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一】声远长天:怀念陈永玲(1)

作者简介

本文摘自《声远长天:怀念王吟秋、陈永玲》一书,作者南奇(1937-2013),著名京剧票友、京剧艺术评论家,南铁生先生之子,曾参与筹建「北京梅兰芳艺术研究会」,兼任副会长。南先生此书以写实的手法分别细数了王吟秋先生和陈永玲先生毕生学戏、唱戏的心路历程,以及二人在时代巨变和意识形态剧烈冲突下如何面对横逆羞辱,竭尽全力度过艰困,保存师门真传与戏曲精髓的真挚精神。

死与生

「唉,好不烦闷人也!」一声娇脆欲滴的叹息,伴随着鼓点的节奏和悠扬的琴音,在小锣清脆的节奏中,中国古典文学名著《水浒传》中的风情女子潘巧云用兰花般的玉手拖曳着白云般的水袖若粉蝶飘出;媚眼飞扬,步伐轻盈若在冰面滑行,犹如西方芭蕾舞的足尖舞步;在那薄如蝉翼的白底绣裙遮掩下,象征三寸金莲的「跷」底若隐若现;来至台前,抬袖、掌面、左右羞花照水。

「潘巧云闷忧忧愁思满腔」,她右腕翻挽长袖别在后腰,左袖扬起搭在右边的肩头,在无限的惆怅中任其从肩头慢慢垂落;「想起了与海师父不能久长」,想起了那个枕席间缠绵之人,瞬间喜形于色,左手引出,满眼春色随手荡漾过去。海师父,俗家名裴如海,出家法名海公,人称海阇黎,意为佛寺中职事。潘巧云右手上头,轻捻慢揉,若持镜理妆的痴态;转而低眉含羞,忽想起此乃不伦之事,在「不能久长」的哀怨中,一点点平并双手,猛然棒打鸳鸯两手分开,听「久长」二字若观峰峦,拊掌一拍即飞散,失意与愤懑布满眼里眉间……

在北京冶金医院的一间病房内,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人,坐卧在病榻上,形容异常瘦峭,面上的微笑略带些紧张,杏眼炯然,兴奋使得双眸闪烁着如获至宝的光芒。眼前的电视中正播放着生涯寂寞的潘巧云,看完前面这两分半钟的表演,老人对旁边陪护众人释然一笑,目光立即又收回到屏幕上,生怕错过演员的任何一个动作。十月的秋夜,风轻寒重,夜色舒卷,偷窥着满室的热闹。

陈永玲之《翠屏山》

「想我潘巧云,生来薄命,先嫁王押司为妻,不幸早丧,是我又前行一步,改嫁杨雄。只因他喜爱拳棒,不喜枕边之欢。是我思念前夫,超度亡魂,内中有一个和尚,名叫海阇黎,我与他眉来眼去的,约定每日黑夜来往,相交之后,情意相投,可称得如鱼得水,十分恩爱。」两分多钟的念白,讲究闻其声如见其人。潘巧云是一个听梵音而红杏出墙的不贞之妇,其身段若何?念到「内中有一个和尚」数字之时,低腰颔首,轻佻斜睨,揉头偷笑,足以雕画其人其态;「眉来眼去」时,低涮手腕,眼珠随之飞转,眉心荡漾;「可称得如鱼得水」,右袖垂落,逆时针搅动,水袖翻里若游鱼在水,提起袖来,左手捉素练之尾;「十分恩爱」处,双袖平往后翻,复交叉于胸前,一个转身,小步一显,是一个无比柔媚的亮相;紧接着足下碎步,稳身平移,交错身前身后双摔袖,袖从肋间两侧平展扯出,若流水行舟,不见水流,唯见桨动,舟似静止却已越百里江湖;如此走一个椭圆弧回溯至原位,再疾速旋转移动身姿,携裹着双袖在眼前飞舞,飘带御风,旋转如风中落叶;随后借助腕力双掌交替上下弹袖,步履后退,一直退到舞台中央一桌一椅之前,身子水平右移,一并高扬,左小腿后弯,转面后顾,水袖、眼眸、足尖三点一线,复往左来,反此造像,旋身错步,素练高直,当两条素练齐齐跌落在右肩之上时,潘巧云已落座,单平挑出一条左腿,摔袖、收袖,左手捏右袖横在口边,皓齿轻含,足尖轻耍,手指在袖口缠绕,摇动身姿,眉目转动,道不尽娇俏扭捏之态……

