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三角洲乡语漫谈:故地旧事
东北老灶洼
小时候,听父亲拉呱,说如果到了一个地方,人烟稀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凉贫瘠,就形容好像到了“东北老灶洼”。
黄河三角洲濒临渤海,盐业资源丰富,制盐历史悠久。《尚书·禹贡》记载:“海,岱唯青州......海滨广斥,厥贡盐絺”。《管子》记载“展渠之盐”为诸国制盐之首。管仲相齐称霸诸侯,其财力主要来“自展渠之盐”。《山东通志》记载:“展渠之盐......在利津滨海”,即今天滨州、东营的东、北临海之地。黄河三角洲上至今仍然留存的众多与盐业有关的村名地名,就是历史的见证。
十九世纪五十年代以前,此地南北有大小清河横贯东西,水路运输发达,促进了当地盐业的兴盛。大清河下游又称盐河,是过去官盐运输通道。从前就有:“博兴刘家不发船,济南府里缺了盐”的民间说法。刘家,就是清代经营盐场和水运的刘家,刘家所处的麻湾,一九八九年前属今天的滨州博兴,后属东营利津。刘家和章丘旧军孟家、栖霞城北牟家为清代山东三大财主。
盐业的发展,经历了从煮盐到晒盐漫长的历程。起初,煮盐的地方称为“灶地”。《清会典》记载:“长芦、山东、两淮、福建、广东灶丁之地曰灶地”。黄河三角洲的东北地域在历史上灶地广布,俗称“东北灶”。
1855年,黄河向南改道,夺大清河入海。清光绪十年至三十年间,黄河连续四次决口。原先的“东北灶”地盐场全部被淤,成了沟汊纵横,蓬蒿丛生的荒坡洼地。以前,由于环境恶劣,少有村落人家,只有垦户移民来此开荒种地,大都春来冬去,当地叫“种洼地”。至今,利津、垦利、广饶、沾化仍有很多带‘灶’的村名,如灶户王家、灶户信家、灶户刘家、孔家灶、杨家灶、谢家灶、前灶子、后灶子等。
后来,有的以“灶户”冠名的村庄,改成了“皂户。这大概是与历史上始于明朝的户役制有关。明朝四大户役为军、民、匠、灶。清朝沿用户役制,四大户役为民、军、商、灶。从一些历史资料上看,灶户的经济状况或许不低于民户,但不管明朝清朝,灶户的社会地位、自由度都不如民户(在此不作赘述)。朝廷为了保障盐业生产和税收的稳定,对灶户的管理控制,比对民户更加严苛,一旦为成为灶户,世世代代难脱灶籍(至今尚未完全消除的户籍制,是有其历史文化基础的)。“灶户”背后是世代灶丁辛酸的生活。也许是后人不愿将对祖先这些辛酸经历的记忆,透过“灶户”这个名字,一直传给子子孙孙。因避讳改名的现象,是造成许多地名或语言的留存产生歧义的原因之一。另外还有盐坨、坨庄、盐窝等村名、地名。除了村名地名延续了原先的滩池名字,整个大荒洼也依然冠以“东北灶”的名头,所以就有了“东北老灶洼”。
今天的“东北老灶洼”,早已变成了现代化的石油城和生态农业示范区,上演了、还在上演着真正的沧海桑田的变迁。
咋看咋冲胡各台
以前,今为博兴县吕艺镇,乃至周边村镇的人,大都知道或听说过胡各台。文字记载,写作胡“家”台。中国古代宫苑、宗庙和园林建筑常见的有宫、阙、殿、楼、亭、台等,“台”是其中具有独特风格的建筑。《老子》:“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尔雅》:“观四方而高曰台。”像有名的铜雀台、凤凰台等。胡家台便曾是闻名府县的一处古建筑。康熙六十年编修的《博兴县志》记载:“胡家台去城二十里,阔半亩,高数丈,四围环以女墙,建高阁于台上,西望长白东瞷沧溟,俯视支脉沟如横金带,为东北重镇,亦一大观也。”
胡家台地处吕艺镇马家村,马家村原名胡家台。古有胡姓立庄,因庄比邻高台,故定庄名为胡家台。后因马姓族人兴旺影响力大,更名为马家庄,简称马家。相传高台为春秋所建,未考。但确切的是,胡家台曾是当地神圣的建筑。
《庙会与中国文化》“山东庙会群与泰山东岳庙会”一章中,“《山东庙会调查集》庙会调查简表”记载:(设表)庙会名称:胡家台;集会情形:演戏、酬神、买卖;集会人数:万余;庙产:十余亩。
相传,每年农历二月二十九是胡家台庙会。每逢庙会,信士香客云集该庙,焚香祷告,酬神祈福。唱戏、说书,跑旱船,舞狮子,玩戏花(杂技),商品交易,男女择偶,人山人海,到处洋溢着一派热闹景象。(《滨州文学·凤凰栖落胡家台》作者:满学伟)
