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陪你 | 你会忘记,多少摄氏度的温柔?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庄秦给前男友打电话的时候,一轮暧昧的上弦月挂在苍蓝苍蓝的天空中,像是一个人的心,明晃晃地寂寞。

这样的月上柳梢头,本应该人约黄昏后。

可是他们的故事,是走马驰骋,一骑红尘背后的一朵花,被人轰轰烈烈地错过,躲在原地瑟缩,枯萎,还不肯零落成泥,还在小心翼翼地颤抖,顶着一星子微温,和余热,在想着苟延残喘,在憧憬着二度春。

那一刻,她独自走在车水马龙里,像一个身着黑色大衣的贼,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梦,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冷冷清清

缩在口袋里的手,忽然眷恋起从前某个人的温热。

记忆里的冬天,寒冷刺骨,衣裳总穿得单薄,手脚冰凉,而街道悠长,悠长得仿佛一则总也猜不透答案的灯谜,令人煌煌地悬着心。

他牵着她的手,那深厚的温热像水流,从掌心漫漶至心口。

人潮汹涌,或者空荡寂寥,他的手始终不曾放松,两个人,肩并肩,一个方向,仿佛要走无数里路,经历八千里路云和月,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说,我们已经走过三万五千六十八步。

在一盏扑扑闪闪的路灯下,他们的影子交缠,不分彼此。

她忍俊不禁地笑了:“唬人,这你也记得。”

不敢置信,因为那身后的千万盏灯火,哪里是数字能够权衡,还因为,三万五千六十八,要有怎样的耐心与记性才能够厘得清。

虽然她何尝真信,他说的“我一步步都在数着”,但一个男人舍得这样天花乱坠,也未尝不是寒冬夜里的丝丝安慰。

张爱玲小说《第一炉香》里那个叫葛薇龙的女人,对着一个花花公子爱得那样卑微怯懦,回天乏术,她说,你明知道撒一个谎我就会多么开心,但你不愿意,他还刻薄冷清地回应:

“你也用不着我来编谎给你听,你自己会哄自己。”

比起葛薇龙,她还是幸运的,然而这样的幸运,也不过是时乖命蹇的浮光掠影。

在那兜兜转转、弯弯绕绕的小城里,因为那一路37摄氏度上的温暖,她的内心仿佛《剪刀手爱德华》里被修剪得簇新齐整、明朗鲜美的古堡花园。

有关爱情,庄秦总也记不住轰轰烈烈,反而对一些细枝末节耿耿于怀。

她始终记得,那一路被人紧紧握住手的温柔,那是钻石光芒和鲜花芬芳,甜言蜜语或香槟美酒无法取替的,在记忆里恒温。

那样相依相随的两个人,也终于分道扬镳,不闻不见。

那样悠长的一条街,也终究会走到尽头。

庄秦走到公司大楼的顶端,隔着窗,望着半空中的月亮,那样遥不可及却近在眼前的,亮堂堂的,亮得人足背发冷,心惊胆战,像一个经得起沧海桑田的谎言,遥遥讽刺着人间的爱恨变迁。

他声音浮现的那一刻,她只觉得犹豫和怔忪。

是他吗?怎么如此陌生?倒仿佛初相识?却全然不是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般虚假烂漫,而是板上钉钉的疏离与彷徨。

倒仿佛,两个人之间,已经遥远到四百年的楚河汉界。

但这个人,的的确确是自己曾经爱过的,夙兴夜寐辗转反侧为之流过眼泪的。

假装不屑一顾,自己都觉着没有底气。

虽然杨千嬅那句歌词始终在脑海里盘旋着,“离开,不应再打搅爱人对不对”。

对不对,对不对?

但她全然管不了那么许多。

这世界上有一千一百首歌教人如何坦荡忘记,但是却没有一种方法能够教人怎么不幽幽想念。

她问他,最近好吗?