一连串的动作,连贯流畅,若雪片,若流云,若梨花怒放。

潘巧云脑海中一瞬间的思索,被曝在京剧的舞台上。时间拉长了,空间扩展了,声必歌,动必舞,从思索的静态映射到了歌舞的动态。现实生活中,何尝见过一个如此夸张地且歌且舞来表达心头思绪的疯女子!对看戏者来说,这就是名著中那个情思缠绵的潘巧云,不疯也不癫,这段歌舞形象而生动地表达了她的娇息、她的困惑。生活和艺术,是两个范畴的概念,看戏看的就是艺术如何对生活精准地捕捉、浪漫主义地夸张……

为了正常供氧以维持良好的精神状态,老人戴上了氧气管。看着自己的学生在台上如此自若,他甚感欣慰。虽然按照早年间花旦行的标准,秋月的表演还很欠些火候,但是依这几日电视大赛的演员水平看来,她已经显得殊非等闲;她在台上的气场还显单薄,不足以罩住全台,但是她举手投足之间也有些老范儿。可以想到,现在坐在台下的评委们该是什么样的神情?惊诧!毕竟,这不是一出常见的花旦戏,也迥异于目前京剧舞台上的花旦身段和步伐。而且,这个二十多岁的演员,居然踩跷演出,显得那样的卓绝不群。看到学生前五分钟的关键演出平稳过去,老人紧张的情绪渐渐平抚,心跳如常,床前的红掌映着老人的面色,枯黄的皮肤也显出些红润来。

……

时隔不到半年,在北京北四环安慧桥附近一幢居民楼内,七十七朵玫瑰与几支素蜡同案,点点烛光从底部映照着悬挂的照片。照片中人,跷腿坐在欧式的白橡木椅上,白裤、白领带,半截袖玫瑰红的衬衫烘托出主人白皙光润的肤色;他右手随意搭在腿上,左肘枕腰支起左手,指间轻夹着一枚待燃的香烟;鬓发后拢,一丝不乱,通鼻梁下的唇纹微微上挑,双眸脉脉,眼影自然,眉剑轻举,上拂如画。照片之优雅可想见其人,其人何在?烛身上冰冷的「奠」字分明隔离出了阴阳两界,斯人已先行一步。影像是供后人凭吊的,肉身将化为灰烬,飘洒进山川大地。按照佛家的说法,魂灵将飞升进另一个世界,以补偿此生的冤屈抑或赎还此生的罪孽。

「老师前半辈子太苦了!」常秋月在电视上忘情地哭诉道,她在「第五届CCTV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花旦组以《翠屏山》潘巧云这一角色的精湛表演摘桂。她是陈永玲此生的最后一名筱派弟子,她凝听了老师一生的点点滴滴,每至潸然泪下。那张苍老的容颜,那双枯瘦如柴的手臂,却点燃了一个年轻演员艺术的灵犀。常秋月觉得:老师是为艺术而苦的,也是为艺术而活的。她无法想像出,陈永玲老师会真的离开这个世界,一生中那么多苦难都熬过来了,病魔焉能夺走他的生命?

常秋月参加央视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演出《翠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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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参加这次电视大赛,沈健瑾老师为常秋月选定了《翠屏山》。十五分钟的展示机会,要将故事情节交代清楚,就利用其中七、八分钟的过场戏,将原有的故事重构,陈永玲和陈霖苍父子二人一起定框架,故事扩充到十五分钟。因膝上旧伤以及心肺功能衰变,陈永玲老师时常坐着轮椅为常秋月说戏,在病床上吸着氧气也不停地说戏;对学生的唱腔、念白、身段,一点一点仔细掰扯;但逢说到兴头上,干脆就拔掉氧气管,赤着足站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躬亲示范动作,吓得诸人心惊胆跳。

