最后把箱底恢复原状。这一票干得漂亮,不禁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洋洋自得。吃饭时,他倒上一杯酒, “这酒香,哪来的?”婆娘问,“狗剩他表叔送的散酒。”中秋节,孩子回来去丈人家送节。“这酒太高级啦!以后减不下档次,一年那要多少钱,枣木杠就挺好了。”婆娘和孩子都反对,“谁家有粉不往脸上抹!”他对自己偷梁换柱的勾当又不敢说开,只得内心紧念阿弥陀佛,但愿亲家公转送他人。过了一段时间,媒人上门,说女家要退婚。“咋么回事儿嘛?”“人家说你家不实诚,买假酒糊弄人。”事到如今,狗剩爹也只好亲自上阵。黄昏时分,他骑上大铁驴带了一箱酒去拜访亲家。虽然说了退婚的话,亲家上门当然还要招待,不然要叫人笑话。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酒酣耳热之际,他借着几分醉意说了自己偷梁换柱的事儿。巧的是亲家也是同道中人,嗜酒如命。“酒鬼惜酒鬼”,亲家不仅原谅了他,还拍打着胸脯打包票给他保密,但最后还是传扬了出去。

有一个通神道的老太太,我要喊她表奶奶的。堂叔曾对我说起过老太太的神通,那是他提了两瓶酒请老太太看事时的所见所闻。低矮的土坯房内,光线幽暗,黑漆漆的壁上悬挂着几幅神像。香案上一个黄铜浇铸的大香炉里燃着三炷香,并排三个空酒盅。老太太盘膝打坐,屏息敛神,而后口中念念有词,好似颂唱。念唱毕,双目微开,右手掌从酒盅上拂过,三个酒盅瞬间溢满。“今儿个不享用你的酒了,你也尝一下我们仙家的酒。”酒香盈室,仙乐声起,堂叔惊叹不已!

一个发小,成年后很有想法,从外地买回一套设备制作玉米酒,再买了几口猪崽,用制酒产生的玉米渣喂猪。按照他的计算,一年纯利润可达数万元,九十年代初期,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我特别希望他的项目能成功。可能因为工艺原因,制出的那酒的口感实在不合老乡们的口味,销售不太好,于是放弃了制酒事业,专心养猪。送给家父的两瓶玉米酒,也一直没喝,家父戒酒后把这两瓶酒给了我。直到前年,从储藏室找出来,叫一个酒鬼级的朋友品尝。才一打开瓶盖,就有一种异香弥漫开来。他先是放在鼻端嗅闻,再用舌尖沾一点,咂摸一下,然后喝下半盅,让酒在舌端存留几秒,再缓缓咽下。“好酒!好酒!”连声赞叹。我也喝一口,果然醇厚香浓。曾经不受欢迎的寡味劣酒经过二十几年的陈化,居然从丑小鸭变身白天鹅。看来,经年日久,光阴真的能改变很多东西,包括人和物。怎不令人感慨自然之造化、岁月之神奇!

说到酒,就不能不说一下祖父。祖父马振玉,字清谱,生于宣统元年(1909年)农历四月初二。祖父少时,家境尚可,得以入塾从师就学,及长,务农为业,农事之余读书写字习武。少时记忆中的祖父,高高的个子,蓄着山羊胡子,不苟言笑神情威严,长子长孙的我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差不多就是每天饮酒读书喝茶。祖父酒量应该不大,每晚饮酒不过二两,用那三钱的小酒盅,即使这么小的一盅也是做三四次用完,从不一饮而尽。下酒菜也很简单,半碟花生米,一盘青菜,最多时不过四个。但有一点,无论寒暑,酒必温烫,他自制了一个热酒的用具,很是实用。酒事毕,小心翼翼地把酒壶放在橱顶的一个锦盒里,反复叮嘱我“不准动”。越是这样越是引发我的好奇心,一把普通的酒壶值得这么对待?恰逢祖父外出访友,我就踩着凳子把酒壶拿下来,酒壶材质看不出是铜的还是锡的,壶底有篆体印款,不能辨识,就描摹下来,俟好脾性的叔父再回家时就问他。

“不怕你爷爷的戒尺了!”

便对我说起这把酒壶的来历。

“那年镇子上庙会,你爷爷见一个生面孔的异乡人,衣衫褴褛,一身落魄,观其相貌,绝非凡俗人物。随其进到马车店,那人说出其身份,运动中受到迫害,由京脱身路经此地,准备南下寻找一个重要证人。爷爷怜其遭遇,敬其刚直,便从镇子上一个朋友处借了一笔钱送给那人做盘缠。那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到爷爷手里,然后深鞠一躬,相别而去,不知所终。这也算是这把壶的归宿吧,所以你爷爷特别看重和珍惜,岂能让你乱动!”

祖父每喝酒必展卷,昏黄的煤油灯影下,戴一副老花镜,左手拿一本线装书(线装竖排繁体字,纸质发黄,记得有《四书五经》《绘图千家诗》《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聊斋》等。),右手捏酒盅拿筷子,夹菜时双目不离书页,也不看菜盘。读到会心处双目微合,摇头晃脑地吟哦起来。

人生第一次体验喝酒是在1981年的冬季,当时已放了寒假。叔父回家看望祖父,晚饭时跟祖父喝酒,也给我倒了一小盅。看到他们喝酒时惬意的神态,再加上祖父并没有制止,就浅尝了一口。60多度的高粱烧酒把12岁的我弄得天旋地转,那时当然不知道烧酒能把人弄得神魂颠倒。祖父看一眼小脸通红的我,“东墙根柴垛上有两根胡萝卜,拿来吃下吧。”带着冰碴的胡萝卜果然解酒,吃下后好受了许多。祖父喝茶,早晚各一次,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很是少见的“讲究”,村人多有议论他的“酸劲儿十足”。一把黑乎乎的老紫砂壶,内壁积了一层茶垢,壶身被摩挲得温润泽光。

故乡何事又重来?一晃,三十余年倏忽而过,属于祖父一辈人的农耕文明也在经济社会变革大潮的冲击下趋于消淡。虽说乡村巨变,但透过热闹欢快的酒场儿,朝暮升腾的袅袅炊烟,铭刻于心的乡音,传承已久的风土人情,还能引发我们亘久的怀思,复原醉美的乡愁。然则,或亲或疏的故乡,还能为我们营造一个精神家园和灵魂栖息地,夫复何言!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世世代代,是酒香演绎着隽永的乡土颂歌。层出不穷的关于酒的故事,深情讲述着鲁北人的人情世故,承载着故乡人最朴素的祈愿,表达着最真实的情怀。因了酒的浸润,平淡的日子也都满溢着酒香,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作者:马士明,山东无棣人。文字见于《国土资源导报》《中国枣业报》《山东就业》等报刊,作品曾获“滨州好新闻奖”,散文入选2014年2015年《齐鲁文学作品年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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