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虽不见,却声声气气都在这山水里。

午后三四点,买一本竹久梦二,见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喝一杯甜到好处的咖啡,在角落里,静静回味书里那一段,如雾亦如电,如梦幻泡影的相逢。

一个叫茂津的女子,邂逅来自东京的年轻画家,从朋友以对到芳心暗许,没有任何堆砌的心理流露,全部细腻情怀,只凝缩在女子的那一丝笑容。

他要离开,告诉她很快便回来,她心有戚戚,诸多不舍,仿佛知道,此去经年,再见不知何日,所有眷恋,却只有一个「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的动作。

没有泪眼婆娑,没有千言万语。

他终究是不曾来过,她思念他,良久良久,没有变成望夫石,那般传奇,亦没有郁郁而终,那般柔弱,她只是遇见「我」,「面无表情地、默默地看着我画的画」。

没有撕心裂肺,没有缠绵悱恻,只有苍白的纯粹,隐忍的沧桑,只有落寞的怀念,如月光荡漾的感伤。

不会压弯人的腰,只能从心湖的表面掠过一丝苍凉。

但纵使只有这一丝,也已经荡漾了许久,许久。

通篇两百六十余字,不言情深——若是秦观,他要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不言伤感——若是白乐天,他要写「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不言怨恨——若是温庭筠,他要写「肠断白蘋洲」,若是李青莲,他要写「长相思,摧心肝」;也不言矢志不渝,若是汉乐府,定要轰轰烈烈道一句,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只是默默,只是看着梧桐花,开了又落,一颗心,如张爱玲说的,不会寻死觅活,亦不会弃暗投明,她将只是萎谢了。

但是读罢,仿佛寸寸都是离情别绪,寸寸都是黯然感伤。

像是武林宗师的绝妙气功,他不近你的身,甚至不望你一眼,你已经不能动弹,肝肠寸断,像是一幅山水画,你看不见伤别,只有狭路转角的马尾,但是你的心,已经涣散成了画里的烟云,随着远去的人,也随着留下的魂。

写情写爱,写人生的惊鸿相逢,写世道无常的伤悲,从前我以为崔护那短短一首《题都城南庄》,或者张爱玲的《爱》,已经写绝,旁人只能是望洋兴叹,遇到竹久梦二的这一篇看似不经意,其实情绵长的《梧桐花》,我才知道,原来一山放过一山拦。

我喜欢那故意的收敛含蓄,是得道之人了然于胸的藏锋,我喜欢那深寓于浅,浓藏于淡的沧桑质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终究是落了下乘,感情的极致到头来,就是这不知如何描摹但是浮在心头那淡淡的一丝梦痕。

凭借一「淡」字,叫我良久无法回神,桌上的咖啡已然冷,对面的人已然去往别处红尘。

我心知,该是抽离的时分,在这样的深秋,读到这样枯寂丰盈的故事,一个人瞬间厌世。

离开时,在买来的法式面包上留言,祝君珍重,来日方长类似的话。

我喜欢浮生一会,笑脸相迎,俨然老友,抛却琐碎,还喜欢清清淡淡,挥手告别,像有天长,更有地久。

情之一物,本就可以浓如酽茶,亦可淡如白粥。

可以一想起来,涕泗横流,天涯儿女共沾巾,也可以蓦然回首,风轻云淡,却道天凉好个秋。

所谓浓者,未必辉煌,情深不寿,所谓淡者,未必疲弱,细水长流。

在莎翁十四行诗里,情是浓的,古典的,山盟海誓的,之死矢靡他的,是朱丽叶唇畔那一抹灿烈的血;在沈从文的小说里,情是淡的,内敛的,纯洁的,脉脉不得语的,是映在碧水青天里的,姑娘睫毛微颤的娇羞。

在白乐天的歌里,情是浓的,悱恻的,矢志不渝的,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是梦魂不到关山难;在竹久梦二的散文里,情是淡的,温婉的,只可意会的,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是蓝田日暖玉生烟。

柳永「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是浓的,将离别的惆怅渲染得郁结,像书法家的泼墨,淋漓化不开,像宫廷工笔画,一分一寸画得细致到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崔护「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是淡的,将一段时隔多年,被光阴吹散的心事委婉地道来,看不到眼泪,看不到叹息的字眼,但是那天涯飘零的愁,已经如一滴胭脂红,落进清水碗里,转瞬不见它,却丝丝都是它。

像画里的留白,朦胧天地间,只有轻舟一系,不见玉颜,只留云烟,但心已经茫然沧桑,那人虽不见,却声声气气都在这山水里。

浓浓淡淡的人间,许多人沉醉不知归路,而归程的分分寸寸,我都心知肚明,自己爱重的,终究是那看似萧条冷寂,其实低回沉沦的尘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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