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峰小说丨荒边之恋(连载之五)

荒边之恋(之五)
任 峰

四、先进教育工作者

一辆土黄色的长途汽车,在通向H省的土路上摇摇晃晃地蠕行着。车顶上一块帆布罩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和大大小小的编织袋,那块帆布已经发白了,碗口大的窟窿有八九个,一只小羊羔不甘寂寞,从一个窟窿里伸出头来,好奇地向四周望着。长途车在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一条更窄一些的土路拐出来,伸向远方的群山。两位二十二三岁的小伙子从车上下来,他们随身各带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卷儿,一支洗得有些发白的旅行包,一个装着脸盆和牙具的尼龙网兜。他们是刚刚离开大学校门的刘流和刘坤。这里离他们的目的地还有八十多里路,已经没有别的交通工具了。
他们把行李卷儿背在肩上,再把旅行包架在行李上,提起网兜,脚步轻快地走着,八十里的步行,对于这些由农村出来的年轻人,算不了什么难事。他们一边走,一边谈论着打算,描绘着让家乡、让荒边尽快好起来的蓝图。
一辆独轮车吱吱扭扭地从后面赶上来。推车的是个五十上下的汉子,车右边坐着一位七十岁左右的老太太,缕缕银丝很整齐地笼着,盖着一床农村常见的紫花棉被,人显得有些清瘦,但很有精神。车左边放着一只柳条筐,里面装着青菜、瓦罐和一条粮袋,粮袋上面是一只塑料袋,隐约看出里面装着十几个中药盒。
“是韩奶奶和亮叔啊,您们这是从哪里回来呀,韩奶奶您身体还挺好的吧?”刘流认出是本村的人,打着招呼。
“到县城给俺娘看病,顺便买点东西。又放假看家来了,甜瓜?”甜瓜是刘流的小名。
“不,我已经毕业了。学校批准我回到乡里,在荒边中学当老师。”刘流回答说。
“上了大学又回来当教书先生?好啊,好啊!孩子,你没忘本呀。”老太太说。
老太太叫韩月林,土改时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丈夫是民兵连长。一次解放军的一个侦察排需要向导,村长就安排她丈夫去了,谁知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国民党军又打过来,在韩月林家养伤的区委书记带着警卫员、护士,和韩月林一起躲进山里,藏在一块山崖下。不料区委书记身体虚弱,站立不稳,摔了一跤,撞在一棵树上,被敌人发现了。开始他们都隐瞒身份,敌人审问了半天,没发现什么破绽,就把他们关了起来。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敌人突然把区委书记、警卫员和护士都杀害了。五十年代肃反时,区委书记被害案是个重点,可韩月林怎么也说不清为什么在场的四个人只有她一个人活着,加上丈夫的下落不明,给她定了个“出卖党的干部”的罪名,判了二十年徒刑。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落实政策,终于查清,当年区委书记被捕后不久,区粮秣委员也落入敌人手中,经不起拷打,供出区委书记和两个随员被捕的情况,但他不认识韩月林,没有提起她,结果幸免一死。丈夫和那个侦察排行进途中,遭遇一股悍匪,激战半日,寡不敌众,全部壮烈牺牲。上级给韩月林平了反,定为烈属,享受离休干部待遇,并安排她到县城养老。可老太太说什么也不去,仍和儿子韩亮住在荒边。
“甜瓜和这位同学,你们把东西放在车上,我一块推着吧。”韩亮说。
“不啦亮叔,东西不沉。你们先走吧,我们一边走一边看看光景。”
独轮车慢慢走远了,隐约传来老太太“甜瓜是个好孩子”的话音。
踏上家乡的土地,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几十里的步行,并没有觉出累。分别好几年的母校,不知不觉已出现在眼前。面对破旧不堪的校舍,他们既高兴,又心痛。他们把手卷成喇叭放在嘴边,大声喊道:“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嗬嗬,你们来了。快请坐,快请坐。”校长办公室里,一位干瘦矮小的中年人接待了刘流和刘坤。“我叫刁栋才,前些年老校长中风病退了,上面就让我在这里负个责,别人都喊我校长校长的。唉,这哪象所学校啊!早就听说你们要来,我是打心眼里高兴呀,咱们这里太需要你们这样又有志向又有正规大学文凭的年轻人了。我呢,只不过是个文革期间的省联大毕业的。”末了,他很不过意地埋怨说:“你看你们也不提前拍个电报、打个电话什么的,我们好去接一下,让你们走了这么远的路,真是有些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来来,喝口水喝口水。”
