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过,在你不曾听说的黄昏日落
张爱玲说,一个男人一生中有两个,至少两个女人,一个妩媚动人,她是红玫瑰,一个深沉婉约,她是白玫瑰。
但是无论是红玫瑰,还是白玫瑰,都抵不过一句轻描淡写的「久而久之」——时光最无情,它将一切斑驳的丑恶真相都倾吐出来,令人失意忘形。
李碧华比她走得远一步,她不仅看到了许仙痴情于伶俐大方的白蛇,动心于娉婷妖娆的青蛇,她还看到了青蛇缠绵于温柔小生许仙,也憧憬着威严高僧法海,一个是春水初生,一个是春林初盛,一个青翠欲滴,一个蓬勃英武。
一个女人,一生中也会有两个男人,至少两个。
一个清淡如粥,令人心里踏实安定,如沐春风,在他身前,不会惊涛骇浪,不会云端起伏,与他交往,每时每刻,都是细水长流,最初的时候,就已经生出了骨肉至亲,情同手足的心意。
另一个男人,他时而凛冽如冰刀,时而邪魅似鬼火,时而霸道,时而温柔,他在你身前,你感到有些电光石火的晕眩,他的身影笼罩你,你似乎有些捉不住他,参悟不透他,你感到苦闷,感到彷徨,但这种忧郁寂寞的心理,在你的眼里,也是爱的表示,所以你心甘情愿。
每时每刻,你都感觉鲜活有力,一道沉默却具有说服力的眼神始终在你眉间心上痴痴地漂浮着。
亦舒的小说《烈火》里的女主角荷生,就是这些女人中的一个。
最初她以为自己爱上的是言诺,因为他善解人意,体贴细心,将他的生活周全得滴水不漏,在他的保护之下,她感到水到渠成的安定从容,仿佛一生便可以如此散淡慵懒地流淌过去。
这份感情一直貌似坚定,直到她遇见了言诺的好友烈火,他是一个落拓不羁,留长胡须的男子,为人处事有一种令人捕风捉影的潇洒气质,总而言之,他是一个与言诺截然不同的人。
如果说与言诺相处,她是行走在一眼望不到边,但是笔直宽敞的公路上,那么在烈火身边,她就仿佛有一种走盘山小道的体验,雾朦胧鸟朦胧,暧昧不明,看不真切,你不知道何时会有柳暗花明的绝世风景,但是你渴望探寻。
人生如迷宫,爱他,就等于揭开一个谜底。
最终,荷生选择了烈火,纵然与他交往即意味着,她会卷入一场剪不断理还乱,错综复杂,而且孽海情天的豪门恩怨当中,但是她心甘情愿,所以一往无前,见神杀神,见佛杀佛,表现出了一个在爱里面的女子,合该有的英勇。
张爱玲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里,佟振保是相当矛盾的,因为他永远向往着得不到的东西,因为得到的随着岁月流逝也会变得憔悴乏味,有气无力,因为他渴望捕捉的,是飘荡在窗帘上的魅影,不是实实在在的花纹。
这是人性的悲剧,带着点艺术化的献身精神,带着点生涯无所退避无所救赎的决绝姿态。你可以说这是她的刁钻,可以说这是她的清冷,可以说是她的残酷,也可以说是她的深邃。
但是亦舒小说是务实的,是平易近人的,也是温暖的。
因为荷生在确定自己爱上了烈火以后,就此对他深情不移,矢志不渝,即使在烈火因为家族矛盾,而错手导致同门手足坠落高楼而死锒铛入狱以后,即使当她身怀六甲,孤苦无依,昔日爱人不计前嫌给予关怀与照顾以后,她仍然坚定不移地等他回来。
隔着一座浩渺苍茫的大西洋,她给他写去一封封的信,虽然无一例外都被退回,因为他不愿意让自己与她再纠葛下去,他不愿意自己黑暗的过去再让她沦陷,他希望她有新的前程,更美满的余生,但是她一意孤行,绝不悔改,你或许觉着她痴,你或许觉着她傻,但也必定会有人心生无限的憧憬感动,恍悟人世间毕竟是有人笃信着爱情的,于是觉得难能可贵。
她永恒地走在回家的同一条路上,那里树木葱茏,蓊郁清凉,她相信,他总会从一片浓荫深处朝她走过来的吧,她始终心怀期冀。
黄天不负有心人,她终于收到了他的信,在春回大地的时候,在万物复苏的时候,在她的孩子马上就要呱呱坠地的时候,她的心中陡然生出无限的希望。
爱情最煎熬的莫过于等,而爱情最宝贵的,却也是一颗愿意排除万难,殷勤等候的心。
中途易辙,弃暗投明那或许是本分,但是一意孤行,一往情深,那却是情分。
兴许只有小说家才愿意奉献出如此一心一意,令人心生温暖,憧憬不已的爱情,当然,还有电影编剧,《烈火》这部小说发展到最后,我越来越清晰地记起从前看过的一部韩国电影,那就是汤唯玄彬主演的《晚秋》。