在陈永玲肺癌进入晚期之前,年逾七旬的他依旧能登台,

他此生最后一次粉墨登场演出的戏是《战宛城》,台下的陈永玲,身体羸弱,哮喘已与日俱增。

主办方问道:「<思春>还要唱吗?」

「当然要!」他回答得很干脆。

「还要踩跷吗?」

「当然要!」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您年纪大了,踩跷很吃力的!」

他笑而不答。

台上的陈永玲,的确如换了一个人一般,你很难将台上情态万种、灵动若飞燕的少妇与台下病魔缠身、行动迟缓的老人联系在一起。艺人台上、台下的反差,源于他们对艺术执着的信念。他们临台的表演是忘我的,生活中木讷之人在舞台上也许言辞机敏,生活中谨小慎微之人在舞台上也许锋芒毕露。应该说,艺术和生活对优秀的艺人来说是两个世界:一个世界,现实却布满了看不透的面纱;另一个世界,虚幻却清澈见底。对表演艺术来说,年龄并非问题,关键在于你是否真的投入进去,看你是耽于世间的争名夺利还是乐守清贫献身于艺术,真正的艺术大家是宁愿死于舞台上的。

对于一个因病体拖遝再无法上得台去的艺人,心底的无奈应是一种煎熬。

获得金奖的常秋月兴冲冲地捧着鲜花来到陈永玲老师的病房,对陈师,她有无尽的感激之情。但还未开口言谢,永玲反倒先柔声道:「谢谢你,秋月。」

在常秋月看来,这个「谢谢」颇为蹊跷,着实受之不起。

然而,就永玲来说,常秋月是他生命残存中的一段延续,犹如寒冬里最温暖的一缕阳光。此生应该等不到来年春暖雪化时了,但这一缕阳光已给予了他足够的慰藉。当他在病榻上看到电视直播时,学生隐约有了他自己的影子;这枚金奖与其说是对青年演员常秋月的肯定,还不如说是对陈永玲艺术的肯定。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对京剧筱派艺术的肯定。全国观众都看到呐!永玲心满意足,他心底跟着常秋月在台上向全国观众以标准的鞠躬礼谢幕,不,应是几个深情的飞吻谢幕。对于这个一辈子沉浸在戏里面,到最后落叶归根回到大陆,沦落到无户口、无工资、无社会地位的「三无人员」的艺人,陈永玲并不甘心寂寂无闻地死去,筱派艺术不能也这样陪自己埋入黄泉。常秋月十五分钟的风采,举重若轻地改变了这个冷冷清清的结局,陈永玲深表谢意。

他安详地闭上了眼睛,通往天堂之路铺满了灿烂殷红的玫瑰花,那斑斓的色彩,一如他所秉奉的人生态度。生死别离,并非总是需要那样庄严肃穆的仪式,他喜欢用自己独有的形式与众人永诀;他不希望爱他的人用眼泪依依惜别,生怕这潜然的泪珠会滑落在玫瑰的花瓣上,模糊了天阶的花径;他也希望恨他的人能破例怀着一颗平静的心看他澹然离去。在《贵妃醉酒》优美的旋律中,他渐步且远,不再回头。他是精神的贵族,他浑无遗憾,也只有无憾无恨之人才能走得如此从容潇洒。

陈永玲之《贵妃醉酒》

「音容永存」的挽联下,永玲的女儿为父亲点燃了最后一支香烟;在父亲的遗像前,她几次哭得昏厥过去。那一缕淡淡的青烟缭绕在玫瑰花丛,久久不忍散去。

在三个子女的心目中,父亲陈永玲是顶天立地、一诺千金的伟丈夫。一生清清白白,一生与人为善,一生钟情于艺术,一生受尽屈辱;却压不扁、打不折、拧不弯。家庭在政治的高压下濒临崩溃的时候,是父母坚毅的脊梁支撑着,迈过了一道道坎儿,冲出了政治上的孤岛,走过了生活上的困窘。在朝难保夕的贫寒生活状况中,三个孩子没有得到过多少物质上的保证,却在父爱的笼罩下渐渐长大。体味了做人的艰涩,懂得了坚守信念的艰难,他们希望为父母分忧,希望能够出人头地,希望争取到合理的人格待遇。

