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歌。

夏天,这个季节,蝉声聒噪,不眠不休。树木欣欣向荣,枝繁叶茂。少年衣袂飘飘,心花怒放。

它是季节轮回里,最如火如荼,兴致昂扬的那一章节。

而所有的流金岁月,仿佛都是一眨眼之间的事情。

庆安一恍惚,秋风乍起,竹席生凉。

窗阑的日光,稀薄跳跃在她的眉眼之间。好像,她只是一打盹,人间已是别有洞天。

她将夏天错过,夏天将她遗忘。

此时的庆安三十岁,看一切都像是浮生一梦,迷离徜恍,久经沧桑,习以为常,便安之若素,仿佛翻山越岭,独自走过漫漫长路,而白云苍狗,人烟与鹤影,俱随风杳。

她无端想起了她的十五岁。

把流年转个弯,打个折,叠起来,妥帖安放。

她的十五岁,是冷冷清清,孤芳自赏,对影自怜的十五岁。尽管当时她不会发觉。如今想来,难免含着一股子凄怆,似吸进一口水,一阵烟,有一个喷嚏,呼之欲出。

她坐在天台上晃荡着双腿。前前后后,左左右右。

她的趾甲长得不漂亮。大得太大,小的又太小,参差不齐,像一只母鸡护卫着身后的羸弱的小鸡。勇敢的是黔驴技穷的孤勇。怯弱的又太怯弱。彼此硬生生把彼此比下去,无可奈何的。总之是无丝毫美感。

没有人替她涂鲜红亮丽的蔻丹,而且,她不喜欢。

她讨厌女生的过分妆扮,琐碎而无聊。她喜欢一切遭人冷落的事物。一枚枯叶,一颗溪石,一朵蝉蜕,一粒尘埃。

她凝望着天际云卷云舒。时而似一朵血红的玫瑰,似火烧阿房宫,似如火如荼的欲望,时而又似水漫金山,隐隐沉沉,天空寂寞得生了锈,长了茂密的绿苔。

她学男孩子吹口哨。努力撮圆嘴唇,翕动着舌头,两腮都生麻,却只能发出风过隧道的粗塞苍浊,混沌不清晰的鸣响,而且是强弩之末,是凄凉的尾音,有气无力。

她莫名依恋男孩子口里传出的清悦明亮的口哨声,像一线光芒乍现。平白地,从头顶抛下来,是教堂斑驳陆离花纹的天窗外泄进来的一束光,渺茫的,不经意的,有神圣而庄严的意味。

尽管她知道,男孩子这种行为,泰半是戏谑与调笑,或者吸引女孩子的注意,一点不庄严。但她无端端有这种感觉。

因为年轻的缘故。喜欢将一切想得太过美轮美奂,且值得寄予厚望。

高中第一次上台做自我介绍,庆安穿了简单的白衬衣,是哥哥穿过的,洗得白里透着一抹黄。似老式居民楼里的声控电灯。那种虚弱,不易捉摸,却分明存在的黄。

她说出自己的名字以后,撩起了衬衣的下摆,露出肚皮右角一块皮肤,指着那里的一道疤。台下隐隐传来轻微的吸气声。短暂的,窥秘似的,怕被人发觉的。或者,还有同情,鄙夷,与耻辱。

她说,我五岁时爸爸带我去江边,夜里,他去找地方停车,我一个人欢呼雀跃,没看清路,撞上江边绿地的围栏,被铁丝结成的绳络划了这一道疤。我并不认为它很丑陋,不可见人。

这是我,我不必藏着掖着。我讨厌化妆,讨厌女孩子小肚鸡肠。我喜欢自己是一个男生。

她意料之中的,鼓掌声寥寥,措手不及的班主任追加一句,庆安是个有个性的女孩子。

她心里讪讪,不为所动,寡淡如怀拥一碗清水。

形容一个人有个性,即等于说她的优点乏善可陈到苍白的境地,用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搪塞。

有形或者无形,她已然被身边人孤立。女生鄙夷她的锋芒毕露,不知羞耻,而且,害怕被其他人孤立,于是暗自前所未有地心照不宣,心有灵犀,共同孤立她一个。

男生以为庆安与众不同,从不顾惜矜持,也许易于靠近,可以无所顾忌,还有是猎奇心理作祟。但她始终冷冷相对,久而久之,她完全沦为孤家寡人。

空闲时间,她去学校的小树林,拿着铅笔,橡皮,和一叠叠的白纸,画树梢在秋风中斑驳无力,垂垂老矣的枯叶,细致到脉络,洞眼,和残绿与萎红交错的边界,她想象那是世间绝无仅有的风景。