那部电影当中,何尝不也是一个落寞的痴情人,寂寞却无怨无悔地将一个男人深深沉沉地爱,真真切切地等,因为蓬山多路,辗转辛苦,千难万难,山高水长,但因为是你,曾经为她冷冰冰,麻木堕落的生命带去光和热的你,所以她愿意。
那是在去西雅图的客车上,他的钱不够买一张票,她慷慨解囊,所以他们的缘分就此显现出眉目。
多么令人哀伤的组合,一个是刚从监狱里准出七十二小时的杀夫女囚犯,一个是勾引富家太太,为女性服务,被人追杀的男人,真不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搭配。
发生在旅途中的爱情,永远是那么的短暂,仿佛电光石火,弹指一挥间,却又永远是那么惊艳,值得一辈子去铭记,比如杜拉斯的广岛情人,比如《爱在日落黄昏时》里火车上相逢的男女。
真的就像徐志摩的那句诗,没有更多,他的诗歌里,我唯一喜欢的一句,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地点是虚妄的,可能是广岛,或者是东京,也许是巴黎,意大利,还可能是西雅图,美丽的西雅图,爱情神话里的西雅图,汤姆汉克斯的西雅图,吴秀波的西雅图,汤唯的西雅图,无数人的西雅图,而爱情是真实的。
也许明天就是路遥马亡,两败俱伤,但是今天,今天我们相对,如在梦中,为了这片刻的真实,我也愿意铤而走险。
他们有七十二个小时的时间相爱,然后分离,最多七十二小时。
这七十二小时里,他是唯一一点跳脱出人情世故,虚与委蛇的真实。他是底色暗沉的公寓,整洁干净却令人彷徨窒息的街道里的一点温热。
就像天上的仙女,海里的人鱼,但凡去了人间,总想着流连忘返,尽情陶醉,心里千疮百孔的安娜也想在剩下的最后一天,珍惜时光,留在「人间」,就在西雅图,和那个再度重逢的男人一起。
如果你的人生只剩下一天可以打发,你会选择以怎样的方式去度过?
对于安娜来说,这是她在监狱外面的最后一段时间,对于勋来说,下一秒钟可能就是倒地而亡。
两个命途多舛,运道不济的人相逢,一起打发余下的光阴。他们选择在空荡荡的游乐园里游戏,却恰好遇见一对产生摩擦的怨侣,他们看着那一对男女相对絮语,并且自己编织着剧情,仿佛看到一段爱情的前世今生。
如果我们一同演过一出戏,那么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是不是也曾共享过爱情的辛酸绮丽滋味。
在午后的落日缤纷里,汤唯扮演的女子轻轻旋转着咖啡杯里的汤匙,窗台上旋转跳跃着的是迷离烂漫的阳光,她忽然想起那些日子里,属于一个本来陌生的男人难得的好,忽然感到人生不枉,于是在唇畔,浮现出一个灿烂明媚的笑容。
毕竟,对于他来说很珍贵的一只手表还在她的手上,她对待爱情,对待婚姻可能早已心如死灰,但是对于一个陌生的男人,对于一个在旅途中相逢的,还未来得及深入了解,乃至倒戈相向,陌路相忘的男人,她原因心生刹那温暖。
可谁知,这一刹那,竟是永恒。
那是我看过的,对无怨无悔最真切最美好的演绎,多少年后,另外一部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当中,章子怡扮演的一位经历过世事沧桑,艰难困苦的妓女,素净打扮,返璞归真的一个转身,面对着多年前对她情深意重的一个男人,绽放出一个倦怠却不失感激和庆幸的笑容。
至少你曾出现过,至少我们曾相爱过,至少你在我心目中的光与热,还未曾退却,至少世事更迭,千帆过尽,你的身影,在我的心头,还盘旋不去,那么我依然愿意,为你等候在这里,即便万籁此都寂,即便焜黄花野衰,即便海枯青山烂,即便无风也无晴,但我也甘愿,一瞬之间,便一生一世。
或许我也会默默地看一场日落,喝一杯苦咖啡,听一首白光的歌,听她唱着,我等着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只是,我不会埋怨,不会的,因为我心底,还留有希望。
你不在的那些日子里,我就是这样活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