陈永玲《贵妃醉酒》:耳边厢又听得驾到百花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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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父亲的影响,永玲先生的长子陈霖苍,自幼喜唱京剧花脸。在京剧的生、旦、净、丑四大行当中,净行因以油彩敷面勾勒脸谱,故俗称花睑;人物个性鲜明,在歌唱中尤其注重共鸣音的使用。花脸又有以「唱工」见长的「铜锤花脸」和以「做工」见长的「架子花脸」之分。霖苍从甘肃省艺术学校毕业后,进入「甘肃省京剧团」,他和父亲在西北、在北京、在青岛的舞台上数度演绎《霸王别姬》的千古绝唱。父亲对艺术的痴迷和无止境的求索,让陈霖苍感悟到了艺术的无限魅力。父亲是他的艺术导师,也是他最理想的合作者,更是知音。他的艺术禀赋让他很快成为了团里的主演,随后任甘肃省京剧团团长,继任江苏省京剧院院长。他在京剧舞台上演绎过周恩来、朱德、陈毅、贺龙几位老一辈革命家,也阐释过老舍笔下的骆驼样子;「文华表演奖」、「梅花奖」、「白玉兰奖」一一斩获,父亲给他的艺术启迪让他在艺术道路上实至名归。与父亲截然不同的是,陈霖苍也获选了中国共产党第十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甘肃省第九届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中国文联首批百名「德艺双馨」好演员等社会荣耀。他是国家一级演员,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永玲的小儿子陈元(陈逸恒),一九八二年在甘肃歌舞剧院学习表演艺术,一九八九年去了香港,签约香港无线电视台,担任配音和幕后工作十余年。他的嗓音雄浑、低沉、声线变化大。他对艺术的感悟同样有永玲的遗传基因,随后接演了一部部影视剧。在父亲的启迪和指引之下,他掌握了演绎人物的节奏感,从《绝对权力》、《忠诚卫士》、《国家公诉》、《一江春水向东流》到《我主沉浮》,角色份量越来越重。他豁达开朗、直率坦荡、做事认真、为人真诚,在影视圈他是值得一提的实力派演员。

永玲在三个儿女的心目中,形象是最崇高的。无论外界对他有怎样的诬蔑和辱骂,都丝毫动摇不了儿女心中那个真实而慈爱的父亲形象,两代人之间有心灵与心灵毫无保留的沟通,两代人的精神世界是一体的。

但死亡并不会顾及人格的高贵与猥琐。

永玲喜欢台下此起彼伏的喝彩声,那对一个演员来说,是莫大的安慰、是至高的荣耀。观众的喝彩能刺激演员艺术创作的兴奋神经,台上台下形成的互动,犹如情人之间脉脉的眼波,在舞台上下的时空间交错传导。最热烈的时候,两三千人的剧场内激浪翻滚、此起彼伏;在强烈的明暗对比之下,闻得声浪从耳际两侧和面前轮番扑来,却根本看不清人面。一次次谢幕作揖,一次次被兜底儿的叫好声招引出来,艺人得能如此,夫复何求?

他不希望曲终戏散。戏一散,幕垂落,光影暗,剧场冷清了下来;回看台上,空空如也,台下更兼悄无声息;猛然间才察觉,这个舞台好似向来就是如此的寂寥,谁会想,就在片刻之前,一切都还是如此的热烈,也就是转瞬之间,只落得冷月无声。

戏如此,生命亦如此。

生命的历程如此的短暂,短到犹如浮光掠过院墙的一杀,短到堪比花开花落的一幕;但纵使浮光掠影、花开花落,也有不一样的姿态。每一个独特生命个体的表演方式,或拙劣、或庸常、或诡异、或优美绝伦,不一而足。但无论如何,都会完全被掩盖在时光的背影之后,留下的不过是在别的生命个体中一些残碎的记忆,最后这些残碎的记忆也会被时光筛落。于是,这些活着的生命体希望,尽量用一些特殊的载体,记录下某些值得回味的记忆,让之随着时光一道飞往下一个驿站。生命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我想,不过就是为了证明在时光的隧道中的确存在过这样一些特殊的鲜活的生命,他们绽放过一瞬间的美丽,如同蝴蝶抖动的翅膀一般。

