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远方来信
已经忘记多久没有收到信件了。书信这个在上世纪前承载传递讯息与情感的信物,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掉队,而一路前行的我们对此似乎毫无察觉,甚至一度忽略了它曾经在一个时期的默默陪伴。待到猛然惊醒,回望时间的长河时,却再也见不到它的踪迹,甚至一点儿涟漪也没有留下。
忘记是否意味着背叛。要知道,我们可以算得上是在书信陪伴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
儿时的农村,只有远方有亲戚朋友或孩子在外当兵的家庭才会收到远方的来信。简陋闭塞的乡村中无法获知外界的消息,只有东家子长西家子短的小道消息在街头巷尾酝酿发酵传播,这实在无法满足人们匮乏的精神胃口。谁家刚收到邮递员送来的一封信,在当时的农村中无异于一项爆炸性新闻,很快几乎传遍整个村庄。谁寄来的?信的内容是什么?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那小小的信封里面,似乎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或惊人的消息。萌生的好奇心促使有的村人宁可放下手中要紧的农活,借口去借把铁锨、簸箕及其他农具之际,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探听收信家人的口风,以此来判断来信的内容。对方如果说了信的内容,则很快就被人们传播开来。对方如三缄其口,那就只有从收信人家的脸上品味来信的含义,如果笑逐颜开,那信中内容肯定是承载着好的讯息,绷紧的脸蹙着的眉似乎与不妙的信息攸关。捕捉猜测到有关消息后的村人,再以一个如身临其境的观察者身份得意地到街头巷尾议论,附着他人的耳朵根压低声音诉说或看或听的和来信有关的一些细枝末节。临了还会说一句,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那时,村中读书识字的人星星寥寥。为了不让我和多数村民一样做“睁眼瞎”,能够替他人阅读信件,母亲反复叮咛我要好好读书识字,那样也能慰藉一下目不识丁的她那颗孤寂的心。同学之间有时情感表达的方式也是写信,但并非邮寄,而是用白纸做一个信封,里面写好内容,再用胶水封死后直接亲手交给收信人。那时的我们同龄人似乎情感异常迟钝,没有像现代人直截了当的表达方式,于是就通过书信来传递感情。有时简单寂寥的几个字,让我们做好朋友吧!对方同意就写个好字再转递给写信人。当然,那只是纯粹的朋友情感表达,没有异性好感情爱的任何含义。因为在那个几乎不能满足温饱的年代,男女情感退离一线,填饱肚皮似乎比一切更加紧迫而现实。
上初中时,阅读到报纸上的别人发表的文章,萌发出蠢蠢欲动的冲动。于是,向老师要两张方格稿纸,小心翼翼地把作文誊写在稿纸上向编辑部寄信,期望能将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向父母要买邮票的钱,往往不能得到满足,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一枚邮票和二斤酱油的价值相当。软磨硬泡后给了钱买张邮票和信封,将工工整整写的稿件,跑到十里之外的邮局投入邮筒,期盼着收到采用的来信,收到编辑部退稿还算幸运,毕竟是寄出去的信件有了回音,看看编辑老师退稿时的评语,也让自己发现文章的差距和不足。但多数时候是石牛入海,杳无音信,所有的期盼成为竹篮打水一场空。跑了几次邮局,见一无所获,父母不再给钱寄信。母亲抱怨说简直是败家子,吃不饱饭还要浪费几斤粮食钱捐给邮局。
初中升入高中,是八十年代末。农村中每家每户的家境渐渐富裕起来。玉米面窝头悄悄退离了饭桌,逐步吃上了白面馒头。同村中一好友在中考时恰似鲤鱼跳龙门,考入在一所中专院校——北镇粮校。而我则考入离家二十里之外的高中。那时考上中专对我们千余人的村庄来说无异于是鸡窝里飞出只金凤凰。全村人碰到他的父母说话时都夹杂着巴结的味道,平时爱挑毛病欺负他的人家此时也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远远看见他的父母后或立即折返,避免碰面时遭遇的尴尬与无奈;或远远拉开距离低着头顺着墙根匆匆而过,权当没有碰面。乡人也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碰见了老远打招呼,顺便巴结几句好听的话。他的父母也因他的一举成名一夜间挺直了腰板,走路时似乎有点儿左右摇摆,连说话吐痰的声音听起来都清脆响亮,附近的人甚至感觉有点儿振聋发聩。但也只能默默无言,不敢吱声,谁让人家孩子那么有出息,以后端上铁饭碗,说不定哪天得求人家办事呢。