永恒的一句,海枯石烂的一句,颠扑不破的一句,举世通用的一句,仿佛也寻觅不到更好的奠定今夕何夕,苍茫怀旧氛围的一句。

从古诗十九首那个时代,到海上花,到张爱玲的《半生缘》,到王安忆的《长恨歌》,从莎士比亚的悲剧,到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说,从古罗马,到西班牙,男男女女,统共只这么乏善可陈,心虚怅惘的一句。

他自然说好,怎么能说不好,否则倒在旧人面前露乖丢丑。

好像一个人少了另一个人,真的就天地无光,春秋失常,事实是,谁离了谁,一天一夜依旧是二十四小时,日月更迭,东升西落,恒久如斯,颠扑不破。

所以不必念念不忘,不必依依不舍,更不必郁郁寡欢,心有戚戚。

庄秦虚与委蛇地,语气蜻蜓点水,但无论如何,沾了水便起涟漪地问他,是不是有了新的人。

他说是的,毫不迟疑,仿佛是一种炫耀。

听见他电光石火答复的那个瞬间,她仿佛感觉天边月尖尖的角,朝她心上狠狠地刺一下,留下缠缠绵绵的凛冽与苍凉。

庄秦强忍住心底的落寞,还假装天下太平地问,那人很漂亮吧,性格很开朗吧,能够让你幸福吧。

他只是唯唯诺诺,唯唯诺诺里,含着一丝丝尴尬,本来与她无关,含着一丝丝悲悯,因她不肯藕断丝连,又回头望旧人,或许还有一丝丝侥幸,他已经柳暗花明,她还在暗渡迷津。

他自然明白她的不如意,否则也不会旧爱重提。

一个人,但凡遇见好的前程,谁还有空理旧事旧人,根本挤不出一星半点时间。

一个人的不如意,再多粉饰太平,再多涂脂抹粉,也终究会情不自禁地透露出来,总会有破绽,比如一个人说话恍恍惚惚的语气。

她真的很想问他,比起我来,怎么样?

虽然答案明白得不能再过分,否则他也不至于弃暗投明,是的,所有的前任都是暗无天日,所有的新人都是皎皎空中明月轮,直到有朝一日长江后浪推前浪,不知道横刀向天笑的是哪个可幸之外必有可怜之处的人。

想起来,这种渴望与新人一比高下的心理真是矛盾得古怪。

真希望那个人比自己不如,才能心里平衡一点,是雪中送炭,原来他的品味不过如此,枉她曾经一腔心意交奉,既然他烂泥扶不上墙,沦落到如此不加拣择的境地,她也心安几分,可以夜深睡得安稳,可以潇洒斩断前缘,明朝醒来又是一条不折不挠的好汉。

就像陈慧琳粤语歌里,一遍遍强调,却掩不住怯弱与寂寥唱的,她比我丑,她比我丑,什么都比我丑。

如果一切无所谓,又何必管那人是东施,还是王蔷,说到底,还是死心不改。

却又希望那人胜过自己多多,好觉得人家这样优秀,权当做成人之美,为人家抛砖引玉,何乐不为,情理所在,自己何必耿耿于怀,过分苛刻,到了黄河,心就死了,死得干净,再无回天之力才好。

他说那人是好的,那就是好的。

她强忍着没流下眼泪,强忍着,没有吐出哽咽和叹息。

她恍惚想起张爱玲小说里,那个情场失意,身患病症,气息奄奄的女人——

曾经沧海的男人带着新婚的妻来探望她。那女人不见得多么出类拔萃,但精明利落相,看了她放在床头的自以为可观的照片,出其不意,先下手为强地吐出挑衅的蛇信子,说,小相馆里拍的吧,难怪,那样的地方,就一点不好,一上来就将人拍得似通缉犯,不过,你还是上相的。