画树根仰卧着的死蝉,破碎的肢体,绝望的姿势。画蛛网上挣扎而绝望,双翅古怪拗折的蝴蝶,有时一场雨后,还能见到不幸自高处跌堕,过早夭折的麻雀,眼睛都来不及睁开。

她过早地容纳且亲近沧桑与枯萎,容纳斑驳与无常,体味生与死的起伏。

她深觉人间一切,不得久长,不堪久待。她也从无心紧握。

一切自有其轮回因果。她只是徒劳经过,且感知片刻的悸动。

承受风声鹤唳的冷落与寂寞背后,她获得了与自然相融契的平宁与喜悦。

惟有不为人知的风雨如晦,是她灵魂深处的抚慰。

那些被团团簇拥的,人流交错的,熙熙攘攘的去处,是她有意回避的地方,非红尘中的净土。

物是人非,世道沧桑里,她怀拥着自己的一片沙漠,活成了独自的一片宇宙。日升月落,星河浮沉里,她起起伏伏,收获春夏秋冬。

后来,她的世界里出现了一个清瘦的男子,叫木戈。

他们的相逢,匆匆而不经意。

似乎所有的相遇都千篇一律,唯其带给人的震颤与恍惚冷暖自知。

是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画店。彼时她在一幅神似莫奈印象派的《睡莲》的作品前流连。室内回荡着的是理查德·斯特劳斯的《Ausklang》。

她能想见店主人有怎样一颗恬静却暗藏着深情,曲折而幽隧的心,如幽雅的钢琴曲一样。

当她于不经意间捕捉到由店里深处传来的呲呲喳喳声,好奇心促使她一步步靠近。然后就看见了坐在店里的木戈。

他在店里的深处,点着日光灯,刻着一座石膏雕像。那光亮蓬勃而召彰,不遗余力的,赤裸裸的,似要将人的七情六欲全公诸于众的。

庆安立刻止步,犹疑间闭了闭眼。

睁开眼,望了一眼那雕像,希腊风的,眼神深邃,鼻梁高挺的俊美男子。应是《希腊神话》里追求月桂女神达芙妮的痴情阿波罗,是智慧绝顶的忒瑞斯,是水仙花少年纳克索斯,或者是被月神倾慕不已的牧羊少年恩底弥翁。

总之,可能是传说里任何一位男性尤物。

当一切大功告成之后,他轻轻地嘘了口气,在雕像的唇角印下一个吻,双手交叉托在脑后,抚弄抚弄垂到后脖颈的长发。

他露在她视线以内的半边面庞,被她在千钧一发之际在画纸上描出。

听见她画笔的沙沙声,他回过头,庆安正对上他沉静的眼神。

他不是叫人眼前一亮,俊美如雕像一般的男子。但他的眼睛,如藏着无数故事,蓄着两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在她的心上掠过一阵轻微似雾的清凉。

他扫过她手里的画笔,顿时会意,在她面上只淡淡地一瞥,又恢复原本的姿势,不发一言,端凝持重,那种浑身散发出的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独,显示着他有一颗敏感纤弱,又高贵无匹的灵魂,直到庆安完成手里的素描。

从此,这家画店成了庆安周末的逗留之地。

庆安第一次感受到藏在自己皮肤之下喷薄欲出的热情,在这个男人面前。

她的主动靠近让男人猝不及防,却无可奈何。

她一有空便在他的店里清理杂物,做做帮工,他开始接纳这个长发凌乱,却目光赤裸热情的女孩子的存在,如接受一场烟火的绽放,一道闪电的平地而起。

人与人,彼此靠近,深入了解,是奇妙而不可多得的积缘。

庆安深信他们彼此前生有过无数次的善缘,今生才在这样荒落与空寂的世间相逢。

因为他,她原谅了这个世界。

他们是同一类人,尽管彼此绝口不提。

她开始了解,这个男子,木戈,三十三岁,来自于北方的一座小城,只身告别故里,来到南方闯荡。

五年的时间,开了一家画店,坚持雕像创作。他会将口哨吹出《加州旅馆》的沧桑。他也是第一个靠近庆安的男子。是她生命里,名正言顺,不容置疑的第一个男子。

她会无所顾忌靠在他肩头给她念《圣经》里的句子,读到《雅歌》,她总会泪落不止。

她不是小心翼翼,情怀曲折的女孩,在他面前,她却无时无刻不想流泪。

愈是沉静美好的时分,愈是仿佛窥见永恒的时分,愈是叫她看到了前途的无望。

她知道,他是她生命里的一阵风,他不会为谁停留,他何尝会为任何一个谁停留。

遇见他,是夏天,流光飞舞,欲望喷薄,无可揣度,也无处可躲。

庆安十六岁,木戈三十三岁。

她说,你是我流放红尘山穷水尽也愿归顺的一支草原牧歌。

庆安,十六岁,如此放肆也情有可原的年纪,如此相爱不计后果的年纪,爱着木戈,如爱自己的兄长,爱父亲,爱上帝,爱着虚无缥缈的神祇,爱着一个谜题,爱着奇迹。

开天辟地是他,峰回路转是他,柳暗花明也是他。

他是她生命里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她的“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是她心里常开不败的二十四桥畔的灼灼其红的芍药。

夏天的尽头,她穿着孔雀蓝的亚麻长裙,为他画了淡淡的妆,头戴芬芳植物绕成的花圈,馥郁而苍翠地点缀在她的长发顶端,如屈原《九歌》里的山鬼,如欧洲神话里的女神,狄安娜,达芙妮,或者艾柯。