倘若说「驾鹤远翱」是永玲最末的一台演出,则托灵的「五彩祥云」就应是观众心底挥之不去的怀念。

陈永玲、陈霖苍父子之《霸王别姬》

作为一个艺人,他的目的就是演戏;他一辈子都沉浸在戏里,他创演的每一个故事,他所扮演的每一个角色都有血有肉、深入灵髓。对他来说,演戏就是要与戏中能人物感同身受,人我合一,悲其所悲,痛其所痛,忧其所忧;一出戏唱下来,恍惚又经历一遭轮回。这一辈子经历了别人几辈子也体味不到的酸甜苦辣,永玲认为:值了!永玲的一句座右铭是:「要雪中送炭,不锦上添花。」,他一生鼓励和帮助了许多在地位上比他低的「小人物」,对自己,则做到了宠辱不惊。观众没有理由不怀念这样一个心无旁顾、兢兢业业的艺人,他简单而执着、质朴而善良。

但艺术的世界有时候就像童话剧中的梦幻岛,却并非隐逸避世的桃花源。社会环境是多元的结合体,文化、经济、政治、法律、意识形态等等纠结构成了社会。意识形态决定了社会核心价值的取向,但最强有力左右人意识形态的却是政治制度。其它的如文化之类,不过是一枚不起眼的弱音符,被掩盖在在政治制度的强音符之下。在一首曲子中,文化无处不在,却又左右不了主旋律;不适宜政治意识取向的文化,在打击乐的强节拍之下,足以顷刻间支离破碎;然后在主旋律下添加一些新的装饰音,构成别样的文化体制。制度,不过是一部分人为了最大化自己的利益而利用芸芸众生明哲保身的弱点所编织的一张巨网。一场场文化的盛宴,通常是戴着镣铐的舞会;这张巨网,容不得稍许的躁动;而在文化场中的一个个看似翩翩的舞者呢,他们的梦幻岛已被泡沫般踏碎,周遭已遍布芒刺;舞蹈者用各自的方式逐一谢幕而去,迥异却又相似地消逝于冥然。曲子不会终结,曲调或有更改,时常还带出一声沉闷的长叹。

因历史的原因,男人开辟了京剧旦角艺术的疆土,创造出了一道迤逦的风光。京剧「四大名旦」各自奋蹄,将京剧旦角艺术刻在了世界艺术殿堂之中;虽然皆是旦角的艺术,却如春夏秋冬四季一般的不同,各施妙境。四大名旦之后,学习旦角的男性不计其数,但是无一人能出其右者。自然,你可以说是因为他们生于苦难故而天道酬勤,你也可以说是因为当时拥簇之人在财力、舆论、剧本、文武场各方面合力烘托出了一段戏曲的盛世,方才有梅、尚、程、荀四大家的横空出世。这些说法都是对的,但今不如古的原因,最根本的,恐怕还是「时不我予」之故罢!

在男权女权平等的意识形态之下,戏曲的旦角艺术早已不专属男性。反之,社会舆论导向认为,理所当然地应该是女性去扮演女性;男性只应去耕耘戏曲男性角色那片田圃;走到一个极端,就是取消男性演旦角的权力。男性旦角演员开始一步步遭封杀,这就是中国自建国之后意识形态的最强音;它是在高度泛政治化的社会条件下形成的,虽未载入法律禁文,但这有如高音喇叭下的呐喊,足以将男性旦角演员贬入下九流职业中的下九流中去。那么京剧四大名旦呢?一九零四年出生的程砚秋,一九五八年心梗去世,生前诸戏遭宰杀,直到死时尚长叹息;一九零零年出生的荀慧生,一九六八年冰冷地死在了牛棚里,死无所托;小之两天出生的尚小云,「文革」中屡遭迫害,历遍批斗诸类「盛事」,一九七六年平反无望,病死长安;一八九四年出生的梅兰芳,碍于国际声誉隆重,风雨雷电尚有所顾忌,梅兰芳本人后期虽也郁郁不得志,但赶在「文革」之前去世的他,还算是死得其所。不妨考虑一个问题,倘若梅兰芳先生一直活到了「文革」时期,他的境遇会如何?以文学巨擘鲁迅为例,一九二六年因支持北京学生爱国运动,遭北洋军阀政府通缉;一九三零年起,先后参加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和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反抗国民党政府的独裁统治和政治迫害;一九三六年鲁迅病逝沪上。「如果鲁迅今天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这是一九五七年罗稷南冒昧问过毛泽东的一句话,毛泽东当时认真思考了下,当着众人之面,他的回答是:「以我的估计,鲁迅要么关在牢里还要写,要么识大体不做声。」鲁迅尚且如此,试想十年之后,以「文革」之暴烈狂浪,梅兰芳这样一个曾为国民党唱过戏的戏子,该是个何等的下场呢?