在当地,流传着许多关于胡家台的神奇传说,另外,也产生了不少与胡家台相关的乡语俗话。
集体化以前,土地私有,并且大都是小门小户的地块,地小邻多。为了节约那一点点的地,邻地间都是一条窄窄的地岭子。没有公共的灌溉沟渠等田间设施,以及树丛林带,甚至田野上连棵树都少见。附近只有一条窄窄的支脉沟,所以,整个乡野之上一马平川,一览无余。因此,高达数丈的胡家台,就像是矗立在广阔原野上的一座灯塔,方圆十几公里都能看见。
到了夏天,满坡的高粱长到大半人高,庄稼汉在田里锄地,为了不让高粱棵上的露水、桐油(蚜虫分泌物),弄脏衣服,吃苦节俭的庄户汉子就常常脱了上衣锄地。衣服脱下后,人钻进庄稼棵地里锄地,由于庄稼棵挡视线,怕衣服被人偷去,就把衣服埋在地里。埋在哪里呢?都是一样的高粱地,没有一个明显的标志。往远处看到了胡家台,他发现自己正好冲着胡家台,认为找准了一个标志点,就放心地埋了下去。他懂得两点成一线,但他却忽略了“他”这个点是不固定的,他移动了以后,再连成的直线已不是原来的那条了。原来那条直线上的埋点也就失去了标志,因而难以寻找了。所以,当他干完了活,准备找出衣服回家的时候,就按着“他埋衣服时是冲着胡家台的方位”这个思路找,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后来他才发现,不管他站到哪个位置,怎么看都是冲着胡家台,他没了办法。后来人们就用这件事,比喻那些因不谙事理,而一直走不出误区的人。
《凤凰栖落胡家台》记叙,此地地势形如凤凰栖落。传说不禁使人想起了:“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的名句。如今,曾经的圣景胡家台早已在历史的变迁中消失了。就连原名胡家台的马家庄也没有了,但与圣台旧址相毗邻,一个高楼林立的新社区拔地而起,作为全市、乃至全省全国新农村建设的模范,在博兴龙头企业京博集团和吕艺镇党委政府合力营造下落成了。拿家乡的话说:远看上去,那里一片“楼瓦亭台”。昔日圣台上善男信女祈求的美好生活,在欣逢中华盛世的今天实现了。社区楼房,鳞次栉比,幼有所教,老有所养,村民安居乐业,一片幸福祥和,此地真成了凤凰栖落的宝地。正是“凤凰台上凤凰游,圣台虽去凤自留。”出生于此地寨韩村,全国知名企业家,服务桑梓、造福一方的吕艺优秀之子,京博集团掌舵人马韵升,不正是黄河三角洲上飞起的金凤凰?
一亩三分地
按夏历日期,每年二月春分以后的黄昏,龙角星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因为二十八星宿的东方青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此时只有龙角星显现,就像是刚抬头,只看见上方的龙角一样,所以,这个天象叫“龙抬头”,古代帝王自诩为真龙天子,所以,每年的二月二这天,帝王就出来参加耕田,以应天象,这便是所说的“二月二,龙抬头”。
据传,伏羲氏“重农桑,务耕田”,每年二月二这天,“皇娘送饭,御驾亲耕”,自理一亩三分地。后来,从黄帝到尧舜禹纷纷效仿。到周武王,还当作一项国策来实行。在二月二这天举行盛大仪式。这便是二月二龙头节的来历。俗语“二月二,龙抬头,大家小户使耕牛”。以前有年画《劝耕图》,上有打油诗:“二月二,龙抬头,天子种地臣牵牛。正宫娘娘来送饭,当朝大臣把种丢。春种夏耕率天下,五谷丰登太平秋。古人杳然不见面,今日纸上又相逢。”
明朝,皇帝在京城设立祭拜神农的先农坛。先农坛位于北京正阳门外西南三公里。内设观耕台,作为春季皇帝检阅大臣们耕作,以示劝农的地方,耕作的农田为一亩三分地。清朝时期,为了表示对农业生产的重视,在先农坛划出一亩三分地的“演耕田”,每年在惊蛰时节,由皇帝、皇后“亲耕”。
至于为什么是一亩三分地,有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是,在古代“一三五七九”被视为阳数,“一”和“三”为阳数中最小的,因为君王皇帝是天子,既要“亲耕”,又不能太劳累,所以定个最小面积的土地作为耕田。另一种说法是,明朝有十三个行政区划,称作“十三都司”,所以取了包含“十三”的一亩三分地作为“演耕田”,代指整个江山社稷。