安然且沉静地走到他面前,她已然明白自己的心地。

她知道是一股什么力量趋引着她向他走来。十六年的漫长等待,仿佛就为了这一刻的绽放。

她闻到头顶散发的馥郁香气,听到男人愈加浊重的呼吸,看到他眼神里的慌乱,与掩饰不住的迷离。

她紧紧拥住他,听到他的心跳,一阵一阵,紧锣密鼓。

她仍旧记得从她怀里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成熟麦禾香气,和着烟草香,稀薄迷离的汗香,专属于男性的一切气息,闻也闻不够似的。

一种安然稳妥的甜香,像某种晒得刚刚好的稻穗,使她仿佛归返童年时的谧静,在一片四处无人的星空下的稻场,她独自陷入沉睡,被一双坚实的手臂发觉,并稳稳妥妥地抱着归家。

她也记得男人睡梦中的呓语,压在身上如千斤般的重量。

她记得自己有一瞬间,痛苦的欢愉,仿佛涉足新天新地,所有的藤蔓与苔藓都往一处蔓延疯长,她听见自己胸膛,男子胸膛传来的海浪声响,潮起潮涌。

她记得那一刻晕眩的幸福。人间万世不可比拟。

这是他千秋百代的神,她只有侍奉与归依,别无他途。

她念起《圣经》里的句子“他带我入筵宴所,以爱为旗在我以上”

他的旗帜,已然飘摇在她的上空,惟有他才足以摇旗呐喊,占山为王。

她心里的荆棘与光辉,每一寸都是为他疼痛与明媚。

她的山山水水,惟有他值得跨越。

这是她命里,最深沉不愿醒来的幻觉。她仍旧记得那一日的黄昏,残阳如血,似回光返照,倾其所有的红,悲壮,而凄美。

蛋壳青的窗帘外,一棵树的枝丫随风舞动,脱下颓靡的枯叶,像完成一次神圣而残忍的祭礼。

那一瞬间,她仿佛窥见自己的一生,在她的肉身四处流动,化作一个男人的柔情抚摸,化作一阵一阵的叹息,化作一抹近黄昏的血红的靡丽。

夏天的尾声,他不告而别。

他的画店转手他人,卖起了茶叶。在茶老板的话里,她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她跌跌撞撞,在一片茶香氤氲里寻觅他的气味,稻禾的气味,烟草的气味,他的头发的气味,手指的气味,太阳穴的气味,锁骨的气味,此刻却被人故意隐藏起来似的,寻不到一丝蛛丝马迹。

只有清清凉凉,萦绕四方的茶香,从所未有地,她觉着这种气味无比的残忍,决绝,冷冽,与悲凉。

也许,他是容忍不了自己犯罪似的爱情,他于心有愧,穷此余生,他不会对她没有一丝愧疚,一丝依恋,他欠她的,她迟早要讨回来,锱铢必较,一丝不苟地。

她不能白白地爱一场。

也许,他会回来,谁知道呢?她又不是斯嘉丽,他更不是巴特勒,不会一去无踪影,春梦了无痕。

他会记得自己有生之年如何被一个青春韶华的女孩子这样爱过。他会怀念,在世界的大街小巷兜兜转转一番,他始终会回来。不能叫她不甘心。她为他朦胧的盼望心灰至落泪。

后来,她徒手一把火烧掉了那家茶店,谁叫那里盛放着她的前世今生。

她的爱情,生于斯长于斯,也寂灭枯萎于斯。

夜色里,火焰熊熊,她仿佛看着自己的青春,一分分斑驳枯落。为他点亮,为他陨落,也是一种善始善终。

她以为一切的郁郁寡欢,心有不甘,会随着那一场悲天悯人的火烧得一分不剩,然而她始终太高估了岁月的气量,隐忍顽强,春风吹又生地,她从未曾轻易准许自己洒脱释然。

差一点,她为他身陷囹圄。

年纪轻轻的爱情,总神似一场祭礼。时时刻刻愤世嫉俗,奋不顾身来鲜鲜活活映衬彼此单薄脆弱身影。

他们不会懂得细水长流,因循守旧,水到渠成,柳暗花明的好处。他们甚而不会懂得爱。

三十岁的庆安,仍旧做不到堂而皇之赞誉自己是感情里的爱将,她也曾长歌当哭,她也曾遍体鳞伤,她也曾因为青春的年少轻狂而飞蛾扑火,而差一些粉骨碎身,万劫不复。

岁月赐予她的无上奖赏,也许就是她终于学着,该原谅的便原谅,不该原谅的就深深隐藏。

她不比谁更伟大,也不会比谁承受更多的凄怆。

夏天。

夏天总是充满美丽而惨烈的幻觉。

夏天,她总是又想起那年的男子,那年的爱情,腐朽的,古旧的,禁忌的,分崩离析的,被遗忘的,爱情。

她做过一场梦,从此,一夏梦尽长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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