“谢谢校长,您别客气。我们是从这个学校出去的学生,现在又回到这儿工作,今后还得请校长多指教。”刘流和刘坤一面回答着,交上带来的行政介绍信和组织关系,一面打量着这位校长。
刁校长看起来有四十八九岁的样子,偏尖的脸盘上肌肉显得缺乏弹性,有些稀疏的头发很整齐地向后梳着,头发黑得与年龄似乎有些不很相配,仔细看去,鬓角和耳根的发际泛出白来。眼睛不大,两道眉毛细细的,嘴角微微下斜。一身浅灰色的西服,衣摆和袖口已经起皱,衬衣的领口敞开着。
“咱们这里的宿舍比较紧,你们两个还得委屈一下,先住到会议室里吧。”校长把他们领到最西头的会议室里。
刘坤的眼光在会议室里扫一圈,一股凉意掠过心头:七八只木凳,围着一张油漆剥落的老式方桌,木凳有的凳面已经开裂,有的凳腿用铁丝捆着,那情形就如一群穿戴破烂的小流浪汉围着一个老乞丐,看他有滋有味地啃拾来的鸡骨头;山墙上贴了几张卷边的白纸,有的写着“考勤表”,有的写着“处罚规定”;正中的后墙上,黑墨写的“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八个大字,在方形的大红纸上龙飞凤舞,几条蛛丝七上八下地飘荡着;标语下面,一块“支农先进学校”的玻璃匾额布满了灰尘,费好大气力,勉强看出下面的落款是乡教委的。
刘流把行李卷放在那张方桌上,从墙角里找来一把秃头的苕帚,先在地上洒了些水,把屋里上上下下清扫了一遍。刘坤从附近的草垛上抱来两捆干草,铺在地上,这就算是他们的窝了。
按照校长的安排,刘坤接手教初三物理:刘流则接替了学校从外地聘请多年的初三化学课教师,并担任理化教研组的组长,一间门窗残缺的理化实验室也交给他管理,原先那个管实验室的女临时工做他的助手,学校里一些人管她叫“实验员”。
没过几天,刘流发现这个女工除了扫地、洗洗器皿外,对实验上的事一窍不通。一问,她小学的课都没读完,在家里待了几年又来到这里。学校经费这么紧张,为什么要养个闲人呢,把她辞掉,省出来的钱用到教学上不是更好吗?刘流边想边推开了刁校长的家门。
那位“实验员”正坐在刁校长对面,见刘流进来,脸上泛起一片红晕,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水,低着头走了出去。“这是我的一个外甥女,下学后没找到工作。在这里一边做些零杂活,一边想学习提高一下。她在你手下,你还得费心多帮助帮助她呢。”刁校长看了一眼那女工的背影,对刘流说。
刘流张了张嘴,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来。
以后的几天里,他多次向刘坤说起,自己怎么这么懦弱,怎么就没勇气当着校长的面把心里话说出来。
刘流和刘坤利用课余时间,先把理化实验室进行了整理。他们找来木工,把破旧的桌椅、木柜修理打磨,用白漆刷了。原来乱七八糟堆放着的仪器和实验试剂,分门别类重新摆放。墙上挂起了牛顿、哥白尼、爱因斯坦、法拉第的画像。画像左边,一张粉色的纸上写着迪肯森的名句:“虽然高尚的人能看出/信仰是一种美好的创造能力/但在紧要关头/还是使用显微镜较为慎重。”画像右边贴着两张白纸,一张是《实验室操作规程》,一张是《实验室管理规定》。
两个月后,县教委组织全县中学实验室大检查,荒边中学实验室得了满分。没多久,刁校长从县教委开会回来,抱回两块匾额:一块是奖给学校的,一块是奖给刘流的。给刘流的这块上面写着:“先进教育工作者”几个大字。
刘流很惊讶,他问校长:“这是不是搞错了?我刚来才几天,哪里配的上这么个光荣称号呢?”
校长的细眼眯成了一条线“小刘呀,别不好意思嘛,咱们的实验室就是整得挺好。再说了,凭我在大山沟里工作几十年的份上,他们不给咱们学校一个名额,我不站在教委大院门口,骂他个狗血喷头才怪呢!”
刘流觉得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任峰,安徽界首人,1964年生,1986年师范毕业分配到界首一所中学教书;1994年调乡政府工作;1996年调界首市政府行管局工作至今。
安徽省作协会员,界首市书法协会主席。
其书法作品多次入选入展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办的各大展览,美术作品也多次参加省内外大展并被有关方面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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