我们便有了书信来往。他寄来的信往往是说中专生活的优越,什么菜里飘着白肉片拉,还是校园的篮球场如何气派,场地是砖块砌成的等等,也说他坐公交车的感受,像摇篮,颠簸的让人昏昏欲睡。那时我们农村的同龄人几乎没见过公交车。他寄来的信封上印着公交车的图片让我们大开眼界,同学们纷纷传递着信封看公交车的图片,异口同声发出啧啧赞叹,车辆好长里面的座位好多啊。我回信的内容一般是说哪科的老师讲课水平一般,有时叙述吃虾酱萝卜条,喝砖井水高中的艰苦,更对他中专生活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和憧憬。
鸿雁传书,传递了三年。三年后我也考入那座城市的一所大专院校,来往不用书信了。周末骑车到他学校看他,交往更加频繁。那时公交车已经通往乡镇。每天有一班车通往县城。于是给家中写信汇报情况成了自己的完成学业生活的一部分。而上过完小的父亲也开始以收到我的来信而感到自豪和骄傲。一学期几封书信成为那时大学生活学习的固定规律,长久收不到我来信的父亲就会忐忑不安,干农活都干不下去。
那个年代的信息过于闭塞,传递方式单一,没有手机等交通工具,只有通过书信和电报来向远方传递信息。大学毕业后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刚参加工作的单位有一部手摇电话机,摇通电话后让乡镇邮局的接线员接哪里,接线员接通后再联系对方,都到电话机旁等候然后给接通,就可以互相通话了。话筒中传递出的声音让人感到科技发达的奇妙,相隔四五十公里的路程,竟然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声音,感到似乎就在眼前,比寄信传递信息可以说便捷多了。
九十年代中期,BP机、“大哥大”等手机类型的发展,让信件慢慢少了起来。数字BP机、汉显BP机虽然价格高的令人咂舌,但却成为炫耀的资本和身份的象征,BP机的滴滴声一响,机主马上就近找电话,拨过去回复。“大哥大”手机的体积和外观更像块垒墙的砖头,顶部露着天线,外观被黑色的牛皮包裹起来,吃饭时在饭桌上一放,就会引来一片艳羡和称赞,拥有手机者财大气粗吆五喝六的声音开始在饭桌上空飘荡。
婚后儿子的出生,让我重拾搁置很久的笔,向报社投稿,为了给儿子换点优质的奶粉钱。那时单位有奖励政策,按发表稿件的级别,给予相应稿费倍数的奖励。拿着钢笔,恭恭敬敬书在方格纸上认真誊写稿件,然后再投入邮筒,不久就回换来一张稿费单和寄来的样刊或样报。从邮局领出几块钱的稿费,跑到小卖品批发部给儿子奢侈地买袋相对昂贵的完达山牌奶粉。为提高孩子生活品质投稿写信赚“外快”成为我当时写信寄信的不懈动力。
再后来电脑的出现,让打字变得更加快捷、方便。写完后修改,发现不用邮寄了,电子邮件让几秒对方就能收到。很快就会得到回复,现在微信、微博等现代传递通讯方式的普及,让纸质的书信慢慢退出了我们的生活。
但有时静下来,却生出一种莫名的怀念,怀念那时候的慢生活,就像木心曾经说的“从前的日子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书信似乎是一位相识已久的好友,虽长时间未曾谋面,但却让人无比怀念和留恋。怀念寄信时的那种小心翼翼,收信时那种忐忑不安。寄信时生怕有丝毫差错,有时认真读上几遍,发现有错别字后就重新誊写一遍。拆信时的那种莫名的忐忑不安,希望信中传递的是喜悦与收获。好想再拿起笔工工整整写封信,但发现不知道寄给谁,即使寄出了对方收到信件后会不会怀疑自己哪根神经出了问题。
书信此类历史信物,慢慢消失在历史的尘烟中。正如一位作家所说,某些事物,经历了自己独有的辉煌与荣耀之后,终究会隐藏在历史深处。书信传递的情感,也会深深埋藏在我们那代人记忆里,成为记录那段社会生活发展历史的一部分。
作者:孙德国,山东无棣人,现就职于滨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先后发表散文五十余篇,作品散见于《人民司法▪天平》《大众日报》《山东法制报》《齐鲁晚报》《滨州日报》《鲁北晚报》《鲁中晨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