在封建社会的思想背景下,上至皇帝,下至臣民,无不认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幻想着维持“家天下”万世永昌,统治者无所不用其极。但是为了达到维护其统治的目的,从独尊儒术的西汉开始,统治者多数借尊崇儒家礼教,虚伪地标榜“天下为公”,只有这一亩三分地,统治者可以“自豪”地说成是皇家的自留地。所以,后人就用一亩三分地代表势力范围,私人地带,也比喻“地界狭小,微不足道”。
弥河发大水——黄了稻田
要是谁家出了一件突发性的急事,因为应付不及,或者不知怎么办好,出现慌乱是很自然的事。比如说孩子不见了,怎么都找不到,就往不好的方面想,因为事情重大,而又束手无策,不免都慌乱不堪。如果这时候,一个在外寻找的人突然发现了孩子,过去的家乡人就会用家乡话抱怨道:“你这孩子上哪喽(里)疯(玩)了?找也找不着,家里都‘黄了稻田了’”。后来听“有学问”的人说了一句调侃,即歇后语:“弥河发大水——黄了稻田”,才注意了这句话。
弥河,发源于沂山天齐湾,流经临朐、青州、寿光三县(市),至寿光市央子港口注入渤海湾(另有分支从别处入海)。自古,弥河就是一条人文大河,富于传说。从它本身数次改名,就包含着古人诸多情怀和故事。最有意思的是,弥河曾叫“米河”,相传因自河沙如米,其中怕是也寄托了两岸人祈求河流能给他们带来鱼米之利的愿望。又传说附近的朐山因形如鼠,为民所忌。《光绪临朐县志·卷十六琐闻》记录了“朐山铁猫”一则逸闻:“康熙时铸而复毁,雍正间又铸之,今不存。相传朐山如鼠,首对委粟山。鼠耗粟,故民贫。猫能捕鼠,取厌胜之意,形家之言如此”。民间又有此鼠“弥河吃米,汶河屙屎”的之说。大概是为避“鼠”害,而改作“弥”河。但至今民间仍有称作“米河”者。过去,弥河又是一条水患频发的河。其河道蜿蜒曲折,先向西,折而北,又转东北,多处曲折。民间有“弥河九曲十八弯”之说。弥河上游为山区,河流落差大,每当山洪爆发,形成湍急的洪水,并带有大量泥沙冲向下游平原。该河支流呈叶脉状从东西两侧与干流汇集。在以前,河道缺乏有效治理,下游平原地区,河堰低平,每遇洪水,河水必泛滥成灾,致使河道多次改道,像蛇行左右摇摆乱串,因此有“寿光县,弥河串”之说。在经过水系综合治理后的2018年,弥河下游尚且发生了河水泛滥,黄水漫野的洪灾,在过去自然状态下的弥河,水患之多之大,可想而知。那时候,洪水来时,广大平原变成泽国,一片黄水茫茫。稻田一带,虽然离弥河十公里左右,但地势低洼,又有弥河支流丹河流经,历来受洪灾尤甚。所以有了“弥河发大水---黄了稻田”之说。
有道是“水火无情”。小时候经常听父母说起民国二十六年黄河在麻湾决口发大水的情景,方圆几百里,黄水茫茫,田野上只有高粱穗还露着。大部分村庄被淹,房屋倒塌。没有被淹的村庄,全村男人守在岌岌可危的圩子墙上,如临大敌,昼夜守护,为了加固堵漏堤坝,全村的门板,都被拆下来,甚至,圩子墙附近的房屋都被拆净。虽然那时候父母还小,但从他们听大人们的描述中所感染的恐惧情绪,多年后仍溢于言表。
由此推断,每当弥河发大水,屡受其害的稻田人必定惶恐无助。“黄了”是稻田外在的灾情,而“慌了”才是稻田人内在的感受。因此,“弥河发大水---慌了稻田”更合适。
是先有表示惶恐意思而又读音为“huang le dao tian”的语汇,再联系弥河发大水黄(淹)了稻田这件事,产生了这句歇后语?还是把由弥河发大水淹没大片村庄土地所带来的恐慌,应用到语言中,以此表达慌乱无主的意思呢?现在难以考证。但弥河发大水黄了稻田,确实是历史上屡次反生的灾情。这句俗语也是长久真实地存在于家乡人们的语言表达之中。
作者:刘东辉,博兴县吕艺镇刘官村人。教师,爱好读书,关注民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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