那意思就是说,相片上的人,是不忍卒睹的,但比真人还要胜三分。

简直是雪上加霜,伤口撒盐。

曾经读到这里的时候,庄秦心寒得似隆冬坠入冰窖,心悸着张爱玲的心狠冷洌,三言两语,人情世故,不是不残酷的。

而此刻的庄秦,就是病体残躯的伊人,虽然她绝不肯承认,谁叫她不能够过得海去,再世为人,谁叫她死不争气,念念不能忘怀。

无论如何,她都是输家,一塌糊涂,一败涂地,还有什么好比上比下。

更何况,那隐形地此刻飘荡在他们两个人的意念里的女郎,漂亮与否,阳光与否,和她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那不过是一个代替自己的人。

庄秦觉着委屈,她真想低声下气,卑躬屈膝地,忘掉尊严为何物地向他讨要一张她的倩影,就一眼,让她死心塌地。

虽然,她的冲动被窗外的一丝冷风吹得消失殆尽。

有过良久一段尴尬的沉默,仿佛空气都被残忍得凝冻住。

她听见他在那头烧开水,在往水里倒东西,也许是面条,也许是水饺,“砰”一声,敲碎一个鸡蛋,然后“咯吱”,鸡蛋壳在掌心化成碎片,“嗵”,被扔进垃圾桶。

毫无留恋,无需留恋。

庄秦心里一个激灵。

他在看电视,淅淅沥沥地,他只好随着电视为她读着一条一条的新闻。

她心里涌起无数的回忆,有关于过去,她穿他的T恤,在长沙发上跳跃,看书的时候,他在那里浇花,说着一句一句的话……

而今天,这些曼妙的浮生,都属于别人。

她忽然打断他的话头,冲口而出一句,“她是不是比我在床上放荡”,一言既出,连自己都被吓到,想住嘴已经来不及,那边也是许久一段沉默。

她像是嘴里吞了一只苍蝇,瞬间醒悟,一定是曾经读过的某句诗让她失魂落魄,让她意乱情迷,那句,听说,城里的女人会叫床,所以你抛弃我,远走他乡。

他尴尬地回答她,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意思是说,你的想法怎么这样龌龊,还有,当初我们分道扬镳,感情破裂,不是你在床上放荡不放荡的缘故,那姿态就是,不爱就是不爱,有什么好说,有什么好藕断丝连,死缠烂打。

月光将楼底下的冬天里光秃秃的树枝投影在地上,像千百只张牙舞爪,尖嘴獠牙的鬼,渴望从幽冥世界里起死回生,那是庄秦心底的鬼。

她说,我可以见你吗,就一面,什么都不做,当作释怀,完完整整,正儿八经,好聚好散。

他却勉强地拒绝,只说了一句,她很在意这些,上次知道我还在和从前的人有来往,生过气。

呵,在她之前,还有旧人,她自己已经是前车之鉴,原来更有重蹈覆辙的在前边。

这剪不断理还乱,望眼不能穿,斜晖默默水悠悠的红尘万千。

呵,他遇到这样一个将他当作珠宝一般稳稳妥妥,仔仔细细存放的人,真是他的运气和福气,生怕外人分享了一点蝇头小利,但愿他们白头偕老,老而不怨。

她先是凄凉地笑,之后恨不得将月光揉成一条长鞭,一下一下将自己抽打,才好药到病除地从执念里醒来。

庄秦装作云淡风轻,恳恳切切地讲,你要对她好一点,希望你幸福。

说完就挂掉了电话,提前下班,走出公司大楼,在路上一个人默默地流眼泪。

这时节,正好是夜色撩人,正好是完美防护罩,内心伤悲,也不必令路人皆知,可怜相,丑不堪言,自己知道就好。

冷风冷雨,自己吞下去就好。

回家洗个热水澡就好,有什么大不了,这些年,还没有一个热水澡,一个昏天黑地的觉不能够掩埋的苦恼。

斯嘉丽都说,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是的,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一点一点颤抖,一点一点消瘦,一点一点,真的只剩了一点一点。

圣诞节,任性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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