流水无形,唯一保全的办法只能是顺水行舟。中国戏曲舞台上的艺人,可以演只手遮天的皇上、帝王,但那都只是在剧作者的笔墨中起舞弄影的幻象;在浩瀚渺茫的水途中,他们只是豆粒儿大的小舟上的一株草芥;命运最喜欢跟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开玩笑,哪怕是一阵寒风,也足以吹折了草芥们的腰身。

泛政治化的社会意识形态,捉弄了太多人的命运。爱你的人与你共命运,恨你的人与你命途迥异。在爱恨交织的世界中,苦乐随形,回报、馈赠、抑或抗争、回击,如何找到一个不温不火的平衡支点,的确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

我想,永玲找到了这样一个平衡的支点,不偏不倚。他是无憾无怨地微笑着安然离开人世的,每个爱他的人、恨他的人都收获了他在迈上天阶之前预备下的一份礼物。

他微笑地对待摧残他的艺术、毁谤他的人格、封杀他生路的人。在看似没有尽头的逆境中,他仍然迎风伫立着,没有悲观绝望的诅咒;息怨却恨,他没有被击倒。他不信宿命,他以自己执着的精神和对艺术的孜孜追求,去回敬这些不公正的打击;以他优美动人的身姿和歌唱,证明了他所追求的艺术是尔曹不可企及的境界。以柔克刚,这是个出乎意料的结局,他是与命运抗争的胜利者。

在他所终生奋斗的艺术事业上,他是非凡的胜利者。在意识形态对文化重压肢解之时,他坚毅地保存且丰富了筱派艺术的表现力。痛与乐并存着,是他大半生生活的写照。无论条件如何险恶,他仍然竭尽全力去维护筱派的脉息;他用精湛的舞台演出,击碎了那些对筱派艺术采取全然否定的虚无主义者的妄想;他一直以笑容去面对从艺生涯中的曲折与坎坷,他付出的辛劳和汗水获得了人们的敬仰和欣慰的回报;而他所留给后人的,则是无穷的艺术财富。他的生命划上了休止符,但他用生命、用心血、用顽强的意志和刻苦的努力所保留的艺术遗产,成为了京剧艺术舞台上一朵盛开不凋的红玫瑰,培植在观众的内心深处。

在不如意的生活环境中,他对两儿一女的教育,所获得的回报犹如胜利者的三枚大勋章。儿女在各自的事业和生活中,都取得了骄人的成绩;对于父母,他们恪尽孝道。父母恩德等天,子女一直目送着父亲与母亲一道消失在了那遥远的天尽头:永玲无憾于后人。

陈永玲、言慧兰夫妇合影

他在维护自己人格尊严上亦是胜利者。在黑云压顶、多重政治大帽的凭空捆箍下,他以清者自清的姿态坚持到了黎明的曙光。他以高雅纯净的人格离去,经历了两种社会制度,一生未尝领受过一份无功的俸禄;他是在碧朗的天空中,心无牵挂地循着玫瑰的芬芳微笑着一尘不染地走远的。

是呀,人之一生,原本一丝不挂而来,又何须满腹牵挂而去呢?名利不足挂,因其虚妄浅薄;子嗣无足挂,因其自有归去来处。人之去,当若浮云,不余片羽。

如他的学生——蒙族的优秀电影演员斯琴高娃在为恩师陈永玲周年纪念时所挥毫写下的:

我师陈永玲先生一生

福至不惧,富至不狂   宠辱不惊, 处至泰然

乃大象无形  青云实为巨子

为艺不朽   铸月陶风

唯真 唯善  唯情 唯义

与天地日月同在    诚然哉!

【连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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